澳洲黑的自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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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2 09:23
一、老主人话音未落,皮带就抽在小主人身上
1967年3月初,我出生在农场局孵化场,打钻出蛋壳,除了嘴和脚是金黄色的,其他地方统统是黑绒绒的了,不远的将来就是一只黑公鸡,人们管我叫澳洲黑。同我出自一个孵化箱的兄弟姐妹,祖籍都在遥远的南半球——那个被大海包围的大洋洲。
孵化场坐落在北京鼓楼北边紧靠城墙根的那条小胡同的深处,灰墙灰门外排着老长老长的队。这支买鸡的队伍排出胡同口,到了大街上。严格讲,孵化场在钟楼北面,隔着钟楼才是鼓楼。别的地方已是红旗飘舞锣鼓喧天,唯独这里成了好一派世外桃源。没有气势夺人的口号,没有打倒这个又打倒那个的声嘶力竭的咆哮,也听不见高音喇叭播送的枯燥乏味的社论和陈词滥调的批判文章。可能造反派压根儿就不知道“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一方“油盐不进”的地界。别忘了,大街斜对面那条戒备森严的胡同就是“中央文革”康大组长家。总而言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春寒料峭,历经一个冬天被冻得皲裂的土地,依然像乌龟壳一样毫无生气地呈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两丈高的城墙,犹如一道灰色的天际线压在四合院房顶之上,就连袅袅升腾的人间烟火都不敢与城墙试比高,在丈把高处形成龌龊的平流层往南飘浮。不过小主人的家不住在城里,那个家在河清水秀、两岸垂柳婀娜、白杨婆娑的昆玉河畔。他是跟着同院小伙伴从十几公里外慕名赶来的,排了一夜队,所以站在第二十名,有幸属于能买到优良品种小鸡的主儿,看来忍饥受冻一夜值了。他尽管冻得瑟瑟发抖,却憧憬着母鸡下蛋和公鸡打鸣,梦想养出全院乃至天下最大最好的公鸡母鸡。
几个大哥哥排在小主人的前头,原先臂上戴的红卫兵袖标被悄悄塞进兜里,眼神鲜亮明澈,一脸稚嫩无邪的学生气。哥哥们都是中学生,他们没在社会上搞“破四旧、立四新”,也没回学校闹革命,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觉得猫在家里喂鱼养鸡摆弄小兔子远比搞无政府主义和当造反派闹夺权实惠多了。
马连柱是“游手好闲”方面的启蒙老师,他还特别会钓鱼,在昆玉河不止一次钓起过十几斤重的大鱼。胡援朝却是“西纠”和“联动”的活跃分子,刚被解除管制就积极组织了这次“逍遥派”的购鸡行动,还自诩这起子人是平原游击队。既然此次行动属于“李向阳游击队的干活”,那么生于上海长于北京的李培芝(绰号:李赔本),今天不但要买小鸡,还另外又排了买毛鸡蛋的队。
早上八点整,孵化场的大铁门“咣当当”打开了,开始卖小鸡。这时候男女老少将队排得井然有序。
工人师傅捉到了我,将“啾啾”叫个不停的我交到小主人手里,同时还有小母鸡来杭和芦花。两只小母鸡比我胆小,她俩紧紧靠在我身上。我也是小鸡,对她俩的惊恐实在爱莫能助,跟她俩一起心惊胆战地看着小主人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感受到那个冰冷的面颊和一双颤栗的小手。说来真便宜,我们三只小鸡卖了不到五毛钱。
“小黑鸡是什么品种?”小主人问。
“澳洲黑。”工人师傅耐心地介绍,“小白鸡叫来杭,小黄鸡叫芦花,都是好品种。小朋友,你可要细心养大它们呦!”
“叔叔,你放心吧!我一定能把它们养大。”说着,小主人在我毛茸茸的身上亲吻了好几下,那个高兴劲儿无以言表。
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我们不会忍饥挨饿,说不定还能非常幸福地成长。我、来杭、芦花都这样想,于是都不害怕了,兴高采烈地蹦进小主人为我们准备的纸盒里,躲进暖暖的白白的棉花之中,顺着盒盖上的五个通气孔好奇地观看这个世界。
大家都等着李赔本买毛鸡蛋。毛鸡蛋三分钱一个,不仅比鲜鸡蛋便宜,据说营养价值也远远超过鲜鸡蛋。李赔本买了十几个毛鸡蛋,其中有两只腿有残疾的小雏鸡。正是这两只独脚鸡,在后来做实了李培芝的绰号,使“赔本”成为名副其实。
“夜袭队的,开路一马斯。”
胡援朝风风火火地一咋呼,同院的小伙伴们三人一辆车,六辆自行车排成行杀向什刹海,沿着大街雄赳赳、气昂昂地骑进我今后生活的大院。一路小主人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当告别了骑车带着他的维嘉,这才从怀里取出装着我们的纸盒子,兴冲冲地跑进家门。
“夜里厢到什么地方挺尸去啦?”
小主人手里捧着纸盒子,一身寒气,满脸倦容,刚进家门就挨了父亲两皮带和大声呵斥。他十分委屈:“我和姆妈说好的,跟胡援朝他们去城里买小鸡。”
“侬撒谎,整个院子谁敢跟侬这只拆白党白相!”老主人话音未落,皮带就呼啸着抽在小主人瘦弱的身上,“过去,到那里厢站好。”
小主人一声不吭地站在走廊的犄角处,将装着我们的纸盒子夹在腰上。我从通气孔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竟然没有眼泪。他挺直腰板站“军姿”,不叫苦,不叫累,也不告饶,好几次用小身板挡着纸盒子,生怕无情的皮带落到不堪一击的“鸡舍”上。小主人就这样直挺挺地站了两个多小时,他饿不饿不知道,可我们早就饥肠辘辘了。
大概是我们一声接一声“啾啾”地叫,这才唤来病榻上的老主人。他不是逍遥派,而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所以做了无数次“喷气式飞机”(一种很折磨人的暴力手段),老腰实实在在直不起来了。造反派头头留学回国就师从于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特批他在家里养病。“好啦,先刷牙吃饭。侬姆妈上班了。如果侬姆妈不晓得侬昨天夜里厢做啥事体,侬必须老老实实给老子罚站。还有,小鸡相帮照顾好,不要老让它们叫。晓得没有?”
“听见了。”
小主人没等老主人背过身就急不可耐地溜进厨房,从柜橱里拿出小米、小碗和小碟子。他在小碟子里放了一把小米,用小碗接了半碗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捉住我们,一只只放在厨房的地上。照料好我们,他就轻轻地关上厨房的门,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三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伙伴,尽情拍打着小翅膀撒欢儿,彼此端详打量了片刻,就毫不谦让地饮水吃饭。我们的天性,就是欢欢乐乐,无忧无虑。三只小鸡打生下来就懂吐故纳新,一啄一饮的纳新,同时从容不迫地吐故,将蛋壳里带来的糟粕屙了一地。
“小瘪三,过来看看侬做的好事体。”老主人隔着门上玻璃窗看了看正在吃食玩耍的我们,然后大呼小叫地跑到卫生间揪着小主人的耳朵过来,“侬好好看看,满地都是小赤佬的拆烂污,脏兮兮的怎么搞?侬倒蛮叫乖,占着茅坑不屙屎,坐在马桶上困觉。”
小主人弓着虾米腰,用肩头拱开厨房门,睡眼惺忪地一只手试图保护被撕扯的耳朵,另一只手提着裤子,龇牙咧嘴:“太好了,三只小鸡能吃能拉,保管长大个儿,也保管下好蛋。拉几泡屎没事,我打扫干净就是了。”
老主人松开小主人的耳朵,命令道:“把它们关到凉台去。”“阿爸,这样不行,三只大鸡会叨死它们。”
“那就先把大鸡杀了。”
“那也不行,杀了大鸡,谁下蛋啊!购货本每月就供应一斤鸡蛋,还一连好几个月没货,遇上你和姆妈身体不好想吃一只鸡蛋,买都没地方买。”
“我不管。屋里厢就养三只鸡,这是早定下的规矩,也是老子的底线,否则屋里厢会被搞得臭烘烘的。”
“那也要等小鸡长大了再说。”
“不行,立夏以前必须解决好。”
“到时小鸡下不了蛋,你可别赖我。”
“不吃鸡蛋能饿死人啊?小瘪三,侬少耍贫嘴,抓紧时间把灶披间扫清爽。”
说完,老主人甩手走了。
小主人蹲下身子拿草纸将地板上的鸡屎一泡泡揩干净,又乐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儿我们的吃食和玩耍,这才把我们捧进卧室里一个用三合板做的木箱子,接着往箱子上扣了一个竹篮子。他打扫完厨房,就回到卧室隔着竹篮子的窟窿眼瞧我们。
木箱比纸盒大好几倍,铺了一层沙土,那里藏着能帮助消化食物的小石子,我们好欣喜了一番。这里空气清新,竹篮子俨然是群星闪烁的天穹,而且也有让我们活蹦乱跳的空间,三只鸡同时昂着脖子拍翅膀都行。我们能顺着竹篮子缝隙瞧见小主人天真的笑,他挨了两次打还这样愉快。可是不大一会儿就听到细微的鼾声,小主人睡着了。我们消停下来,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们已经置身在好大好大的凉台上。凉台的西头,有个硕大的鸡笼,是用木棍铁纱做的,里面还有专供睡觉的大木屋。鸡窝铺着沙子,四周闻不到鸡屎味。笼里那只黄色大公鸡和棕红色大母鸡,显然非常不友好。大公鸡脸和冠子红红的,挺胸昂脖踱四方步,一对圆眼睛极具威胁地瞄着我们,还斜楞着膀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副发现陌生动物侵入时那种凶巴巴的神态。棕红色大母鸡摆出啄小虫的姿势,一只眼斜不楞瞪,挨着鸡笼很阴险地徘徊着,也发出瘆人的叫声。只有土黄色脖颈和翅膀上带有棕色斑点的大母鸡,仿佛妈妈那样衔起小石子又放下,相当亲切地招呼着我们。
小主人打开鸡笼门:“你们出来吧,新来的小伙伴儿。”
大公鸡头一低,脖子上奓起一圈羽毛,两只脚“噔噔”作响地冲向我们。我们不敢犹豫,拍着翅膀钻到小主人的胯下。
小主人一把抱住大公鸡,又拦住棕红色母鸡,温和地说:“我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还真闹不明白什么叫文人相轻。九斤黄呀,还是你和小红的举止提醒了我,文人相轻原来就是同类相残、弱肉强食啊!你们别担心,阿爸答应先不杀你们。”
黄母鸡乘机带我们到大鸡窝参观,“咕咕”地告诉我们大公鸡清晨怎么在鸡笼里打鸣,她和小红又是怎么在鸡窝下蛋。当然她也自我介绍叫大黄,今年三岁了,由于天冷,现在只能三天下两个蛋,不如暖和时下蛋下得勤,而且有时还下双黄蛋。
对于我们鸡来说,三岁已是夕阳西下的年龄,属于色老体衰的中年。不过公鸡还能打鸣,母鸡尚能下蛋,且肉质是最鲜美的时候。
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黄妈妈,笼子外面吊着两个长筒是干什么的?”
“这是小主人捡来的竹筒,经过他细心加工做成的,其实就是我们喝水吃饭用的碗。”芦花跷跷小脚说:“呀,太高了,我够不着。”
“哈哈!”大黄脸膛红得似火,笑着讲:“你们太小了,不会马上住在这里。再说天气还很冷,小主人也不会把你们放在这里的,一会儿就带你们回屋。”
二、小主人又没头没脑地挨了好一顿揍
时间过得挺快,眨眼工夫过了四十天,连我们身上的绒毛都换上硬邦邦的羽毛了。变化最大的是芦花,它一身黄绒毛长成灰白相间的花羽衣,相当华丽。小木屋再也容不下我们,于是来到凉台上的鸡笼里与三只大鸡在一起。大公鸡嫌我黑不溜秋挺难看,动不动就鹐我。大黄出面保护我,因为大黄比大公鸡大了整整一岁,在三只大鸡当中很有威信。当初不是小主人先养大了大黄,天天吃到香喷喷的鸡蛋,恐怕九斤黄和大母鸡小红早就驾鹤西遊了。
小主人一改上午放大鸡、下午放小鸡的繁琐,我们六只鸡一起在院里玩耍和晒太阳。尽管还称不上一群,但六只鸡的阵容也挺威风的。尤其咱家九斤黄往院子里一站,立马鹤立鸡群,很是给小主人脸上添光彩,还特别能给我们小不点儿壮胆。
院里的鸡见到我们献殷勤还忙不过来,没有一家大公鸡敢向我们贱招的。九斤黄是中国的优良品种,但它不止九斤,它号称体重十二斤,站直了有八十公分高。要说它确实牛,不管谁家的母鸡见了它都主动弯曲腿耷拉膀子,那些公鸡则阿谀逢迎地让出好吃的。可能就我不服气,心说:你牛什么牛,不出几个月我要长到一米高,十五斤重。我天天梦想长出鸵鸟一样强壮的腿,成为全院最棒的大公鸡。这个小秘密九斤黄不知道,不过它近来很少招惹我,好像看出我的两腿又长又壮,肯定能长大个儿。我这时候外表很像鹬鸟,尾巴朝下弯着,远没有九斤黄受看,但我不仗势欺人,与别人家的鸡能和平共处。
小鸡爱听大鸡讲故事。大黄经常给我们讲好听的故事,山南地北,大江小河,花草树木,豺狼虎豹,可以说应有尽有。我们原以为雄狮在世界上最厉害,听大黄讲了才如梦初醒,原来公狮子特别笨,笨得靠母狮子捕猎养活,实际上还没有九斤黄威风哪。大黄故事多,可是我们最爱听它讲小主人的故事。
过去小主人就很喜欢小动物,养过小白兔、金鱼,还养过蚕宝宝。他刚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大人不让孩子养鸡,就把九斤黄、小红和老黑扔到院里。天渐渐黑下来,旷野处很快就成为野兽的极乐世界。三只小鸡躲在楼道旮旯儿瑟瑟发抖,以为马上就要成为野猫和黄鼠狼的盘中餐。这时,小主人顺着鸡的凄惨叫声找过来,将三只小鸡捧到小手里。他找邻居希望对方把鸡养大,人家断然拒绝,于是就带回家哀求父母收养了三只小鸡。小主人很淘气,上树粘知了,下河摸小鱼,拿弹弓打小鸟,到合作社捡菜帮菜叶,总之为了我们吃饱吃好受尽了苦。但他很自觉地抓紧时间学习,因为考试不考双百,或者完不成作业,老主人决不会轻饶他,而且还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命。
“可是你们当中没见到黑鸡呀?”芦花问。
“它长到半大就生病死了。”大黄略带凄婉地说,“小主人把它抱在怀里带到河边。这个坚强的孩子,一个人泪流满面地蹲在河边,为老黑进行了水葬。真的,很少有人看见他落泪,可是他却为老黑泣不成声。从此他不让我们吃剩食饮隔夜水,为了避免我们风吹日晒又翻新了鸡舍,对我们的照料更加细心了。你们说,小主人好不好啊?”
我们异口同声:“好。”
“他勤劳善良吗?”
“他勤劳,他善良。”
大黄呵呵地笑道:“现在刚刚春暖花开,天气再热点儿,小主人天天都去捉小虫、钓鱼和粘知了,也天天让咱们吃活食。”
“真的吗?”
“那是当然啦!不然,九斤黄也长不了这么大的个子,我和小红也下不了这样多的鸡蛋。”大黄两眼亮亮地凝视着远方,很动情地说,“记得去年初夏,孩子们都没参加期末考试就放假了,中学生也同样。马连柱带着小朋友到河边钓鱼,并且很快教会了小主人,没两天我们就尝到鲜美的小鱼。到了八月,小主人又和小朋友钓鱼,甩底钩(只有鱼线及鱼钩的简易钓鱼方法)时不小心将一个鱼钩勾进手腕,当时没感觉。等钓上一条鱼,需要换食了,才发现少了一个鱼钩。旁边看热闹的孩子发现他手腕上的鱼钩,大呼小叫吸引一群孩子围上来琢磨取下鱼钩的办法。小主人右手腕一时鲜血淋漓,他咬紧牙关任由孩子们变着法地揪鱼钩。鱼钩有倒钩,根本拉不出来,反而使伤口创面越来越大。有位老爷爷制止了孩子们的鲁莽行为,让小主人马上去医院。小主人只认识卫生所的路,人家要五分钱挂号费,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随手将那条一尺多长的鱼给了挂号室,然后开刀动手术摘下鱼钩。他央求大夫不要告诉家长是钓鱼受的伤,因为所有的大人都严禁小朋友下河坡玩。”
“那老主人后来知道了吗?”我关心地问。
“老主人不出两天就知道了。小主人挨了打,跪了一夜搓板,可是天没亮又溜出家到河边树林里捉鸡鸟猴(未蜕壳的蝉蛹)。他自认很皮实,嘲笑自己是经打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的小赤佬。这不,跪了一夜搓板还捉到二十几只鸡鸟猴,为我们准备了大餐。”
我被小主人的坚强性格和勤劳本色感动了,然而又有许多不解之处,于是问:“既然小主人这么好,老主人为什么老骂他小瘪三和拆白党呢?”
“对呀,老主人总是对小主人凶巴巴的。”小来杭在我们三只小鸡里长得最慢,因此落下小来杭的雅号。此时她歪着小脑袋说,“我还不知道小瘪三和拆白党是什么意思,大黄妈妈给讲讲吧!”
“瘪三就是小偷,拆白党就是骗子和坏蛋。”
“小主人不是这种人,老主人为什么这么骂他呢?”芦花问。
“事出有因啊!”大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皮耷拉下来,语气沉重地说,“那还是前两年的事,他四年级开学不久,院里两个上二年级的小孩放学不回家,溜到建筑工地工人宿舍偷东西被抓住。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两个孩子曾经带小主人去过,当时小主人就告诉他们这是非常错误的行为,以后千万不要再干了。两个孩子将这个劝诫当了耳旁风,仍然隔三差五溜进工棚偷东两,所以被抓是必然的。大院保卫部门讯问他们的时候,两个孩子说小主人也跟他们来过。小主人还没放学,老主人就被叫到保卫部门,而且性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小主人是教唆犯。老主人在极其羞辱的情形下,替两个坏孩子赔偿了半年多来偷盗行为造成的全部损失并交了相应罚款,那个气简直就不打一处来。小主人回到家受到最严酷的打骂,他当时蒙了,任由皮带呼啸着抽在身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要强忍疼痛洗去脸上的鲜血,饿着肚子做作业,饿着肚子睡觉。第二天天没亮,他被老主人撕扯着头发从床上拽起来,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这才穿衣洗漱,然后饥肠辘辘地上学。”“他应该说明真相啊!”我情不自禁地说。
“说了,他跟老师说了。班主任老师看他一脸青紫,第一堂课结束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当了解到初步情况后就叫来教导主任和校长,让他详细讲了有关事情。校长亲自找老主人处理问题,不许老主人再打孩子。可是他确实大了坏孩子两岁,因此不仅教唆犯的恶名落定,还增加了小骗子的名声。虽然老师和校长相信他是无辜的,坚持认为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但是院里的大人都不让自己孩子跟他玩,所以他才跟大孩子搅和在一起。”
“学校且这样,知子莫如父又该怎么解释,为什么老主人就不相信小主人呢?”芦花问。生活当中,大黄既是我们的家长,也是我们的老师。芦花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她就赞许地冲芦花点点头说:“因为就在小主人三年级期末考试之前,他借午休翻了同班同学的书包,偷了同学四毛钱和一个图画本。老主人发现这本图画本不是他的,就严加盘问,并且责令他做出书面检讨,由老主人交给了班主任。前车之鉴,后车之辙。老主人宁可信其有,绝对不信无。棍棒下面出孝子,鞭子皮带育达人。老主人的祖训家威就是如此。”
我不无同情地说:“碰上这样的父亲,小主人够倒霉的。他这样勤劳善良,怎么也跟坏人联系不上呀!”
“当然挨不上,可是就怕生拉硬扯。去年年底发生的一件事,让老主人认为小主人是不可救药的坏蛋,彻头彻尾的拆白党。”大黄瞄了一眼闲溜达的九斤黄和小红,叫道,“九斤黄你过来,说说去年底的那件事。”
九斤黄昂头挺胸溜达过来问:“什么事呀?”
“就是大土匪和于洪达把大右派老蒋和历史反革命老龚盖在暖气通道里的事。”
“噢,这件事啊!”九斤黄声音洪亮地说,“运动一开始,两个大坏蛋就被撵出办公室,在院里干拉煤扫地等杂工。有个楼门的暖气漏水,造反派让他俩钻暖气通道去关闸门,人刚钻进地沟,检查口的石板就让大土匪领着于洪达几个小朋友盖上了。他俩干完活在地底下出不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个小时过去了,造反派的小喽啰骂咧咧地找来,他俩才见了天日。问院里谁干的,大土匪往正在赶我们回家的小主人一指。晚上,小主人又没头没脑地挨了好一顿揍,饱尝了皮带的滋味。”
“大土匪真坏,应该枪毙大土匪!”我们三只小鸡义愤填膺。
大黄摆摆手:“什么大土匪,他也是小朋友,不过人长得匪里匪气罢了。当时九斤黄就教训了大土匪,它把大土匪养的几只鸡鹐得羽毛乱飞,那只公鸡哆里哆嗦地摆出母鸡要踩蛋的样子,幸亏小主人紧紧抱住九斤黄,不然这只鸡非成了秃尾巴鸡。”
我跟着芦花、小来杭齐声喝彩,对九斤黄肃然起敬,同时暗下决心,将来一定以大公鸡为榜样,谁欺负小主人就鹐谁家的鸡,而且照死鹐。
三、小主人成了远近闻名的无良少年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成长得也很快。当炎热的夏日到来时,我们身上的绒毛荡然无存,尽管还没有长出翎羽,但已能挡雨遮风的羽衣将我们打扮得有模有样。我那身黑衣还带着五彩宝石色,不到半岁就高过成年的大公鸡。每当踱步溜达时,不光鸡们投来亲热的目光,就连所有看见我的人都惊羡不已。男人点头夸奖两句,女人则喋喋不休好评一番,认为小主人聪明过人,干什么像什么。
人们说得不错,小主人确实喜欢琢磨事儿。院里的小朋友爱讲故事,爱玩攻城和官兵捉贼等游戏,对侦破小说、科幻小说和军事方面的书籍十分感兴趣。他当然也一样,由于书看得多,他讲故事从来没有车轱辘话,因此不管家长怎样限制,他在孩子们当中都很有威信,甚至大孩子也常跟他商量事。他在某些大人心目里被判了“死刑”,没什么好前程了。然而,他照旧活在理想中,希冀着美好的未来,梦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
“黄妈妈,你总说小主人是有理想的孩子,那什么是理想呢?”是小来杭,她问出了我也想问的问题。
“噢,我的孩子们,理想就是梦想啊!”
“梦想?”我狐疑了片刻说,“难道我们每天做的梦就是梦想,那梦想该有多少呀!”大黄哈哈大笑,然后道:“做梦归做梦,跟梦想风马牛不相及。譬如说,你总想长大个儿,成为最棒的大公鸡,这个才是梦想。梦想就是追求的目标,因此梦想也是理想。”
小来杭一蹦一跳地:“哦,黄妈妈,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梦想了!”
想归想,玩归玩,小主人从没有灰心丧气,梦想和希望支撑着他童心未泯的天性。
孩子们在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学着电影《地道战》的场景,在一堆堆预制板之间筑街垒,在空地上挖地道,并且让我们也到野地里撒欢儿。离此一百来米的水泥马路,天天都有游行或游斗走资派的队伍,红旗飞舞,锣鼓喧天,呐喊声震耳,竟没人察觉有一群小朋友在玩危险的游戏。
自从地道挖好之后,小朋友就分成地上地下两拨,每天都展开对攻战,并且罚战输的一方捡拾树枝废纸及生石灰之类的“化学武器”,以满足来日战斗之需。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让小朋友乐此不疲。地下有两个出口,一个主战口,一个逃生口。守方可以弃守地道到地面战斗,他们被“化学武器”熏得睁不开眼睛,一个个头发被石灰染白,小脸则让烟熏得黢黑,钻出地道就半人半鬼地弯着腰喘粗气。瞧他们咳得气都喘不过来,贝青等着挨攻方的刀(竹竿或细木棍)枪(射纸子弹的弹弓枪),宁死不屈的少,大多缴械投降。不过攻方未必就能赢,当使完昨日备下的所有弹药,仍然没有将守方逼出地道,攻方必须宣布战败,然后与胜者换位。整套游戏规则都出自小主人,实际上每个游戏他都是这样有声有色地做参谋长。每当早上高音喇叭停止播音,这里就狼烟四起,一场攻防战开始了。
大孩子、小不点都喜欢跟小主人分在一块儿,一是小主人身先士卒,好打头阵;二是他办法多,经常出奇制胜;三是他先人后己,善于保护他人;四是他胜不骄、败不馁,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先检讨自己的过失;五是每次他都很淡定地听别的小朋友吹嘘自己怎么怎么足智多谋和勇敢善战,然后夸这个几句又表扬那个几句,仿佛他什么都没做,很让人心悦诚服。看出来了吧,小主人就是这样成为孩子王的。
防守者越来越少,许多孩子不情愿老当输者,于是躲在院里弃战不来了。小主人与自己一方的小朋友磋商半天,表示愿当“高全保”坚守地道,学习“上甘岭”的英雄战士,让一切侵略者没有好下场。那些“避战”的孩子闻讯赶来,纷纷发誓报一剑之仇。小主人乐着说,从今天起章程就算改了,守方守住了地道,第二天接着守。原来饱受烟熏火燎的守方,自然高兴得狂喊乱叫: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哦,谁反悔谁是小狗。
战前有半个小时备战时间,当守方钻入地下,出于报复心理的攻方一下子将地面上三块铁皮板全盖在洞口,盖得密不透风。小主人他们采取烟来水挡、水来土掩的方法,下了地道就将主战口用土封个严严实实。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有点闷,可是任凭怎么使用“化学武器”都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攻方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他们的叫喊声中,树枝烂草废纸燃着火苗被成堆成捆丢下洞;又在一片喝彩声里,几个人挥舞着破铁锹向洞内抛洒干石灰。铁皮板盖得是严实,烟雾和白灰依然顺着缝隙冒出来,然而地道里没一点儿动静。晚秋日落早,当夕阳西下,小主人他们一班人马衣着整洁小脸清爽地从地下冒出头,攻方一个个不得不臊模耷眼。
“血战数日”,攻方违规在火里放上小辣椒,呛得他们在地上都咳嗽得带了喘,一个个恨不得逃之夭夭。可是地道里仍然纹丝不动,攻方这才决定派出侦察兵。他们发现守方防守的秘密,原来地道主战口被堵得严严实实,难怪烟火直个劲儿顺着铁皮板下的缝隙往外返。攻方找到失败的原因,立即改弦更张,派三个人拿着竹竿和钢筋棍抵近攻击。守方十几个人在烛光里聚精会神听小主人讲《福尔摩斯侦探记》里华生发现一个鬼影正在蹑手蹑脚靠近的紧张阶段,小主人倚在主战口旁边,绘声绘色地渲染着恐怖场面。突然,一根钢筋棍隔着土墙猛地刺过来,小主人哎哟一声,双手捂着眼睛应声倒地。接着又有两根竹竿捅进来,守方的两个孩子拼死将竹竿拽进来,土墙也漏出半尺空隙。孩子们借着光亮看到小主人左眼顺着手指缝流淌着鲜血,大家伙儿都急了,连拉带拖将小主人整出地道,然后慌慌张张地扶着他往卫生室跑。一群孩子惊惊乍乍地簇拥着脸部流血的人,吸引许多诧异的眼球,因此孩子们“地道战”的游戏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最先介入此事的,是大院警卫部队。那位小连长煞有介事地找孩子们询问,接着就是保卫部门一个挨一个传讯,最后将矛头锁定小主人。于是他伤兵一样被押到警卫部队驻地接受保卫部门、军队和派出所的联合调查。
小主人伤在眼角,左眼角缝了两针。谢天谢地,眼球无大碍。他左眼戴着眼罩,摆出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神情。
“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听清楚没有?”小连长相当严厉地说。
“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有什么,请解放军叔叔直截了当问。”
“你老实交代,你领着小孩挖地道,最终目的是什么?”
小主人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说:“玩呀!难不成玩也有什么最终目的啊?”
“啪啪”两声,那位比小连长大不了两岁的民警拍着桌子说:“你态度放老实点,小小年纪学得油嘴滑舌,跟流氓小偷有什么两样。你必须老实交代,你带领这么多人挖地道,是不是想伺机搞破坏?”
“搞什么破坏啊?”小主人被说得越来越糊涂,“难道玩也是搞破坏吗?”
“谁指使你挖地道的?”保卫部门的侯处长问。
“《地道战》。没错,我们就是受电影《地道战》启发的。”
满屋子大人面面相觑,然后又轮番威逼利诱搞诈术。小主人用不着遮遮掩掩,他实话实说,就是把家长叫来,也一是一,二是二,除非世界上真有1+1≠2的算术题。审讯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且所有的孩子都证实小主人没讲谎话。无奈之下,联合调查组通知大院所有家长到废弃的建筑工地开现场会,历数在四六不靠的地方挖地道的种种危害,并且引起家长们的共鸣。联合调查组很不负责任地将所有过错强加在小主人身上,于是他成为千夫所指,被人误解,再次被舆论所孤立。
这时的九斤黄长大了,那副骄傲的雄鸡样子,相当讨人喜欢。没有小朋友找他玩,小主人很知趣,几乎每天都抱着九斤黄坐在大树下看我和小红玩耍。有时也撒开九斤黄让它满院跑,该吃饭了他一叫就行。偶尔看九斤黄跟邻居家的大公鸡打架,只要邻居家没人看见,他就由着九斤黄的性子,直到人家大公鸡的鸡冠子残缺不全,血迹斑斑的鸡头只剩三两根毛了,才一把抱起“咯咯”报喜的九斤黄,又叫上我们悄悄溜回家。
小来杭听到这里坏笑一声道:“小主人够坏的,单凭这样偷偷摸摸占便宜,小朋友是不该理他。”
“你胡说,你胡说。”芦花立即反驳,“是九斤黄变着法儿为小主人解闷儿,根本不是小主人的错。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邻居家的公鸡不贱招,九斤黄就不会跟它掐架。”我当然跟芦花站在一个战壕里了,就和芦花一起叽叽喳喳说小来杭。
大黄往我们中间一站慈祥地说:“你们说的都在理儿,不过打架总归不对,不管为什么。小主人是爱打架,去年晚秋那场架打得鸡飞狗跳的,给一些对他耿耿于怀的大人提供了更多口实,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什么也不能往黄河里跳。听小主人说过,那是一条全世界含泥沙量最多的河,跳进里面越洗越脏。要跳就往昆玉河里跳,水清河净的,保管一洗就干净。”我郑重其事地说。大黄“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接着又聚精会神地讲起来。
原来小主人也不甘寂寞,不是没人和自己玩嘛,那就在挖地道那个地界的西面开荒种地。马连柱在这里开了好大一片荒,种了向日葵、蓖麻和蔬菜,还用卖蓖麻子的钱买了好几根漂亮的鱼竿。而且他家的鸡也能在地里刨食捉虫子,瞧他的十好几只鸡毛亮体壮的样子,寒冬腊月都断不了下蛋。咱上不了学,挣不了钱,当一把农民总可以吧!决心一下,小主人就没白没黑在地里捯饬,先将土刨松,把藏在土里的石子瓦块捡干净,然后打畦平整土地。马连柱说了,让土地晒上一冬太阳,就等于给地里上了十担肥。小主人在马连柱指导下很快就成为半拉子农民,没进腊月就整出好几畦地,每天都带着我们去散心晒太阳。
当小主人陶醉在春播、夏长、秋收和冬耕的“世外桃源”里,孤独与歧视都云消雾散,他又回到天真烂漫的生活氛围中,幻想和美梦交织在青黄不接的土地上。正在这时,两个比小主人高出半头的陌生孩子盯上了九斤黄,仗着人高马大又是两个人,就想当着小主人面硬抢九斤黄。我们仨团结一致与两个强盗周旋,九斤黄狠狠啄了几口想抓它的人,气得强盗捡石子砸我们。这时小主人从惊愕茫然之中清醒过来,奋不顾身地冲向强盗,抓住个子最高的就拽头发,给了那人几记重拳,然后将其摔倒。个头稍矮的那人,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砸在小主人后脑勺上,他顿时头破血流。见到血,小主人就眼红了,抄起铁锹见人就抡,砸他的那人被打得屁滚尿流,那个高个子只有出气不见进气。马连柱不在,也没有其他小朋友,谁是目击证人呢?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没人听得懂鸡的话。在对方家长报警后,他竟然被污蔑成殴打了两个无论年龄还是身材都超过他的人。他后脑勺缝了六针,但是对方则双双住进医院,个子高的那个人伤势相当严重。经过派出所和大院保卫部门的调解,老主人赔了一千元的医疗费(可以在城里买一座小四合院),一下花了老主人好几个月的工资,因此小主人的下场不言而喻,尽管不追究刑责,可是皮肉之苦在劫难逃。
小主人成为远近闻名的无良少年,在一段时间里空前地孤独。他寒冬腊月就一个人坐在水泥预制板上,从高处看我们在那块田野里撒欢儿,头上还包着厚厚的绷带。我看到小主人眼睛里闪烁着屈辱的泪光,他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天上的雪花,飞蛾子似的,不大一会儿就把大地染白。我们躲进小朋友原先搭的工事里,而他已经成了雪人。讨厌的冬天又来了,白茫茫的荒郊野地里,小主人的身影竟是那样的渺小。
春节过后,在小主人楼上住的李培芝加入了开荒队伍。李培芝养鸡鸡死,养鱼鱼亡,养小兔兔子从凉台跳出来摔死在楼下,因此得了李赔本的绰号。不过他绝顶聪明,别看他实际年龄只比小主人大一岁,却是北京四中初二的优秀学生。数理化三科,他最精通数学,也就成了小主人的老师。这年头什么知识都没用,谁还有心思管学习呀!马连柱是初三学生,李培芝就拜他为师,而小主人只有小学文化,就请李培芝做老师。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人远离是非之地,就这样打着种菜的幌子,在荒天野地学习起文化知识来,荒唐到还梦想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
听到这里,我十分感动地插话:“这下可好了,小主人不但不孤独了,而且还能跟大哥哥长知识。”
“是这样。”大黄意味深长地说,“人活一口气,就为着追求一个梦想,既为了国家,也为了自己。人生一世,歧视也好,诽谤也罢,这些都不重要。况且有些歧视来自误解,缘于当事人不懂辩护和洗清自己的有效方法。人活着就应该活出一个样子,活出风采,活得有价值。小朋友拿什么‘时刻准备着’,什么又是最坚实的基础呢?那就是文化知识。小主人好像很明白,在大哥哥帮助下,他开始变得斯文起来,越发地爱思索、爱看书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李赔本买的两只瘸腿鸡活了吗?您早前就知道的,我们看着他排队买了两只瘸鸡。可是我们都长大了,既没听说两只瘸鸡死了,也没瞧见它们长成什么样。既然李赔本这么有能耐,两只瘸鸡也该成仙了。”小来杭急赤白脸。
大黄“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道:“你说的是澳红、澳雪吧!还真让你说对了,它们就是成仙了。你们放心,它俩不会一瘸一拐地出来见你们,说不定也和咱们一样活蹦乱跳哪!”我和芦花很惊奇:“黄妈妈,真的吗?”
四、澳红很动情地讲了一个关于小主人的故事
见到澳红、澳雪时,我还没学会围着母鸡耷拉翅膀玩“扫地”,不过已经能“喔喔”叫了,叫得像小男孩变声那样嘶哑难听。底气也不足,往往叫半声就叫不出来了,还时常被老主人恶声恶气地打断,为此还挨过竹竿的追打。但是我的个头快赶上九斤黄了,不久就能成为身姿伟岸的大公鸡,黎明时分骄傲地从东方地平线上唤出太阳,那才叫一唱雄鸡天下白哪!
两只瘸鸡,终于在院子里展现身残志坚的精神风貌。它俩也长大了,澳红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澳雪裹着雪一样白的服装,一公一母,一前一后,扭捏着肥胖的躯体,显得雍容华贵。它们跛脚下踩着精巧的小滑轮车,与健康的脚一样高,遇到坡路就滑车独行,犹如滑冰似的前行速度比我们跑得还快。它俩躲着土路,总是走在坚实的水泥甬道上。
见到新朋友,我兴奋地“咯咯”两声,彬彬有礼地走到它俩身旁说:“澳红、澳雪,你们好。我叫澳洲黑,就住在你们楼下。”
“是你呀,我们早知道你。”澳红热情地道:“你都会喔喔叫了,比我强百倍。”
“可是我叫得很难听,老挨老主人打。”我有些难为情。
澳红却很真诚地说:“澳黑,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们都来自遥远的澳洲,我穿着一身红衣裳,而你则是一身很绅士的黑服装。瞧瞧你长得高大威猛,简直成了雄姿傲然的大公鸡,我很为你和我们的家乡骄傲。”
“不,我更为你俩能战胜残疾而骄傲。”
正当我俩相互钦佩时,芦花跟澳雪有来有去地攀谈起来。原来他俩残脚下的小滑轮车,是小主人出主意,李培芝采购零件,马连柱参加制作,经过数十次改造而成的。小来杭问澳雪,李培芝养的那几只健康鸡哪儿去了?澳雪哂笑,说都养死了,要不小朋友干吗管他叫李赔本啊!他是典型的书虫,一门心思地学习,也就对两只不幸残疾的鸡上点儿心,否则早像他家几只正常小鸡那样嗝屁(死)了。
听到这里,我不服气地说:“我家小主人对书也爱不释手,可他把我们六只鸡养得多好呀!我特别喜欢听他吟诗,其中有一首诗我也能背几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听听这个晚秋的意境,多形象,多悲凉啊!”
澳雪道:“听我主人常说你们小主人语文功底扎实,可是他不如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以数学见长,而数学是人类通向科学殿堂的金钥匙。”
“你说得不对,语文才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如果你目不识丁,就是一个典型的文盲。”小来杭一着急连脖颈处的羽毛都像公鸡似的支棱起来了,相当没礼貌地跟澳雪呛呛,“什么是文盲你懂吗?告诉你,就是不识字的人。”
“世界上的语言文字千差万别,极大局限了文化交流和发展。只有科学没有国界,数学公式走到什么地方都没障碍。”
“不对,不对,你说的就是不对。我问你,绘画分国界吗,音乐和舞蹈等艺术有国界吗?傻了吧,不知道了吧!”小来杭高傲地昂起已经开始变成绛色的脸,有意无意地推了澳雪一下,“不懂装懂,就是白痴。去,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
随着小滑轮的滑动,身有残疾的澳雪把持不住自己,惊叫:“干吗,干吗,你干吗?有理说理,动什么手啊!”
我手疾眼快,一把挡住澳雪的身体,刹那间赢得一片掌声。我说:“聊得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了?小来杭这可是你的不对,人家澳雪没错。”
大黄乐呵呵地溜达过来道:“小来杭和澳雪的争执我都听见了,知道你俩都很喜欢自己的主人,这很好。世界上科学技术没有国界,文化艺术同样也没有国界,这些都是人类家园共有的财富。科学技术在交流与学习方面几乎没有障碍,不像文字和语言有极强的国家、地区和民族差异,互通起来有不少困难。但是文字和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和发展生产力的重要工具,没有文字和语言就没有文化。一个缺失文化的民族,根本谈不上科学技术。”“哦,我明白啦!”我恍然大悟地说,“我终于明白小朋友为什么语文和数学要一起学了,原来两门功课都是通向茫茫学海的金钥匙,缺一不可。”
芦花很认真地接我话茬:“所以我们要主动自觉起来,在小主人学数学时不干扰他,让他好好当李赔本的学生。”
“不许你这样叫我的主人,跟你们小主人一样没礼貌、没素质、没教养,是自甘堕落的野孩子。”澳雪出言不逊,芦花没饶它。
“你这个浑球儿,肠肥脑满,举止轻浮,不识好歹。再这样无礼,我就不理你了!”说着,芦花扭捏着胖嘟嘟的身躯唠叨起来,“小主人是淘气,可是他成天将叔叔阿姨挂在嘴上,特别爱帮助人,经常帮人家干活,爱看书,爱讲故事,还爱背诗歌,他哪儿像野孩子啦!”
澳红一把将澳雪扯到一边,然后很动情地讲了一个关于小主人的故事,而且就发生在昨天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