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 高原阳光洗出的爽利
- 来源:女报•时尚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青春,貂蝉,米脂,岁月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5-04-03 07:37
荡起的烟尘像是唱着歌
千禧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在远离故乡的地方过中秋节。我和刚认识不久的大学同学并肩坐在校园的草地上,围着一小筐伍仁月饼轮流做自我介绍,每一个在同学们的掌声里结束的人,都可以拿一块月饼再坐下。
轮到我的时候,我有点紧张。磕磕巴巴报完自己的姓名、星座,以及“很高兴认识你们”,被同学们笑着提醒:“你还没说自己的老家啊。”
“老家,哦,我是陕西米脂人。”
“米脂的婆姨啊。”不知道谁这样回答,引来一阵哄笑。
我跟着笑,随即是一阵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外貌,实在是有负这五个字的称谓。草地上那些打量着我的眼睛,尽管毫无恶意,也透露着类似的信息。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亲眼目睹过米脂在建国后最大的一次选美。90年代中期,在陕北保守的民风下,人们开始尝试小小的裸露。穿着老式泡泡纱连体泳衣的选手走上舞台的时候,下面的喧闹声分为两派,一派赞叹,而另一派鄙夷。
但无论哪一派,都无法否认在那一刻,自己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事情,而只将自己留给美。那些白皙秀美的女郎,压抑着表情里小小的羞怯,和数年后的我们一样,在青春的骄傲和不安里反复挣扎。
那一次的选美冠军被打扮成新时代的貂蝉,穿着汉服,坐在花车上绕行全市。她有张温柔的鹅蛋脸,隔着人群看过去,那张脸上的微笑有些苍白。
世人再一次被提醒我的故乡和美女的关系,是在2006年。我在异乡的小饭馆里,偶然抬头看见墙上的电视正在转播世姐总决赛,那个名叫杨冉的老乡,和当年那个苍白的貂蝉多么不同,她那样阳光,那样自信。
她是我印象中,米脂女人该有的样子,除了美丽,更有着被高原阳光洗出的爽利。一盆水泼在窑前的黄土上,荡起的烟尘像是唱着歌,无拘无碍。
属于那个年代的影子终于消失
一直长到十岁,我都住在窑洞里。
也许在其他地方的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对于米脂人来说,其实窑洞是非常好的住所,冬暖夏凉,接地气。北方干燥,所以窑内并不潮湿。冬天的时候,连着火灶的大炕温暖极了;夏天的时候,午睡还需要盖上薄被。
窑洞的结构也并非挖一个洞那么简单。我们家住的是套窑,大窑洞里套着小窑洞,中间段还有拐窑,里面也和楼房人家一样,分为厨房、卧室、储藏室。窑洞上种满了柏树,洞崖边到了春天垂满了迎春花,黄金般的灿烂,是我童年里印象最深的颜色。
我妈爱干净,窑洞里总是打扫得干净敞亮。窗户上贴满她剪出的窗花。这里流传着“东吴柳,女人手”的俗话,就是因为主妇们都有一手不可思议的剪窗花本事。喜鹊登枝、五子登科这些全都不在话下。我妈最有代表性的一幅作品,贴在我的卧室里,是我妈根据电视上看到的景象剪出来的大上海,连绵近两米的剪纸,结尾处以英文字母“Shanghai”结束。
那大概是我妈指给我的一个梦,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当我拒绝和她学习剪纸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就将剪刀搁到一边,对我再也没有一句埋怨。
也许她想要的我的将来,根本与窑洞或剪纸无关。多年后我总在想着这个问题,想像她那样的女人的一生,到底是幸福多,还是遗憾多。但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幸不幸福,其实与你住在那里,做着些什么关系不大,而取决于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有关窑洞的记忆,还有一次火灾不得不提。有一次我爸我妈不在家,我和小伙伴一起试图将灶膛里的余火炭巴拉出来烤山药蛋,却不小心点燃了课本。等我们疯玩一场后发现的时候,火苗已经变成了股股浓烟。这场火灾使我家损失惨重,幸亏是窑洞,要是平房,恐怕连房子都烧塌了。我爸我妈一起辛苦修复了家,自始至终没有用重话责怪过我,可我心里却深感内疚,一直到今天,对于用火都分外谨慎。
我十岁那年,我们随我爸的工作调动,搬到老城东街,我也转入东街小学。但一直到今天,午夜梦回,半梦半醒之间,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还在那孔窑洞里。窑洞前的路上有车经过,灯光把窗棂印在墙上,随着车子快速移动,拉长再拉长,属于那个年代的影子终于消失。
只有饮马河与银河水依旧绕城流淌
搬到老城后,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篇章。
说老,这里是真的老。在这里,历史是随处可见,毫不矜贵的东西。东街小学的校舍楼全是古建筑,青石板上不是写着“成德书院”,就是“明朝XX年间”的字样。操场上的臭椿树已经有一百多年了,遮天蔽日,是夏季课间我们必去的好地方。
东街正对的文屏山,钟声从清晨便开始响起,指引满城的人奔波忙碌。唯有东街上的老人们,已经模糊了时空的概念,拿个马扎,脖间挂个旱烟布袋子,找个太阳照得到的犄角旮旯里就是一天。他们把往事反反复复地讲,谈论最多的还是闯王李自成和美女貂蝉。你正听得出神,老人兜里的手机却响了,拿起来一看说,娃娃们叫吃饭哩,咱明儿个再拉。
到了东大街十字街口,就是另一派景象。在我幼年的时候,这里常年飘扬着熟悉的音乐:“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爸妈踩着永久自行车,迎着音乐和朝阳去往厂里。
搬到城区最大的好处是赶庙会方便了。庙会当天,凤凰岭几里长路都是人车长龙,挤得人迈不开步。庙会上说稀奇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左不过是小吃、社戏,人挤着人,但就是那样嘈杂的环境,让人觉得特别暖和,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今天,连我爸我妈都已经搬到新城区。可回家过年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去老街逛逛。这里早已经物是人非,连东门西门都已经没有了,更没有昔日摩肩接踵的画面。如今的人们更喜欢敞亮的环境,就像新建成的“米脂滨河文化广场”,上面天天有自发组织的文艺会演。
只有饮马河与银河水依旧绕着城,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那样甜美的,终于只能远离
我妈不是米脂人,是汉中人。了解陕西的人,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这个天南地北被硬凑在一起的省份多少有些牵强,像我妈这样名义上的本省人,在陕北遭遇的却处处都是不习惯和不和谐。
在我妈的影响下,我从小被小伙伴戏谑为“小南蛮子”。因为我不爱吃面饼而喜欢吃面皮,甚至会用香椿炒蛋香香地就下一碗米饭,因为我爱在棉袄的外面穿着一件娃娃领的罩衫,方便常常更换。有一次,因为气不过小伙伴们的嘲笑,我接受挑战和另一个女生比赛喝小米粥,结果我以十碗的成绩赢了,但转过头就吐了,肚子疼了整整一夜。
我哭着问我妈,为什么她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为什么他们要叫我“小南蛮子”,我妈沉默着为我揉了一夜的肚子,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出了窑。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突然被一阵炸雷般的信天游吵醒。那歌声穿云裂帛,却又天衣无缝,于最高处,你以为就要脱缰,却又稳稳落到脚底,开始再一次永无止境的攀爬。我躺在被窝里心笙荡漾地听了一会儿,突然在一个转音处觉得不对劲。
我飞快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奔到窑口,举目上看——真的是我妈!她站在梯田最高处,两手叉腰,昂首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围观的人早不止我,几乎所有的邻居都赞叹着围到了一起,有人摇头晃脑地沉醉着,有人直竖大拇指。
一曲唱完,我妈慢慢地顺着梯田下来,冲围上来夸奖的邻居说:“让大家见笑了。”她还是那个轻言细语的我妈,从此却再也没人管我和她叫“南蛮子”了。
这里因女人而出名,但其实女人的地位是低的。就连那个传说中最著名的貂蝉女,也不过是男人阴谋斗狠的工具而已,至于阴谋之后她的下场如何,是死还是比死更惨,没有人关心。
我习惯了看我妈在灶前的背影,沉默的,妥帖的,那是我成长岁月里全部的温暖和安全感。只要那个背影在,家就在。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背影所代表的女人的一生,是不是终有所值。
我终于如她所愿地离开她,这竟然是她对我唯一的要求。好像她在岁月里渐渐沉没,所换来的是我可以往相反的方向飞去的动力。踩着她的肩膀,或她的身体,做那最后也最致命的一跃。这就如我的故乡米脂这个名字,像米一样清香,脂一样绵软,那样甜美的,终于只能远离。
文_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