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不算爱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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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4 16:37
青春真是短暂,但还好拥有过
看本浪书就作死
许月恩躺在宿舍的床上,四周落着白色蚊帐,像只鸟笼子。窗外有紫丁香的味道飘进来。谭玉蝶坐在窗前,跷着腿,白润的双臂绞在一起,直直地搭在膝盖上。大家都知道她在学胡蝶,但现在她不大敢说了。东三省丢的那晚,都说胡小姐和张少帅在一起。这节骨眼儿学“红颜祸水”,不太适宜。
谭玉蝶说:“难得好天气,你藏在里面干什么?”
“我怕蚊子咬。”
“咬了能怎么,怕你白嫩嫩的脸上点了红包,男生看了没性欲吗?”
许月恩撩开帐子,愤愤地说:“看了本浪书就作死啊你。”
谭玉蝶掩着嘴,嘻嘻笑起来。
这几天,室友不知从哪里找来张競生的《性史》,几个人统统看了一遍,见识都上了一个层次。私下里,张口闭口都是男女那点事。本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偏要装出阅尽千帆的下贱样儿。
谭玉蝶说:“嗳,你有没有过特别想和他性交的男生?”
许月恩说:“没有。”
“我不信。以前不懂不觉得。现在懂了,回头想想见过的男人,心里就没一个?”
许月恩坐在床沿上,翻着眼睛想了想,的确有个男人很早就走进了她的心里,可是拐到“性交”这种赤裸直白的词上去,真是玷污了他。
摆在那里就好
许月恩是宁波人,父亲是个裁缝。从父辈上传来的手艺,精湛得很。中学之前一直住在宁波的老屋。那是一幢有年头的老房子了。院子里种着米兰和山茶。出门右转不远,有家木器行,店老板是许月恩家的世交。
许月恩从小就喜欢去木器行玩。她喜欢闻刨花的香味,还喜欢在贝壳堆里翻“宝贝”。那时候,宁波的木器行里都少不了“骨木镶嵌”这个行当。把贝壳牛骨镶到木器里,别致又漂亮。江浙一带的女孩出嫁,多少都得订一套做嫁妆。
许月恩12岁那年,木器行里来了个专做“骨木镶嵌”的新师傅,叫赵宣。20多岁。没人知他的身世,只听说他刚从日本回来。他和店里邋遢的师傅都不同,干干净净的,穿西式白衬衫。
每天在作坊里敲敲打打,不喜与人交往。有一天,许月恩在木器行里找贝壳,半天翻不出个漂亮的。她看见一旁刻花的赵宣,说:“这么难看的东西,能做什么好看的!”
赵宣停下手,说:“你不懂,正因为难看才需要打磨,那些天生漂亮的,摆在那里就好了。”
那时许月恩刚读了12回的《红楼梦》,满脑子的少女情怀。她看着他乌浓的眉毛和清亮的眼,心里一阵莫名的慌。
她想,自己就是件“需要打磨”的东西吧,而赵宣是“摆在那里就好”。
给你做套最好的
七月暑假,谭玉蝶天天来找许月恩。两个女学生凑在一起,说的也都是学校里的那点事。若珠脑袋太笨,梁玉娥的胸脯子又大了,那个有法国血统的丹茉肯定是同性恋。同室的方希敏,开学可能就不来了。家里已经给她定了亲。
谭玉蝶说:“真可怜,家里定的,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情。嗳,你有没有真正爱过谁?”
许月恩又想起赵宣了。她咬着手指尖地说:“我啊……也不知道算不算。”
许月恩的确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爱一人。每天路过木器行,她都要进去转一转。说是挑贝壳,可是挑着挑着,就呆住了。眼里都是赵宣拿着刻刀,仔细敲打的样子。薄薄的粉尘,飘浮在江南潮润的阳光里,像一团柔亮的雾。
有时候,赵宣会停下来问她:“看什么呢?”
许月恩的脸跟着就红了。她说:“看你刻的好看呗。”
赵宣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卖给红毛的平嵌货。现在姑娘出嫁没人订千工床了。高嵌的费时手艺,那才叫漂亮。”
许月恩接口,说:“那等我嫁人的时候,我要家里和你订一套。”
说完,许月恩就觉得自己有点没羞没臊不要脸了。可赵宣不觉得,他说:“那时候,我给你做套最好的。”
也许,她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吧。
男人都是瞎子吧
许月恩是14岁离开宁波的。她父亲手艺好,又灵活。《Vogue》、《Bazaar》出了新式样,他看看就能学出来。在上海这几年,也算“红帮裁缝”里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其实,他不赞成女孩读什么书,但时代进步了,没学问的女人只能嫁给下里巴人,他得为女儿铺好路。
许月恩来上海的前一天,她跑去木器行找赵宣。那时有客人订了“千工床”,木器店日夜繁忙。许月恩站在赵宣身后说:“接大活了?”
“嗯。”赵宣没回头。
“你这刻的是什么呀?”
“梁山伯和祝英台。”
“也是,咱们宁波出的东西都得有这对儿。”
赵宣依旧没回头,他只是口气淡淡地说:“其实做对蝴蝶好过做人呢。”
许月恩抿了抿嘴,站在热火朝天的工棚里,有些离别的话,就没说出口。
那天,她一个人去了西门外十里的九龙墟。梁祝庙就在那里。她特地换上的新旗袍有些脏了。月白绸子裹着初熟的身体,像颗新鲜的桃子。可赵宣从头到尾,都没看过。
庙里有副楹联写着:“同学兼同穴千秋义气谁堪侣,殉身不殉情一片烈心独自追。”
许月恩瞥了一眼后殿里的梁山伯像,叹了口气说:“男人都是瞎子吧。”
回,不回
想起说方希敏定亲那会儿,许月恩觉得还是离自己很远的事。可没想到从女中一毕业,父亲就给她定了亲。男方是南京锦织坊的小儿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比起许家还是更有些头面。
许月恩急了,和父亲讲了新女性的解放,和母亲谈了谈追求爱情,最后还说了她想上大学的想法。父亲沉默听完,说:“我和你明讲吧。
我让你上学,就是为了让你有点资本选个好人家。”
第二天,不甘心的许月恩上演了逃婚的戏码。在上海,她没什么亲人,只能投奔谭玉蝶。
谭玉蝶家里是近几年才富起来的暴发户。里外没那么多规矩。父亲天天和洋人做生意,反倒更开明。
谭玉蝶是支持她和家里闹的,都是新时代了,不能还来封建那一套。可时间一长,许月恩却渐渐没了方向。毕竟这不是自己家,谭玉蝶再不介意,自己也不好一直住下去。其间,母亲也看过她。说了家里的情况和态度——父亲放下话,回来,风风光光嫁出去,不回,就当没生过。
许月恩听得满心冰凉。
一顿饭成长
晚上,谭玉蝶为安抚许月恩请她去吃俄罗斯菜。其实,许月恩不喜俄国厨子。除了厚厚的奶油,就是咸。和谭玉蝶泼辣的性子倒是吻合。餐厅开在马当路上。许月恩一进门,就怔住了。临窗的桌子上,正坐着赵宣。他穿着黑色大色,蓄了胡子,用惯刻刀的手,分割牛排也一样纯熟。
谭玉蝶看许月恩的表情,再看赵宣的眉毛,就知道他是谁了。她拉着许月恩走过去。赵宣愣了半晌才看出是许月恩。
赵宣变化不大,可许月恩真是变得太多了。两个人终于能面对面地坐着,像对安静的成年人。赵宣说了他在日本的往事。家里原本在东京开“骨木镶嵌”的作坊。他虽然在早稻田大学念过商学,但还是喜欢雕刻。后来战事一起,店被几个浪人烧了。赵宣回国只想安心做个手艺人。可“手艺人”都在轰轰烈烈的工业浪潮中“溺毙”了。
现在,赵宣在一家洋行做职员,娶了妻子,有一个一岁的儿子。
他说:“我不喜经商,但还要以此为生。你说讽不讽刺?”许月恩摇了摇头说:“我爸爸送我学西学,就是为了嫁人,这才叫讽刺。”
那天,从餐馆出来,许月恩忽觉自己在一顿饭的时间长大了。
谭玉蝶问她:“你们俩说来说去,怎么都不提以前在宁波的事呢?听着我好心急。”
许月恩笑了笑说:“提那些干什么?我准备回家了。”
银蝶穿出了时光
1940年5月4日,许月恩嫁去南京。很传统的中式婚礼。父亲到底是宠爱她的。虽然找不到做“千工床”的工匠,但还是多方打听,从一个没落的商人手里买到一张——床高9尺,长与宽6尺,窗棂走兽,飘檐飞花。床里一个小方厅,一个小卧室,四壁是骨木镶嵌的雕画。
醉醺醺的新郎把许月恩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她才看清楚,床壁上竟刻着一套“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同窗共读”到“十八相送”,情深两茫茫。那双用贝壳刻出来的彩蝶,一只雕着“彩云追月”纹,一只雕着“萱草忘忧”纹。
许月恩望着它们忽然就知道这床出自谁的手了,紧绷的身子也一瞬松开了,只剩一缕思绪,如同银蝶,穿出了时光。
青春真是短暂,但还好拥有过。
她仿佛又看见谭玉蝶绞着双臂坐在宿舍的窗前问她:“嗳,你有没有过特别想和他性交的男生?”
现在,她想说,有的。即便用了那个赤裸直白的词,也决不会感到玷污了心里纯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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