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谈陈丹青

  • 来源:商周刊
  • 关键字:陈丹青,阅读
  • 发布时间:2015-10-13 14:39

  我有两点非常个人的偏见,一是正盛的风潮不能追,所谓追风必然是风在前头,你在后头,风儿飘忽不定又迅疾得很,追它永远会被它撂在身后;二是时髦的人物不必谈,因为时髦所以人人皆谈之,一家之言当然可以有,但谈得多了争论就会多,如若真心欢喜这位人物,言多反而容易为他带来不必要的伤害。说起陈丹青先生,他既是众人想追的一阵风,又是常常会被说起的那位人物。每说起陈先生,我自满心欢喜却常常避而不谈,被人问起也常用有所偏爱作为答案。一来可以化解谈话间产生的种种不必要的争论,二来也可将他作为精神里的私藏,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难有不坚持下去的道理。

  晓得陈先生其人其书在十一年前,那时候我初二,同班要好的女同学说在书店里读到他的书,过瘾极了。当时我并不在意,那会儿陈先生刚刚归国,后来五六年间他去高校执教,对教育现状发表看法,出走高校,将在国外的手稿以及回国后的经历结集出版了好几册书。读大学之后我忽然有了太多的空白时间,不必利用写数学作业的时间来读杂书,于是那阵子常像老鼠一样一趟趟去书店拖各种各样的书回家读。也是碰巧拿起荒废与退步二集开始读,喜欢得不得了,再也没能停下来。

  我对陈先生的喜欢因为文字而起。这样的喜欢并不因为他犀利针砭时事而起,也不因为他如赤子一样大胆回应质疑和诋毁而生,完完全全是因为对他文字的喜爱。我以为好的文字不必用大词,不必用漂亮无度的修饰,平淡的生动最为适宜。当然这也是一种偏见,而陈先生的文字恰恰是这样。平常的词语被他用在一起,画面就活了。他在《归国的确认》里描写了一段自己如何晃晃悠悠地骑上自行车,如何与身边的同胞一道在慢车道上等交通灯,又如何蹬起脚踏板,晃悠起步再出发。我以为陈先生的内心十分细腻,于是描述起来生动极了,平淡地描写细枝末节,这平凡的日常一点也不琐碎庸俗,干净极了。

  我以为对一个人的判断有两种方式,若是身边之人则可以看他凡事如何行动,因为行胜于言;若不是身边之人,并不必听太多他人如何评价,每人想法与判断不同往往生出偏见,直接阅读他的杂文即可。我以为文字照心,小说或许可以虚构塑造,而杂文最能看见一个人的气质与风度。我在艺术学院待了七年始终业余得很,不敢说对于画家陈丹青的每一幅作品都了如指掌,但作为一个普通读者还是有一点自信,可以说自己读过他的每一本集子。于是我的心里生出陈先生是顾念感情之人,对待喜欢的人也是十分珍爱。大家都知道木心是陈先生的老师,他们的情谊也是深厚。至于有多深厚并不足外人道。但在他的集子里常提起木心先生。我以为这世上诸多人事物都逃不开遇聚离散这样的轨迹,于人而言,死亡的一课总要受教,而文字则是记录生命的最佳方式。木心在两年多前还是离开了,但陈先生那些写木心的文字总是留了下来。我是从陈先生这里知道木心的,也是从陈先生这里晓得木心与我算得上是校友,当然也是因为陈先生我开始读木心的书并且产生了一种由衷的喜爱。现在再读起那些文字,我以为都是甚好的记录与怀念。怀念可以一时兴起,不能自已,但长久真挚的怀念恰是平常的日子与小事。在我的书架上,替他们俩留出了一个专门的格子,他们的集子被我放在一块儿,也算是一种小小的致敬。

  所谓阅读的快乐并不是替你发掘出某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也不是寻找到功利地解决问题的方法,更加不是在当中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人生。阅读的快乐应当是动态的。在一些时刻产生了与作者心意相通的感受,才是人间至乐。世界那么大,能相遇的人很少,相遇并且相知的人少之又少。但阅读不一样,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与另一个敞开的内心世界相遇,简直绝妙。我读陈先生的书常有这样心意相通的感受。我以为旅途路上有万水千山,而最绝妙的地方是飞机场。我爱看飞机起飞降落,常有一种人生长风万里的阔大之感。而陈先生写过这样一段话“我永远被大飞机起飞和降落吸引。奇怪,不论在什么时候看见飞机起飞,我就呆呆地看,心里很昂然的样子。”(《荒废集·我永远被起飞吸引》)读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先是一惊,原来有人与我一样爱看飞机起降;再又满心欢喜,居然他心中也升腾起那种相似的感受;接着则有些不能自已——可不是嘛,就是“昂然”这个词,何止心里昂然,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而头则是始终抬着不肯低下,整个身体都因为这心里的昂然而挺拔了许多。这样对生命的相似体会,既有雷同之处又产生了新的补充,我想所谓生命感受的丰满也就是这样的过程。每当此时我不仅快乐,还有了短暂的人生,其实并非一个人孤独前行的欣慰。即便日常生活里无法寻觅到一个完全能够体会你对生命和精神态度的人,但是总有一位作者他会呈现他的内心,而你们隔着文字遥远呼应,干净得很。

  之于人的涵养我想总是谦逊宽容为上。低姿态不仅让他人舒服也不为自己设限,姿态太高,如果能力足够,难免显得张扬跋扈,如果能力不足,总是要让人笑话的。我以为陈先生是谦逊的。他的集子的名称总是谦虚得很,荒废、退步、草草,连素材都是“多余的”,这样的名字恐怕是他的自嘲也是他的心意。以我的揣摩,陈丹青认为这些文字都是自己的感受与体验并不能代表他人发声,而于读者而言也非必读之书。我以为这世上有才华的人很多,会写字的人也很多,但有一颗谦逊的心,宽容对待写字这件事则是极好的。

  最近陈先生开讲了。那天我一口气连看了四集《局部》,也是欢喜。当即便发了一条朋友圈说陈先生谈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角度挺好,当即被另一位我很尊敬的学历史出身的师长批评。我以为陈丹青讲得好是他替更多的青年打开了一扇窗,他们有了机会接近浩瀚无边的艺术史。如若我不是专业需要,也不会自觉了解跨越两千年的中西艺术史全貌。中国文化的传统和当下的文化境遇与西方并不相同,陈先生从局部说艺术史,从艺术史里说生命的体悟,总好过乏味无趣的一味灌输。我也以为,历史既无法还原甚至无法无限趋近,而艺术史上的一位位大师和他们的作品恰是很好的镜子。在这些镜子里并不需洞见历史,若能感受到生命历程的可贵之处,已经极为难得了。那天陈先生谈到自己在比萨斜塔旁边圣墓园的感受,他说:“这就是无知的好处,你熟悉一个画家,终于有一天站在他的画前那是一种大快乐;你完全不知道一个画家,也不知道这幅画,然后给你撞见了,我觉得更是一种大快乐。那种欢喜快乐,你忽然会回到小时候,小时候的大欢喜、大惊讶,其实最珍贵。”我以为生活原本就是一通百通,陈先生说看画的心情如此,而人生同样如此。孩童的欢天喜地最是无瑕珍贵。

  说是避忌不谈陈丹青,还是胡乱啰嗦了这样多。唯一能说的无非是,有一些青年女知识分子的心里总住着一个陈丹青。比如我。

  本刊特邀撰稿/刘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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