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 可我的心里有草原

　　无论眼前看到的是什么，都会因为有梦在心中，而忘记孤独

　　青色的城市

　　呼和浩特是一句蒙古语，用汉语翻译过来就是“青色的城市”。草原苍茫，青色撩人，让这座城市有了一个更简单也更美丽的别称——青城。

　　如同我每每看到“南方”这两个字，脑中立时会想起木船在静谧的清晨轻轻划过小河，摇桨荡漾着水流，水声潺潺。青城之名也会令人浮想联翩，想象那里伫立在草原上。绿得无边无际，蓝得旷远悠长，马头琴的琴音似天籁深处神秘的低吟，汉子和姑娘们迎着红日张扬舞蹈，骑上骏马奔腾着自己的青春。然而那样的青城只存在于想象中，呼和浩特不是草原，是一座彻彻底底装满了现代人生活的城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高楼大厦随着阳光移动自己的暗影，匆忙的人群游走在柴米油盐与声色犬马之间。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那个时候父母在小区门口开了一间蒙餐馆，做的都是蒙古族特色美食。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下楼去熬奶茶。砖茶在大锅里沸腾，飘出清新的茶叶香气。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去看爸爸和妈妈忙活。

　　妈妈将鲜奶倒入锅中，暗红的茶水立即变成了鲜嫩的乳白色。

　　每天都会被那阵浓郁的奶茶香气撩得睡意全无，嚷嚷着立马要喝一碗。妈妈会将一勺黄油和稀奶油放进奶茶里，缓缓搅拌，然后用木碗盛上奶茶放到我面前。

　　爸爸在一旁揉面，揉好的面擀成饼状，用刀切成一片一片的，每一片中间还要切开两条缝隙。他把面片的一端从缝隙中间穿过，转眼之间刚才还平板板的面片中间就多了一个“花”。随即将它放进滚开的油锅里，面皮膨胀，变成金黄色，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面点被炸熟的油脂香气。

　　这是饽饽，我们餐馆里最受客人欢迎的蒙古族面点。

　　饽饽配奶茶，那滋味忘不了，那画面也忘不了。我捧着奶茶碗，一手拿着饽饽。父母在眼前忙碌着，抽空还要来为我添上一勺奶茶，递过一根新炸的饽饽。一个懵懂的女童和一对辛劳的父母，在一间小小的餐馆里平静温馨地生活着。

　　那是我对幸福最初的定义。

　　离开的季节

　　城市见证了众多相聚的时刻，也承载了太多别离。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婚，餐馆关了，我随着妈妈去了锡林浩特。

　　爸爸则留在了呼和浩特，从此青城成了爸爸一个人的城市。

　　离开的时候，正是下雪的季节。妈妈牵着我的手在前面走，爸爸提着行李在后面跟着。天阴沉沉的，不停向下飘落雪花。我回头，爸爸也看我，他的头上落满了白雪。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天真地以为只是要去哪里玩儿上一圈再回来。

　　此后，妈妈再嫁，我在锡林浩特长大。小学毕业，升上初中，再考入高中。其间经历温顺、叛逆，到被日渐繁重的课业压去一切多余的激情。有的时候在梦里还会梦见那碗浓香的奶茶和金黄色的大饽饽，但是梦醒来拿起手机想给爸爸打个电话时，又终会犹豫。也许是离开他的时候太小，也许是离开后联系日渐稀少，让无论是这头的我还是那头的爸爸，每每电话接通后都会陷入不可避免的无话可说。那无话可说让人尴尬，比沉默还戳人心肺。

　　但是老天有的时候就是爱开让人不解其意的玩笑。2009年，高考过后成绩下发，我被内蒙古大学录取了。也就是说，我要去呼和浩特上大学了。得知最终结果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描摹着青城如今的模样和他的脸。

　　妈妈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并嘱咐他好好照顾我。爸爸没有太多的话，答应过后便挂上电话。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不知是无法表达感情还是真的没有感情，如同村上春树笔下的冰男一般，即使拥有爱似乎也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冰封在世界尽头那块知晓一切人世沧桑却不识未来变幻的大冰块中，没有什么能将其融化。

　　妈妈曾经跟我说：“如果那天，他在后面能叫我一声，让我别走，也许我就真的不走了。”

　　城市比人孤独

　　爸爸并没有像答应妈妈时说的那样照顾我，不是不想，而是因为没有机会。初上大学的我很少去他那里，终于摆脱无休止的习题，让我好像一个逃出牢笼的兔子，欢喜地跳跃在这座我失而复得的城市中。

　　在大学里我结识了新的朋友，她叫安，性格相投让我们俩很快变得亲密起来。安是陕西人，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胡同里吃米皮儿，她告诉我那味道并不正宗。后来小胡同里终于开了一家蒙餐馆儿，我们去喝奶茶，寡淡的奶香让我登时没了兴味。从此以后，不管是陕西的米皮儿，还是那家蒙餐馆，我们都没有光顾过。

　　她有她离开家暂时回不去的情切，我也有我离开家却永远回不去的黯然。

　　我们坐上公交去市里的中山西路逛街，到昂贵的专卖店里试衣服，试好的款式牢牢记住，出了门就打开手机搜同款。去旧城北门的KTV里唱歌，扯着嗓子唱到天光暗淡。直到晚上晕头转向地出了KTV的大门，路灯都已经亮起，热热闹闹的夜市也开始摆了出来。我们穿过人群，拐过七扭八歪的胡同，最终到达目的地——老四麻辣烫。鱼丸、虾丸、海带、豆腐皮等等放上一大碗，老板用大漏勺兜着菜放进锅里煮，出了锅浇上汤，再放点儿醋点上麻酱，两个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吃得脸红通通汗浃浃也不亦乐乎。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安交了男朋友，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少之又少。一次，我们约好一起吃饭，男朋友一个电话就把她召唤走了，而我则一个人坐上公交回了家。

　　我推开门，爸爸正坐在客厅里吃面条，惊讶地看着我。他没有再成家，所以这些年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我淡淡地打了招呼回到自己房间。爸爸知道我心情不好，但是什么都没有问，他的话还是那样少。只是默默地熬上奶茶，放到我面前。喝一口，熟悉的奶香味滋润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环顾四周，发现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后来，安和男朋友分手，她像疯了一样坐火车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找他，得到的却是他已经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的结局，黯然归去。此后直到大学毕业，她始终一人。

　　我想，城市大概是比人孤独的，因为城市里住着那么多孤独的人。

　　毕业后，安回了陕西，我离开青城，爸爸则继续独自生活。

　　我们都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无法言说的内心，只有城市能够帮我们隐藏。

　　美好的地方就像一个梦

　　2015年，《狼图腾》在电影院里热映，我已经身在北京。身边的朋友不意外地开始问我种种关于内蒙古的匪夷所思的问题，我也用网上的“内蒙人答外省人”这样的段子一个个回过去。但是当有人问起我的家在内蒙古的哪里时，恍惚中我不知道该说呼和浩特还是锡林浩特。

　　我在北京找了男友。他是山东人，在面朝大海的地方长大，他告诉我他们那里就算是成年人也不敢在晚上的时候独自在大海边行走。“很黑，只有海浪的声音，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他说。

　　我带男友去呼和浩特看爸爸。爸爸似乎是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老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很多话，经常重复说过的事情。他晚上必须要看着电视才能入睡，我把电视关上，他又会马上醒来。有一天晚上我站在床前看着他的睡脸，他酣然睡着好似一个孩童。

　　和男友在一起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两个同样孤独的人，一个来自草原，一个来自大海，我们彼此面对世界上最广阔的风景，又只能独自拥抱最渺小的自身。我们争吵，妥协，到谅解，再到归入平淡生活的洪流中，用珍惜去守护对方和自己。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离，毕竟人生总是无常。但是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想我都没有那么害怕孤独了。因为我知道比孤独更可怕的事情是害怕去爱。

　　男友陪我到那些充满回忆的地方去。在中山西路我对他讲起安的故事，她现在已经结婚了。我们到旧城北门吃麻辣烫，周围都是穿着白红相间校服的学生。南校区门前的小胡同规模扩张，从里到外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餐馆。

　　我们俩开车去了离市区最近的草原。晚上，繁星如巨大的玻璃罩子，笼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仿佛一个绚烂美丽的梦。我告诉他从今以后如果别人问起我，我会告诉他们我的家乡在青城，青城是一座绿得无边无际的城市，和你想象的一模一样。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但是梦醒来的时候，无论眼前看到的是什么，都会因为有梦在心中，而忘记孤独。

　　而我心中的那个梦，就是一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