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啃菠萝在远方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青春,泡沫,毕业,马可波罗
  • 发布时间:2015-04-03 07:46

  意大利人来过北京

  1972年,马兰觉得特别骄傲。许多大事她参与了。

  美国总统来北京,要去看长城,晚上大雪封城,周总理一个动员电话,80万大军连夜扫雪,这么光荣的任务其中就有她。后来,总统先生要去国棉三厂参观,马兰又被安排进车间,神气又骄傲地纺纱。再后来,有外国人来拍咱们发展大好的社会主义棉纺厂,厂领导再次钦点马兰出镜。

  没办法,谁让她年轻、漂亮,又根正苗红呢。

  那一年,马兰17岁,刚进国棉三厂上班。人机灵,嘴又甜,老同志们都喜欢她。拍摄那天,呼啦啦地来了许多人。领导安排专人给他们介绍情况,可是这些外国人真奇怪,对先进的机器设备没兴趣,就爱拍纺织工人的脸,拍她们纺织时的表情和认真讨论新华社评论和《参考消息》要闻。

  马兰一向胆大,中间休息时,凑过去问随队的一个小伙子:“哎,他们是美国人吗?”

  “不是。”小伙子答。“他们是意大利人。意大利知道吗?”“知道呀,古代的时候,不就有个意大利人来过咱北京吗?他叫什么着?”“马可波罗。”“对,马啃菠萝。”

  小伙子“嘿”地一声笑了。

  你和我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

  六月的北京,已是满城盛夏。星期天,马兰和棉纺厂的姑娘们去逛大栅栏。一群穿着军绿衣服的男孩子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向她们这边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拦住马兰问:“你们国棉三厂的吧?”

  几个同事都向后躲,只有马兰扬了扬下巴:“我们哪儿的关你什么事?”“我叫罗小军,交个朋友呗。”

  马兰扫了他一眼,说:“你还上学呢吧?”罗小军眼睛一瞪,耍起狠来:“上学怎么了?不同意,我打你丫的!”

  马兰不屑地笑了。其实,马兰和罗小军一样大。

  但上班和上学之间,存在着泾渭分明的界线。不论罗小军怎样凶神恶煞,都脱不了一身孩子气。

  后来有警察来了,先是一阵呵斥,然后抽走了罗小军的裤带,让他提着裤子去了派出所。有人在马兰身后说:“你没事吧?”马兰回转身,诧异地说:“是你啊,马啃菠萝。”

  马啃菠萝名叫方远国,是他叫来的警察,替马兰解了围。马兰说:“那帮小混混,不用警察我也镇得住。”

  方远国说:“原来是侠女同志,失敬失敬。”马兰便笑了,声音轻巧如一撮碎银片。她发现方远国有一双大到不可思议的眼睛,睫毛也出乎意料的长。和他对视,就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化学反应,像一块燃烧的镁,跌进了纯氧,滋滋地迸出火花。

  那天马兰的同事都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了她和方远国。方远国问:“她们怎么都走了?”

  马兰皱着眉说:“她们还要去玩,我不舒服,想先回去。”这谎说得,真不严谨。但方远国信了。他说:“你家住哪儿啊?我送你。”

  “公主坟。”“正好,我请你坐地铁回去吧。”

  那一年,坐地铁还是件奢侈的事。1毛钱一张票,还要凭证购买。马兰兴奋地坐在地铁里,一站一站数,前门、和平门、宣武门……下车时,她说:“咱们能坐回去,再坐回来吗?”

  方远国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姑娘,额头宽宽的,黑色瞳仁特别的大,里面有活泼灿烂的光。方远国说:“马兰,你和我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

  最幸福的事就是再坐一次地铁

  那一年,方远国19岁。在一家报社做记者。身边女同志都像新闻稿一样热烈鲜明,积极向上。没人像马兰这样机灵、大胆和狡黠。

  其实这种狡黠,特别容易被看穿,但方远国视其为一种可爱。因为只有心底的单纯,才会让所有的小心机都摆在脸上。有一次,方远国下班,马兰站在马路边等他,手里拿着一只饭盒。她说:“我妈做馅饼做多了,拿来给你尝尝。”

  月供三斤白面、一斤猪肉的日子,还能做多了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方远国不愿说破,他吃了马兰的馅饼,陪她逛了会儿街,路过庆丰包子铺时,买了一兜子包子,让她带回去。

  方远国这样安静有礼的美男子,在马兰的世界里也从未出现过。她身边的男性,都有一副可以和机器抗衡的大嗓门,吃饭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他们把不读书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那个在大栅栏拦住她的罗小军,其实也可以归为这一类。

  有一段时间,罗小军天天守在棉纺厂门口,看下班的人群里有没有马兰。后来,还真让他等到了。他追上去:“咱俩的事还没完呢。”

  马兰说:“你胆儿也够肥的呀,我们厂门口你也敢来。”有路过的师傅问马兰怎么回事,马兰指着罗小军说:“这人耍流氓。”于是罗小军继被警察叔叔教育之后,又被勤劳的工人师傅们暴揍了一顿。

  罗小军一边挨打,一边嚷:“别打啊,别打啊。我就是想和她认识认识。”一位工人师傅教育他:“我们马兰是你想认识就认识的吗?再来我叉死你。”罗小军见缝成功突围。他边跑边回头说:“原来你叫马兰啊,我记住你了。”

  虽然罗小军记住了马兰,但马兰却根本没记住他。那时候,她的眼里只有方远国。

  她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就是和方远国再乘一次地铁,从公主坟轰隆隆地坐到前门,再轰隆隆地坐回来。

  不过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1972年,北京地铁取消了凭证购买。

  马兰以女朋友的身份,让方远国陪坐一遍又一遍。

  纵有万种狡黠

  1976年,又是多事的一年。一个时代的伟人相继辞世。3月,吉林下了一场特大陨石雨。5月,云南7.3级地震。7月,唐山7.8级地震。

  28日拂晓,北京掀起余震。全城人心惶惶。

  方远国家人不在北京,单位发下来几根搭抗震棚的木头,他都扛去了马兰家。他帮忙搭起棚子,安置被褥。马兰的妈妈悄悄和马兰说:“这个小伙子行的。”

  可马兰却有些不踏实。因为方远国对他说:“马兰,我要去唐山了。”

  马兰拉着他说:“我不让你去,那多危险啊。有余震怎么办?”方远说:“我是个记者。我必须去。”

  直到很久以后,马兰才明白,她心里的不踏实源于什么:她从那时起就隐约感应到自己与方远国的差别。她纵有一万种狡黠,求的也只是安稳平顺。而他身陷灰绿蓝白的世界,却偏要活出一道鲜锐的颜色。

  1977年的9月,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方远国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唐山地震的优秀报道,成了他被推荐的资本。马兰却紧张地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马兰就跑去方远国的宿舍。她站在筒子楼幽暗的走廊里问他:“你是不是要考大学?”方远国点了点头。

  “那我怎么办?”“等我毕业。”“等你毕业干什么?”“你知道还问?”

  这一年,马兰21岁,清晨的阳光像碎散的光团,飘浮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她尽量用成人的目光去审视方远国的脸。可她看不出丝毫破绽。她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句坚定无比的反问,终究会成为一个谎言。

  个别人出一点问题没什么了不起

  1978年,方远国考上大学。马兰陪着她一起迎新。她为他做了一床褥子,缝了10斤花的棉被。同宿舍的男生开方远国的玩笑说:“这么厚,你媳妇儿不怕把你压死啊。”

  方远国脸红了。他说:“什么媳妇儿啊。是我女朋友。”

  马兰听着,有一点心慰,亦有一点心惊。她从宿舍出来,看了看校园里的树木花朵,教室食堂,以及穿梭在里面的年轻男女……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小聪明无法驾驭的失重感。她和方远国告别时,在校门口用力地抱了他。方远国被吓住了,周围的同学都投来惊诧的目光。

  可马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心计了。

  然而,就像她预感的那样。她的心计,根本无法和命运较量。1979年,方远国得到公派留学的机会。这一次,他没和马兰透露过一个字。直到走了之后,才给马兰寄来一封信。他说:“对不起,别等我了。”

  小平同志说,留学生绝大多数是好的,个别人出一点问题也没什么了不起。先把人给派出去,不要怕跑,跑10%、20%,还有80%很遗憾,方远国做了那20%。听说他先去了美国,后来去了意大利,从此再无音信。

  人都是这么古怪

  马兰是在1981年重新遇见罗小军的。

  罗小军刚刚退伍回来——这也是后来他没骚扰马兰的主要原因。那时,马兰已经不在棉纺厂上班了,她在公主坟的地铁站旁开了家小饭店。罗小军和朋友吃饭,刚好去了她的店。

  部队真是磨炼人的地方。罗小军里里外外变了个人。成熟、大气、说话掷地有声。他一眼就认出了马兰。他说:“哎,你还记得我不?”那是个冬日的中午,饭店里没有暖气,中间燃着黑色炉子。热力如海浪般拍打在不太洁白的墙壁上。

  再后来,马兰就嫁给了罗小军。那是1983年的事了。罗小军对马兰是一心一意的好,逢人就说他与马兰不打不相识的浪漫史。每次马兰听他讲起那些过去的事,就会觉得,青春真的已经不在了。

  马兰和他一起有打有闹地生活了30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罗新妮。

  2013年,罗小军开车去天津,出了车祸。马兰赶到医院时,罗小军已近弥留。

  他蓦然睁开眼,说:“对不起啊,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了。”马兰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是我对不起你。”

  可罗小军没有听清,就安然离开了。

  这段感情最奇妙的就是,他那么爱她,却从未察觉她的心里有颗“马啃菠萝”。也许人都是这么古怪。那个对你好的人,总是记得他的不好,那个对你不好的人,却忘不了他的好。

  在马兰的记忆里,罗小军永远是那个提着裤子被带走的罗小军,而方远国永远是那个坐在地铁里陪她数站名的方远国。

  浸透时间的泡沫

  2015年,罗新妮28岁生日。一直没男朋友的罗新妮,只有马兰陪着她。

  吹蜡烛的时候,她问:“老妈,你怎么不像其他妈妈那样要死要活地逼婚呢?”马兰想了想说:“我希望你……能找个爱你的,你又爱的人再嫁。”

  那一刻,烛光里的马兰,仿佛浸透时间的泡沫,飞散在往昔的岁月里。

  文_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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