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业众议《百鸟朝凤》启示与反思
- 来源:综艺报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影业,百鸟朝凤,吴天明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05-28 16:01
2016年5月的中国影市因为一部文艺片的上映引起关注。这部影片是已故第四代导演、被尊为“第五代恩师”的原西影厂厂长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
5月6日,《百鸟朝凤》与漫威超级英雄片《美国队长3:英雄内战》(以下简称《美队3》)同天上映,只获得了2%的排片以及不足30万元的票房成绩。截至5月11日,该片票房累计315万元,堪称惨烈。为此,一直积极推动该片上映的“志愿者”代表制片人方励在视频直播中“跪求”影院经理增加该片黄金场排片,引发轰动。在接下来的周末,《百鸟朝凤》排片上涨,票房逆袭,上座率大幅领先《美队3》,最高单日票房1212万元。与此同时,在各类媒介上,《百鸟朝凤》成为热点话题被广泛议论。其中涉及对这部影片品质的评价及其上映对于产业的价值等多个向度,并由此升级成为一场引人瞩目的文化事件。
《综艺报》采访事件发起者、发行方以及相关专家学者,尝试从不同角度给予这部影片和此次事件以丰富立体的解读。
观众的掌声和眼泪才是最好的商业
分方励 北京劳雷影视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总裁(《百鸟朝凤》上映推动者)
我把《百鸟朝凤》定位为主流文艺片,而非小众艺术片,国内经常把这两个概念混淆,实则有很大不同。前者是商业类型片的分支,兼顾故事性、电影语言和艺术追求,制作质量精良;后者是纯作者式或者先锋实验意义上的。
我一直坚信《百鸟朝凤》是可以进主流院线的,是类似于《廊桥遗梦》式的电影。它是关于家庭、关于伦理、关于人性、关于社会的反思的;与此同时,它的制作精良,故事饱满,技法娴熟,叙事流畅从容,细节丰富而有趣味性,没有用力过猛的感觉,语言也是非常朴实直给的。只不过里面承载的内涵很丰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评价各不相同。
我把《百鸟朝凤》视为大师之作,放在吴天明作品序列中的第一位,这是就整体而言。它是吴天明导演作品中提供营养最丰富的,也是最有现实意义的一部。坐标如果放大到我所看过的建国后的国产电影,这部影片排在最前面的10%那个范围内。
我们二三百人,耗时8个多月,想尽一切办法推动《百鸟朝凤》的上映和排片,首先当然因为这是吴天明导演的遗作,大家从情感上不希望看到它被埋没;另外,不能否认这确是一部优秀电影。《百鸟朝凤》是属于多少年以后都能留下来的作品。它表面讲的是唢呐艺人的命运,讲中国文化的传承,内里讲的是人以及人和时代的关系,讲面对时代巨变时,每个人各自的态度和选择,这非常有现实意义。另外,它记录了变革中的中国。也许50年后,我们要了解那个时代——在中国的乡下小镇,面对物质发达带来的冲击,人们的生活模式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部影片是可以作为参照的。
对于这部影片与当下主流年轻观众之间能否达成共鸣的疑问,我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当然可以,而且非常有力。在我看来,这部电影的影像虽然呈现出20世纪90年代的时代感,但精神内核是非常现代、非常励志的,会对所有年轻人有很大启发。我特别喜欢《百鸟朝凤》里“焦师傅”那句话,“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太经典了,这是人生哲理。面对时代潮流的裹挟,所有的人,特别是年轻人,都会面临选择的困惑,是妥协于各类有形的压力还是坚守理想、坚守精神的独立?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如何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这部影片提醒我们,别忘了,还有“焦师傅”这样一种活法,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始终坚持自我。我们当然能看到“焦师傅”的孤独,但当他说出上面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境界是什么?是自由。我一直说孤独和自由虽然在物理表现上是一样的,但如果一个人生命的旅程是按照自己心愿走的,即便是踽踽独行,这也是自由,是做人的骄傲。
我想,不管类型也好、艺术流派和表现手法也好,都是后人或者旁人附加在电影之外的。如果好的电影有什么规律可循的话,那就是要寻找人的真情实感,这一点可以穿透技法、时代、题材上的隔膜,能够让观众借助电影活到别人活过的时空里去。《百鸟朝凤》做到了,这部电影不是商业设计的,完全是凭着艺术冲动去做的,所以更具感染力。
这部影片的上映对于当下的电影创作,具有重要意义。首先,它给所有的年轻创作者一种激励。面对中国电影产业的疾速发展,面对各类资本的诱惑,年轻的电影人很容易迷失。一旦我们只是为资本服务,只为资本所驱动,中国电影就没有未来。当然可以做纯商业电影,但是永远不要忘掉人文的根本,电影永远是关于人的,所有的商业看点,背景里的还是“人”。技巧是可以学习的,经验是可以积累的,但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感不行,如果那儿枯竭了,就只能是去复制、去山寨、去堆砌。《百鸟朝凤》告诉年轻电影人,原来这种电影也可以上主流院线,并获得如此多的关注和支持,能鼓励他们勿忘初心。吴天明导演就是一个闪亮的标杆。
当然这部影片也能给很多人敲响警钟,原来这么多观众是喜欢这样的电影的,如果你还在那儿做烂东西,没有自己的创意和核心竞争力,总有一天会被淘汰。《百鸟朝凤》一边倒的口碑意味着什么?连孩子们看完、中年人老年人看完都在感动落泪,说明了什么?观众的真情实感是不能够去糊弄的。
对于目前这样的成绩,我挺满意。这样的纯文艺片,这么小的制作,挤进了商业院线,并且造出了声势,这本身就是成功。电影本来就是多元的,应该有各式各样的类型都让观众在大银幕看到。当然文艺片是最难做的,但就是因为难,总得有人做。
有人问我怎么衡量《百鸟朝凤》的商业属性,我的回答是——观众喜欢就是商业,观众的掌声和眼泪才是最好的商业,只是规模大小的差别。各阶层观众观影习惯都不同,不管是爱情片还是文艺片,不管是大制作还是小制作,只要正好打中了相应的观众群的需求,这就是商业。
采访、整理/王倩
《百鸟朝凤》的票房不是跪出来的
讲武生 聚合影联传媒总经理(《百鸟朝凤》发行)
我觉得评价《百鸟朝凤》要分成几个维度:从主题而言,它的立意很高,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在变革时期的继承进行反思,这是可以打满分的;从技法来看,我打9分;故事打8分,它不是曲折离奇的强情节,它的风格是娓娓道来的。综合起来是9分。
我们希望这部影片能长线放映,现在上座率已经超过35%,排在第一位。但是仍要保持客观冷静,因为这是在它场次很有限的前提下。如果能持续保持20%以上的上座率,哪怕它的排片每天只有两场,就还会有持续放映的空间。
影片首周排片量之低,我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略感惊讶。这次排片差有很多原因。4月中国总体票仓并不好,增量不如去年,不升反降。这样的前提下,影城的经济效益指标压力很大。看到《美队3》上座率这么高,大家当然要多排片。这是根本原因。我们天天跟院线打交道,完全理解他们的游戏规则,4月份票房一出来,我们就明白了,5月份肯定会很惨烈。另外,原先我们认为,4月份“青春季”的影片票房如果很好的话,5月份只要保持4月份国产片的水准就可以了,加上5月6日一定会有一部美国大片上来,一般的国产片应该不会放到这个档期。我们认为当时应该能拿到4-5个点吧,但没想到大家想到一起去了,所以6日当天好几个影片一起上,大家的情形都不太乐观。
方励老师是性情中人,他情之所至这一跪,成为了影片宣传的爆点,但这绝不是可以复制的所谓“营销手段”,甚至根本不属于“营销方式”。它的效果是好是坏我们之前无法预料。我们做发行的都知道,第一周只有2个点的排片,第二周又有那么多同步上映的影片,5月13日到来之前,整个志愿者团队精疲力竭,觉得似乎没有希望了。这样的情况下,方励老师情急之下,无奈之举,我们特别能理解他。
现在的结果我很欣慰。首先,因为这一跪,证明了中国的电影从业者,众多的电影放映人员,都是性情中人。大家感动了,愿意给我们机会,但这个机会只能给一次,如果排片了,没有人看,或者大家说片子不好,还是没用。我看到一些言论,认为这个片子是“跪出的票房”“跪出的排片”,其实并非如此。如果影片内容有问题,别说跪,就是大家一块儿跳楼都没人看。第二是中国的院线经理也比较成熟,对影片有正常的判断。前面的工作加上正确的判断,方励老师这一跪,就成了引爆市场的导火索。
我个人感觉,这件事引发的效应,是大家之前日积月累的努力,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结果。在这部影片的宣传发行过程中,有很多志愿者加入,做了大量工作。志愿者和去年的“自来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个志愿者范围很广泛,基本上是以方励老师为核心,我也是他的志愿者之一。除此以外,有吴天明导演生前的好友,众多导演,还有看过这部影片的媒体人,也有在宣传、发行领域的其他团队。大家都通过不同的方式为影片发声。方励老师很用心,他的劳雷影业有一座小的放映厅,基本上是应要求随时开演,大家不断地看。
我不认同“文艺片的价值不能用票房来衡量”的说法。我认为,如果一部影片最终没有到达它应有的观众人群,没有发挥出它的真实价值,就是遗憾的。优秀的影片还是要通过市场价值来衡量。文艺片对受众要求更高,看的人没那么多,因此市场占有量不会太大。从发行的角度,如果影片真是很优秀的话,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凸显它最好的价值。当然这个过程做起来是很艰难的。
文艺片在发行上面对的最大困难,并不在我们发行终端,而在于制作前端。中国的文艺片从投入上就很小,商业大片动用的资源总量都是最好的,其后期投入更是高得惊人。《百鸟朝凤》除了陶泽如以外没有大演员,它的市场带动效应就比较弱。大家对这个影片本身不了解,无从认同它的品质,怎么能够放心把尝试空间留给一部文艺片呢?这符合人们的认识规律。于是我们只能“曲线救国”,找许多“大腕”志愿者来摇旗呐喊,事实上也起到很好的效果,然后方励老师这一跪,才能引发如此大的反响。
文艺片的市场命运,还是要从源头改变。资本方通常不愿意投更高的资金“押宝”给文艺片。事实上,一些有潜力的、优质的文艺片是有它的市场空间的,假如资金更充裕,制作更好,明星更多,完全可以撬动市场。上下游产业链需要联动起来,光凭发行方的努力是有限的。从这个角度,我们也特别希望《百鸟朝凤》能走得更远。它走得越远,才会让资本越多地认同文艺片,从而提高对优质文艺片的重视。
采访、整理/喻若然
要以正确的内容“定位”正确的观众
周铁东 北京新影联影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
《百鸟朝凤》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上映,变成了轰动业内的“社会事件”,已经具有超出影片本身的象征意味。《百鸟朝凤》对撞《美队3》的现实窘境,加之电影的悲情内容,及其与中国电影市场现状的某种同构性,都增加了其悲壮色彩。它印证了我们当下的电影主流市场还是铁板一块,尽管从去年开始已经出现拐点。
这一“事件”也在提醒我们“作为艺术家”的电影人,在创作自己的艺术作品时,想要进行“个人表达”和“情怀抒发”时,必须有明确的定位:为什么要表达?就像歌里唱的,必须明确回答“你是谁?为了谁?”的问题。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而表达,为了抒发而抒发,那就不要指望别人“知道你是谁”,更不可能要求别人“知道你为了谁”。你已经表达了,已经抒发了,不管是拿的谁的钱,你的要求也就应到此为止。但如果你想要到达更多受众,那就要找到目标观众在哪,以及传递给他们合适的方法和渠道,而不能强迫别人为自己的情怀买单。如果事先没有预期和定位,之后又指责院线和观众,这没有道理。毕竟电影归根结底是以金钱为媒、以商业为继的、艺术与技术联姻而生出的产品。就像我曾经在微博说过的:艺术归艺术,市场归市场,情怀归情怀。艺术家必须思考如何让观众为你的情怀买单的问题。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评价普遍都很高,由此可以判断其艺术价值和人文价值,但不能以此为标准判断其商业价值和市场价值。要认识到,每个主流观众每年每个特定时段的观影预算都是常量。如果观众在这个时间点只有看一部电影的预算和时间,可能更愿意去看《美队3》,因为《美队3》的特质更适合电影院。《百鸟朝凤》则不同,可以通过其他媒介观赏。
按照正常的商业逻辑,作为艺术小片,《百鸟朝凤》不应该选择去跟主流电影对撞(当然,事后也证明了,这是一场“偶遇”)。在任何国家,哪怕在法国这种艺术片很有市场的国家,以小众之身与大片对撞都是不明智的。因为艺术电影天生属于艺术院线,不应在同一时空在主流院线与商业电影同等竞争。非要让从创作之初就没有主流市场定位的产品去竞争主流观众,这本身就是一种错位,面对的必然是一场“屠杀”。
艺术电影因其小众属性还是应该去寻求属于自己的小众群体,在大学校园或艺术影院进行长线放映。比如,纽约的艺术电影在艺术院线的放映周期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只要还有受众需求,必定能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找到它的身影。这种情形最典型的就是巴黎,在同一个时段几乎能够找到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不同类型的各种不同影片。像《卡萨布兰卡》这种从经典到邪典再回到经典的历久不衰的艺术精品已经诞生几十年了,直到今天还能在美国大学校园影院找到它的身影,成为各大名校期末考试之前的保留放映片目。这才是艺术影片的生命周期和生存方式:在另类的小众市场去实现长尾效应,而不是去觊觎主流市场。艺术影片跟商业大片,完全是不同的营收方式。我当年在中影驻洛杉矶子公司工作的时候,把吴天明导演曾积极推进的影片《盗马贼》以保底分账形式卖给纽约一家艺术影片发行公司,多年过去依然能收到发行方在艺术影院的放映收入分成。我在中国电影海外推广公司工作的时候,像《黄土地》《红高粱》和《菊豆》这样“老得像外公”的影片依然有发行商愿意购买,因为第五代导演们当年的那些获奖佳作在西方艺术院线仍有需求。
之所以如此,是由电影产业的“啄食顺序”决定的。我们的市场现在尚未形成这种严格的啄食顺序,是因为我们市场的层级结构尚未健全。具体到影院建设层面,为什么中国始终无法建成一条艺术院线?是因为我们市场上可供选择的“艺术电影”的数量远远不够支撑一条艺术院线的存续,甚至连一家艺术影院都养活不了。比如当代MOMA,也只能拿一个厅来放映艺术片,然后用其他厅放商业片来养活这些艺术片。总览全球市场,任何成熟的艺术院线都是靠来自全球的艺术电影片源支撑,才可能在主流院线的挤迫之下健康地活着。而我们的所谓“艺术电影”或曰“文艺片”或曰“情怀电影”,却仅限于我们在铁板一块的主流市场狭缝中自己生产出来的、艺术水准差强人意的、凤毛麟角的、中低成本的独立电影。由于指标限制,国外的艺术电影,哪怕是奥斯卡获奖影片也难以进入中国的影院观众视野。区区几部国产小片,哪怕其艺术水准和人文情怀高到可以上天,也不可能养活一家艺术影院啊。所以,说到底还是产品结构和市场层级问题。
就《百鸟朝凤》本身而言,在黄金档期跟黄金大片对撞,更多的意义在对撞本身:其以小众之身觊觎主流市场的悲壮“行为艺术”,已经取得成功。不管是在“大半个电影界力挺”之下不足2%的初始排片率,还是现在的最高单日票房过千万的“跪求”井喷,都堪称是一种誓与商业主流分庭抗礼、一决雌雄的悲情壮举,它的象征意义及其引发的产业思考已经远远超越了电影和票房本身。
其实艺术电影早在去年中国的电影市场就已经出现了拐点,《闯入者》《山河故人》《聂隐娘》等艺术片在主流市场上撕开了一道狭缝。原因是我们的银幕数已经超过3万块,市场容量已经足够大,主流商业大片不可能独霸市场,再牛的片子排片率也不过在30%—50%左右,不可能排到100%,这就为艺术影片预留了空间。这个原本铁板一块的主流市场已经有了“缝儿”,关键是艺术片怎么去“溜”这个缝儿?所以,还是要回到前面提到的,艺术片一开始就要有明确的定位,不要到最后临时抱佛脚,更不能寄望于《百鸟朝凤》这种不可复制的“跪求”而来的“商业成功”。
不过,对于中国电影产业趋向于健康发展的态势,我个人非常乐观。艺术电影在中国一直都有一批坚定而忠实的小众拥趸,对各种名见经传的艺术电影的追寻早已成为其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只是没在影院看电影而已,因为想看也看不到。《百鸟朝凤》的后期拐点正是得益于把他们也请进了影院。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总体而言还需要假以时日,不能指望去“调教”观众,而是要以正确的内容去“定位”正确的观众,因为观众只会用脚投票。
采访、整理/王倩
中国艺术电影的观众群浮出水面
戴锦华 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电影学者
在《百鸟朝凤》中,我再一次看到20世纪80年代以及中国第四代导演特有的主题——关于传统与现实、关于传承与湮没、关于个人与成长,以及所有表达与乡土中国之间的连接;还有电影在现实与真实的空间中尽力追求的那种影像美感,这些在中国的大银幕上太久看不到了。
我衡量电影有着朴素的标准——有没有打动我。《百鸟朝凤》始料未及地打动我。这部电影最动人之处在于对现实的凝视,它把目光投向拒绝放弃自己承诺和信念的人,也是一些最终会被大时代抛出去的人。对这种人的描述和呈现,才是更大范围内的对“人”的关注——趋利避害是人性,舍身取义更是人性。这样的内核,包括影片中对师徒间情感的刻画,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吴天明。
就我个人而言,《百鸟朝凤》在吴天明的作品谱系中能排第三位,于《老井》和《人生》之后,在《变脸》之前。这部电影回到了他的初心,回到他最早关注的一切和他一直追求的电影美学,回到了第四代初起时的原点和最关键的主题,所以才出乎意料的动人。影片在镜头语言上有一点拙,不追求影像和技巧上的炫,却能给今天的观众带来一种“不流畅”的流畅感,这种流畅感是在生活逻辑与剧情逻辑的基础上组织出来的,显然是能到达观众的。
影片在“焦三爷”的背影处戛然而止,很有震撼力。那个背影的含义是双重的,既是“焦三爷”的背影,也是吴天明导演的背影,所以感动也是双重的。其中蕴含着离去与留下、告别与坚守的某种对立统一,而这种离去与告别又是以“叠在死亡之上的生命形象”来呈现,意味深长。这个背影的意义不在于指向乐观性还是悲观性,而是证明了整部影片是作为一种历史记忆存在的。第四代导演一直都在表现悲悼、离丧的主题,这个主题同时也是坚守和记忆的主题。这种双重性形成了吴天明告别的姿态。
《百鸟朝凤》中,吴天明通过很多看似不起眼的细节,迭代出非常丰富的信息。例如,二师兄的断指,这是对中国早期打工者身体伤残的感知和记忆,表现出的是整个第四代,尤其是吴天明的社会体验,以及他身为导演的自我要求。近来我们会觉得很难把这样的社会信息放进一部故事主线不与之直接相关的电影里,《百鸟朝凤》却示范了讲述故事同时也瞩目社会的可能性。
我认为,这部影片更大的提示是,第四代、包括第五代,在中国电影史上扮演着重要的、承接转折的角色。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由于自身成长的历史,他们和土地、和人民有着“身体”上的直接的连接关系。所以,不是他们要代言土地、普通的劳动者和小人物,而是他们就曾经是其中一员。我们当下的城市化进程这么快,但农民还是绝对多数。什么是中国的现实?什么是中国人的生活?不光是城市,不光是中产,不光是“小时代”,还有农民和底层。
有人质疑《百鸟朝凤》能否抵达青年观众。我以为,这部电影的镜头语言,不光是传统的,更是对准人与中国土地关系的。例如片头处,忽然反打全景呈现的那个陕北乡村,以及片中几次缓慢上升摇过的那片芦苇荡,这样的镜头能打动任何时空的观众。在当下中国大的文化潮流中,一种返身、想认识自己和自己文化的愿望已经浮现出来。这样一部影片出现在这样的历史契机上,传递的力量一定是会到达年轻观众的。以我观影的那个场次为例,上座率接近80%,而且大都是年轻观众。观影过程中没人离席,没人交头接耳,观众都等到字幕基本放完才离开。这说明观众需要看到不同的电影,而且他们显然是被吸引、并且进入到了这部电影的世界里。虽然他们和天明导演之间差着整整两代人。
由此推及中国电影产业。产业要继续发展,需要自身的健康成长,分众和多元一定是题中应有之义。与此同时,如果中国电影还想要继续成为中国文化的内在组成部分话,就必须有这样一些关注现实逻辑中的历史发展和人的变化的影片。《百鸟朝凤》跟观众见面的结果是在提醒产业,我们有这样的市场和需求。现在中国电影产业规模这么大,不可能全是大片和商业电影,不可能全部是服务于想象中的低龄化的观众。起码我看到的《百鸟朝凤》的观众和其他影片的观众在年龄上没有区别,但内在的需求差别是可以被这部电影证明的。
我不奢望这样艺术的、承担社会责任的影片成为主流,但它作为支流的存在是绝对必须的。否则,即便不从社会文化的层面讨论,电影工业自身也会面临危机。好莱坞每年的大片屈指可数,它是靠大量B级片,以及几乎与B级片等量的小成本情节剧来支撑产业的稳定;并且好莱坞也在不断借助美国独立电影的力量,从中得到人,得到灵感。没有独立电影哪有诺兰?这是电影工业自身的必然逻辑。但问题是资本逐利,如果单纯让资本逻辑顾及到电影的明天是不可能的,需要社会逻辑和文化逻辑介入,也需要有眼光的电影企业家和制片人的行动。
目前中国电影市场呈现出一边倒的商业化、资本化的倾向,要扭转这种局面,需要有一批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坚持和争取。尽管我个人不认同方励“跪求”的做法,但对他做这样的努力抱有很深的敬意。我相信,不跪下来,也会有越来越多艺术电影的观众浮出水面。这个过程中,需要很多很多的方励,为不同的影片争取市场份额。
我们现在已经处在转变的过程中了,很多年轻导演的低成本电影已经进入市场。《百鸟朝凤》的上映是这个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步,它让艺术片真正在“市场意义”上存在且可见,经受住了真正意义上的市场检验。只有当艺术电影的观众真实地表现了自己的存在,自然会有服务于他们需求的市场机构出现。虽然《百鸟朝凤》的成功是各种原因促成的,是不可重复的,但其间浮现出来的中国艺术电影的观众对产业意义重大。
采访、整理/王倩
“祭奠”并“致敬”
感谢《百鸟朝凤》给了我一种久违的观影体验。但是出于职业习惯,整个观影过程中,我都在不由自主忧心影片与时下主流观众的距离。看惯了快节奏剪辑、精巧的剧情设计以及炫酷视觉冲击的商业大制作的年轻观众,是否还会愿意把目光和心灵投向这部缓慢、沉潜、朴素甚至有些程式化,同时又深刻动人的“传统影片”?
一位看过《百鸟朝凤》的朋友曾对这部影片给出“悲欣交集”的评价,从电影院出来的我,深深陷于同样的情绪中难以自拔。这份感动,更多与其中潜藏的浓郁情感有关。
《百鸟朝凤》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乡土的中国,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更是一个现实的中国。这在当下大多数年轻观众的印象里是遥远的、模糊的,甚至是缺失的。正因于此,《百鸟朝凤》式的祭奠尤显珍贵。“为什么我的眼中总是满含热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诗句用在吴天明身上再恰当不过。透过镜头,我们看到的是一只摩挲这片土地的温热大手,这种影像的质感是无法伪饰的,也是被今天更多导演所摒弃和遗失了的。这种情感曾经存在于张艺谋的《活着》里,存在于陈凯歌的《黄土地》里,但到了吴天明这里才因其赤诚而达成贯彻。
所以,考察吴天明的《百鸟朝凤》为我们留下的电影遗产,除了他对电影这门手艺的痴迷和匠心,对产业走向的铁肩担道义的呼号,更有对中国土地的这片深情。由此,吴天明与“焦三爷”这个影片人物达成了深层次的投射与同构,也于投机和苟且之间,划下了一道经纬分明的界线。
如今的银幕上,这种深情越来越匮乏,对此,我们是应该像吴天明和“焦三爷”一样,报以决绝地对抗,还是默默接受,转而寻找新的路径?对此,电影并没有给出答案,可能是吴天明不愿意给出一个既定的答案,又或者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答案。时代的车轮隆隆、罡风阵阵,英雄成为绝响,留下的都是投身洪流的众生。
我猜吴天明拍《百鸟朝凤》时的心情大概是悲凉的,他让“焦三爷”留给世人的是一个孤独的、远去的、无声的背影,正因其无声,更显有力和多种解读的可能。至于是无声的抗议,是无能为力的告别,还是重整山河的希冀?观者自可见仁见智。但吴天明对后人一定是怀有期待的,否则他不会在最后给年轻的游天鸣、也给观众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种悲凉情绪的源头值得我们沉思。《百鸟朝凤》中并没有观众熟悉的人与人的善恶对立;甚至没有一位贯穿始终的主人公,而是在“焦三爷”和游天鸣间游走。影片中没有绝对的坏人,连被师父抛弃的蓝玉也并没有如观众所预期般演变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的小人,转而成为另一种可能性的代言。那个打人砸场、扬言要用两倍价钱让唢呐队“收声”的小混混,也不是以个人姿态出现在道德冲突的对立面,更像是一种时代力量的符号。电影的主题不再简单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不再是个人成长史,而成为个人与不可抗拒的时代巨流的遭遇和做出的选择。
关于时代的挽歌,我们在王国维对昆明湖的一跃中见过,在老舍的《茶馆》中见过,在堂吉诃德的长矛中见过,而今我们再次在焦三爷对现代化的倔强对抗中见到,无论是继承还是进步,其中所昭示的都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性。也因于此,这种对抗才更具悲剧美学的价值。这与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所以成为影响深远的文学母题有着一致的同理性。
就此,《百鸟朝凤》在精神上与《老井》《人生》等作品达成了接续,并发展了吴天明对这个主题的脉络表达。遗憾的是,因为他的猝然离世,我们无法预测此后他关于同一主题的推进与最终完成,这对中国电影是一种损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中国的圣贤早在几千年前的时空中发出喟叹。如今,这喟叹穿过历史的迷雾,与第四代导演吴天明达成共识,并通过吴天明的作品尝试与当代观众达成沟通。所以,《百鸟朝凤》最终叩问的是人类的终极命题,这也为影片赋予了更为深邃的哲学意味。当然,如今给这部影片定性还太早,其得失利弊和价值坐标,还应留待电影史的检验。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这部影片放映了多少天,票房几许,焦三爷留下的这个背影必将留在中国电影史的影像库中,并为中国文化史平添一杆不屈的脊梁。
王倩 《综艺报》电影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