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克拉底誓言——传教士与四川近代教育之三

  • 来源:中国经济报告
  • 关键字:福音,传教士,梁正伦
  • 发布时间:2015-11-05 17:00

  在华西协和大学校园有一块誓言碑,上刻古希腊医圣希波克拉底的一段名言:“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不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在为病家谋幸福。”

  近现代来华行医的西人,大多坚定地履行了这一誓言。

  华西医院创始者之一、加拿大医学博士启尔德不止在成都开办医院,还在四川各地开办教会医院,乐山仁济医院即是其中之一。晚清民初,传教士在乐山行医、传福音的很多,因为这里不但山清水秀、美食众多,而且是外省经水路到成都的必经之路,也是到达成都前的最后一站。加上乐山人豪爽、念情、开放,善于接受新兴事物,故成为传教士青睐之地。我们熟知的不少著名传教士后人,如启真道、文幼章、苏维廉、戴维斯等,均出生在乐山。

  加拿大医学博士梁正伦是启尔德在乐山医疗事业的继承者。1930年,他受教会派遣到乐山,继任嘉定医院院长(前身是启尔德创办的嘉定仁济医院),在乐山工作生活了近10年。

  晚清民初,启尔德在乐山创办嘉定福音医院时,还不太为当地民众接受。“福音”二字也令当地人联想到一些不愉快的流言。1925年,嘉定福音医院更名为“嘉定仁济医院”。在四川工作生活多年的加拿大传教士,对中国文化有更深的认知,于是选取来自儒家经书中的“仁”与“济”二字,对应基督教义中的Love(爱)和Mercy(同情怜悯),以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

  1926年的万县惨案后,嘉定仁济医院短暂关闭,次年复开,当梁正伦1930年就任嘉定医院院长时,医院仍未从几年前的阴霾中恢复——医院50张床位,入住率不到四分之一。

  当时乐山与四川大多数地区一样,卫生防疫基本处于空白,传染病流行,常常致人死亡。传教士、医学博士启尔德的第一任妻子,来四川后不到两月就死于霍乱。另一位后面将提到的麻风病专家高子豪,妻子也曾在乐山染上天花,虽活了下来,但从此一脸麻子。

  有一年,梁正伦接连收到一些奇怪的病人。他们所患的病在当地称作“粑病”(粑是乐山话,软的意思)。病者意识清楚,但是四肢麻痹,浑身乏力,有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严重时会丧命。

  梁正伦及其同事无法确诊这是何病症。在收到多起类似患者后,梁正伦意识到,这是一种尚未认识的新病种,既有医学书籍均无记载。

  他开始亲自着手调查。发现多数发病者是睡后醒来就忽然浑身乏力,四肢麻痹,追问前一天的饮食起居,有无接触异物等等,大多有头天“打牙祭”、“吃油大”(方言,指吃肉或赴宴)的经历。

  但患者饮食与其他地区并无二样,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赴宴为何会导致这种怪病?这个问题困扰梁正伦很久。他尝试将此病作为运动神经疾病治疗,但收效甚微。经过长期观察与思考,梁正伦终于发现:问题可能出在食盐上!

  自古以来,乐山是中国西南重要的井盐产区,辖区内的犍为、五通桥、井研等地盐井、盐灶密布。出于产盐的缘故,乐山人一般口味偏重,尤其是摆宴席时,觉得多放一点盐口味更好。而赴宴的人,平时难得吃上一次肉,一旦赴宴席,不撑得十二分饱就不肯放下筷子。这样,赴宴时盐的摄入量就大大超过平日。

  梁正伦没有草率下推断,而是找到时在乐山的武汉大学的科研人员,经过共同实验分析,最终发现乐山食盐中化学元素钡的含量超标(主要是氯化钡),而钡中毒,正是引发“耙病”的关键原因。这个怪病,从此可以对症下药了!

  梁正伦将关于乐山“耙病”的研究论文在国际医学刊物上发表,此后,这个病种被医学界定名为“嘉定痹病”。

  梁正伦的发现为后来者提供了宝贵经验。1941年春,四川李庄突发“春瘟”,有37名学生吃饭之后全身无力,呼吸困难,与乐山“耙病”的症状非常相似。次年,四川宜宾城内也出现了相似的中毒致死事件。同济大学的杜公振教授担纲查证,经过先后三次调查,确定是当时最大的盐业公司“五通桥”生产的食盐不合格,氯化钡超标,由此引发钡中毒。

  当局政府发文,明令禁止食用“五通桥”盐。杜公振又向盐商提议,在盐中加入“芒硝”(硫酸钠),即可去除氯化钡。此后,困扰四川多年的“耙病”基本绝迹。

  1939年,梁正伦调往重庆,担任重庆仁济医院院长。在日军轰炸期间,他所在的医院被陪都空袭救护委员会定为重庆第五重伤医院,专门收治城区和南岸地区被日机炸伤的伤员。梁正伦被委任为重庆救护队第八中队长。抗战期间,他做外科手术超过千次,拯救了无数伤者的生命。1950年,因政治环境改变,他离开中国回到加拿大。

  在梁正伦到达乐山的大约20年前,1911年,加拿大传教士、医学博士高子豪就来到乐山白塔街,为当时的嘉定福音医院工作。他常到附近的乡镇赶场,打着旗帜,上书“来就好,马上好”的中文,宣传西医西药,并对贫苦民众免费施药。

  1914年,他离开乐山,来到江城涪陵。在长江的流水声与白鹤梁的凝视下,经过一年时间,创办涪陵福音医院,即以后的涪陵仁济医院。1917年,他又被教会调到自贡,担任自流井仁济医院院长。十年间,高子豪辗转四川三地,为二线城市的西医普及立下汗马之功。

  但他真正广为人所知,是1925年到华西协合大学之后。凭借在中国多年的医疗经验,他担任华西卫生教育会干事、公共卫生学主任、教授,讲授公共卫生学。

  1935年,国际知名麻疯病专家马克维到成都华西协合大学参观,高子豪陪同他到西昌、越西等地考察,发现麻疯病流行,状况令人鼻酸。

  民国时期,受到西方教育的部分中国精英认为,麻风流行反映了中国在政治与社会上的落后,象征民族耻辱。因此,消灭麻风病不单是医学目标,更成为中国雪耻的期许。国民政府基于这种压力,开始积极治疗和防御麻风病,推动麻风院的建设。不幸的是,某些地方政府急于求成,甚至采取暴力手段对付病患,如广东梅县县长设计毒杀麻风病人,普宁县甚至焚烧麻风病人。1936年6月,中华麻风救济会接到广东省高要县两民众来信,反映县长马炳乾捕杀麻风病人,将境内30位麻风病人驱赶到山上,活埋处死。

  高子豪与马克维等人在四川彝区之行中发现,当地虽没有野蛮屠杀麻风病人的恶行,但麻风病人得不到救治、遭人歧视乃至驱逐遗弃的情况很普遍。他们遂产生了联合建设麻风病专门医院,以收治边远地区不幸病人的想法。

  在伦敦麻疯病协会和中国麻疯病协会的支持、捐助下,1939年四川第一所麻疯病医院在成都落成,高子豪任院长。1941年该院移交华西协合大学。在麻风病医院,医生、护士坚持“以人的方式对待麻风病人”,尽力使病人们减轻痛苦,获得慰藉。

  1949年成都解放前夕,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瑞典汉学家马跃然——当时在四川求学,研究四川方言——与高子豪有一面之缘,他在回忆文章中说:“华西大学医院的美国麻风病专家Dr.Crawford(即高子豪)和加拿大外科医生Dr.0uter bridge匆匆忙忙开了辆吉普车到战场去救伤员。他们先遇到一队解放军,一个当官的出面解释,他的军队根本没有受伤者。他很客气地让两个医生开到国民党军队那边看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助,可是对方也没有受伤者。”对于这次救助,马悦然评论道:“那两位慈悲的医生只有失望地开回成都去。”

  这是中文文本里关于高子豪的最后记载,他此后的下落,暂时不得而知。

  在四川边远山区,最初只有零星传教士行医。1939年,这个状况得到了历史性的改变。中华基督教会全国总会成立边疆服务部,在深入川、康地区服务边民的同时,联合当时在成都的华西协和大学、燕京大学、金陵大学、齐鲁大学等八所大学,就地方特殊疾病展开调查研究,并对症治疗。

  中国第一代病理学家侯宝璋即是致力边疆服务的一位贤者。他本是一个教会医院的帮工,因工作优秀、禀赋特出被保送到金陵大学,后因参加学潮、拒不认错而被开除。又保送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后分班到齐鲁大学,最终于此毕业并留校任教。

  1943年暑期,他到川西地区与边疆服务部卫生干事联合调查特种疾病。此年,他对四川理县佳山寨的百姓进行身体普查,发现全体寨民均患蛔虫病,随即由边疆服务部普遍施以诊治。此后,他又多次赴川西参加服务部组织的地方病调查。1944年,他发表论文《汶川理番一带最常见的几种疾病》,对这一带多发的肠寄生虫病、回归热、腹泻与痢疾、营养不良等疾病在当地发生的特殊原因,危害的严重性,预防方法及治疗措施作了详细论述。在研究中,他还发现了传染黑热病的媒介,为当地黑热病的治疗提供了重要参考材料。此外,侯宝璋还指导川西威州医院院长马锡山对松、茂、理、汶等县流行的一种被当地称为“恶”的疾病进行分析,确认该病为黑热病,后写成论文《黑热病的发现及治疗经过》,基本根治了黑热病。

  侯宝璋在学界也贡献卓越。1936年,他在华西协合大学创建了病理学系,并开始搜集制造病理标本,有不少留存下来。如今华西医药大学里有全国最大的病理学标本博物馆,许多珍贵标本都是侯宝璋及同事精心搜集制造的。

  几乎每一件标本都有一个传奇故事。比如一件罕见的毛发胃病理标本,患者小时候常常被母亲背在背上干农活,他就扯母亲的头发吃着玩儿,后来发展成癖好,长大后又扯自己的头发吃。胃液对人的头发无消化作用。10多年后,被患者吃下去的头发和胃中的食物结合在一起,渐渐填满他的胃,形成毛发胃。

  还有一个薄如蝉翼的肾脏,是一名患肾结石农妇的肾。几十年前,医疗条件远不如现在,那名患肾结石的农妇不能排小便,又找不出病因和治疗方法,活人真就被尿“憋死”了。当她病逝时,肾脏已经被尿液撑得又大又透明。如今,只要通过药物或仪器排石碎石,就可治愈这种疾病,因此几乎不太可能再收集到这种病理标本了。

  尽管常年与令人毛骨悚然的各种疾病打交道,侯宝璋却随和风趣,毫不刻板。他曾跟学生开玩笑说:“我有一联,请君试对,上联为:‘金男大,金女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齐大非偶’。”学生大笑,但不能对。

  不过,侯宝璋这对联似乎非他原创,而是抗战时《新民晚报》征联头奖。抗战时,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齐鲁大学分别由南京、山东迁至成都,当地人称“金男大”、“金女大”、“齐大”。征得的下联曰:“市一小,市二小,一小在南,二小在北,两小无猜”。下联中的“一小”、“二小”、“两小”,分指“成都市立第一小学”、“成都市立第二小学”和“成都两仪小学”。信手拈来,浑然天趣。

  1948年,侯宝璋改任香港大学医学病理系主任教授,后一度代理院长。1961年,香港大学授予其荣誉科学博士,并荐其为英国皇家学会病理学会终身会员。次年,侯宝璋自港归国,1967年病逝。

  西人在华行医者,坚守希波克拉底誓言,妙手仁心,而另有一种人,则拥有别样身手,他们相信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要用自己的知识、阅历与智慧,去丈量中国这片神奇土地上的文物、动物与植物。他们就像是从《夺宝奇兵》系列电影中走出来的,现实版的“印第安纳·琼斯”。

  宋石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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