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能跪在她的墓前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跪在她的墓前
  • 发布时间:2010-10-25 10:28
  如果残疾意味着不完美、困难和障碍的话,我们每个人都是残疾人。——史铁生

  她妈妈说,“让姐姐看一下”。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魏玲已经把被子掀开了。

  她左腿截到了骨盆,右腿截到了膝盖上端,她像是被拦腰切断了。

  我下意识地说:“这太让人心疼了。”立刻反应过来,不,我19岁的时候,我绝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身体,我不会想要听到任何反应:同情,震惊,嫌恶,心疼……不。但她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她的腿不断感染,分了十几次,从小腿开始一次一次往上截肢的。在这之前,她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手腕上戴得花红柳绿,有点嫌自己胖,对父母挺叛逆。

  地震发生的时候在上化学课,这姑娘正偷偷拿出手机看呢。听见化学老师喊:“不要动。”她以为她被发现了,一惊抬头。就这一下,地裂开了,她就“直接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她和同桌,一上一下地压着。她下半截都压着,没知觉,只能把手在砖头上擦出血保持清醒。

  他们两个人说话。我问说什么。她说听见吊车轰隆隆开过来了,又开过去了,“就是不救我们,我俩就骂了一会儿吊车”。然后她就睡着了,梦见吃炸酱面,吃完还翻了一个身。

  她被压了五十多个小时。

  她后来画画,画的是自己压在废墟下的照片,你可以看看那张画里的眼睛。画这张画的起因是因为玉树地震后,别人让她给灾民画个画,“画个新家园吧”。

  她不画,她选择画这个,是因为“这样才是对他们的安慰”。

  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解你。 a

  截肢后,她说没不高兴,还嘻嘻哈哈的,说:“一点都不疼。”她都没觉得失去了腿,她自己想动一下腿的时候,就跟她爸说:“你帮我挪挪那个脚。”

  这是幻肢,但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了。已经没有了的腿,在她的知觉里还仍然存在,她觉得被割去一块,又在被人重新缝合。她满脸是泪哀求大夫给她止痛。医生说这种情况下不能给麻药。她太疼了,把输液的软管系在自己脖子上想自杀,但还是活下来了。“有时候哭哭就睡着了,早上起来过去了,还是嬉皮笑脸的。”

  她的同桌去世,她喜欢的男生去世,然后是她奶奶的死。

  这句话让我听了心里一沉:“我再也不能跪在她的墓前。”

  我的编导刘斌一直认为他要采访的是一个忧伤多思的女孩,他没想到她总是夸张地大笑,肆意地吃东西,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玩那个,没个停。采访时一会儿咬一口苹果,然后拿手机里的歌来跟着唱,他就像个被捉弄的男生一样无奈地求她:“再玩一会儿就采访,好吗?”

  她没心没肺地看着他的窘态笑。他是男生,不太明白女生。

  我们十几岁的时候都一样,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不愿意按照别人预想的模样表现,就像她说的“我就是我,为什么为你而做作”。

  她让我们晚一些再采访她,她要睡懒觉。男生们略有不解,不太碰到这样的采访对象。

  我问她:“你不喜欢白天?”

  “对。”

  “因为你觉得不太能参与进这个世界?”

  她说是。“晚上谁都睡了,世界才是我的。”

  我知道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她会揽镜自照。我问她:“你会对自己的身体生气吗?”

  “这是残疾人最常有的感觉。”她说。

  采访到一半的时候,她说她累了,“停会儿”,然后她把轮椅的带扣一松,往下一出溜,把她的右腿搭在我腿上。我把身子往前坐坐,让她搭得舒服点。然后我低头看我的材料,她慢慢地啃完了一只苹果。

  (姜明伟摘自“柴静·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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