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仙

  【1】

  我外公十四岁那年,知道了河对岸的事。

  河对岸有几座红砖小楼,楼前有院子,种菜;有树,结着樱桃。院子里有时候晾晒着衣服或床单,雪白,水红,蓝碎花的,那新鲜整洁的颜色,似乎远远地就能闻得上好肥皂的香味。那是另外一种世界,另外一种人生。与我外公生活的河的这一岸完全不同。

  人们几乎不谈论河对岸的事,可又像每天都在谈论河对岸的事。我外公和他的哥哥去山里伐木,马车太贵,就把原木顺河飘走。他在河这岸捞回原木,见到河对岸的院子空空的没有人。下午的天色阴沉,像他的心情,我外公也曾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啊。

  十五岁那一年,我外公的父亲没钱,去不了大烟馆了。他告诉我外公,要去河对岸一户人家里给人做一张桌子换些钱回来。

  那是我外公第一次来到河对岸。第一次走进其中一间红砖小楼。那院子里种着李花和樱桃。院子空空的,当中杵着一截木头。我外公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木头,来自隔着海的另一座国土。

  我外公按着主人的要求,做一只四方形的矮桌子。

  这矮桌子不难做,主人也没有在款式上为难一个少年木匠。我外公每天去做一上午,中午那户人家管饭。在自己的那岸,这样的饭食也有:当春新摘的蕨菜,煮熟了,沾着酱吃。鲅鱼,少少的盐腌过,用少少的油煎。黄瓜切成片,酸渍过的,配着白米饭。河对面这户人家也吃这样的饭,但是,吃法却完全不一样了。干干净净的小碗小盘子摆放得整齐又隆重,让一个木匠觉得无法下箸,要知道,在自己那岸,这些饭菜会拌到一个大碗里,母亲各分给孩子一只大碗,要么蹲着吃,要么站着吃,总之,因为饿,所以吃得都很急。

  我外公面对这样一桌饭菜,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斯文得体。有脚步声嗒嗒地传来,我外公抬起头,脚步声没了。继续吃,脚步声又响了,嗒嗒嗒,是木屐的声音。外公抬头,那声音又不见了。一个穿白底红点点上衣、红裤子的女孩子坐到他旁边了。

  她把手里端的汤放在他面前。她说一串他听不懂的语言,听不懂没关系,她的表情和动作他完全懂,她让他多吃点。她露出两颗牙列不齐的虎牙。“瓦乐碧。”她指着蕨菜说。“沙卡拿。”她指着鱼说。“古哈尼。”她指着米饭说。她试图教他她的语言,以便能与他沟通。可他只是呆呆地听了听,天然地觉得这不得体,筷子放下,他起身回家了。

  【2】

  河对岸那户人家是日本人,我外公去做桌子的那家,是铁路工程师的家。他们从日本来到中国,来指导修建一条铁路。

  那条铁路是他们国家霸占来的,中国人理应恨他们。所以,十五岁的少年也理应恨那户人家所有的人,可是,这逻辑在那顿客气的午饭面前行不通,何况,是对于一个饥饿的少年来说。

  枝子,是那户人家最小的女儿,十四岁。搬到中国以后,她几乎从没离开过这座红砖小楼。她有一架秋千,在上午,她就坐在秋千上,趿着木屐,晃啊晃啊,看着我外公做那张小桌子。

  我外公的工期定为五天,吃完五天的饭,拿好工钱,就再也不用到河对岸了。这是第三天,枝子在午饭时又坐过来,她拿着做桌子剩下的一块边角余料和一把小刀,示意我外公给她削一个玩具。

  通过比划,最后是拿筷子沾着粥在桌子上画,我外公明白了,她想要一只木头甲虫。

  可以吗?枝子的眼神看着我外公,那份可怜巴巴,真不像她们民族在侵略我们民族时的神情啊。我外公还是照例放下筷子,离开他们家。

  枝子的木屐声追上来,枝子的母亲的木屐声也出现了。我外公不敢回头,他听到那位母亲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很温柔的声音,很讲道理的声音。原来,教育孩子可以不用打她骂她,可以不用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动不动就大骂起来啊。我外公听到枝子回屋去了,不过她的木屐声带着沮丧,她其实也还只是个孩子啊。

  【3】

  那天晚上,也不知为什么,我外公开始削一只木头甲虫。他有几块上好的边角料,城东金店老寿星去世时剩的金丝楠木,城北当铺做五斗橱剩的上好柚木,还有两块檀木,两块黄花梨。他挑了块最好的,削成椭圆,又慢慢地刻出甲虫的鞘翅,再是头,触角,腿……

  不知不觉,鸡都叫了,我外公忙躺下睡觉,所以第四天的工去得晚了,他父亲果然暴打他一顿。

  我外公带着伤在院子里拿砂纸打磨那小桌子,它是普通餐桌的一半大,桌腿按日本人的要求,又粗又矮。枝子没有出现在院子里,但她的木屐声随处听得到。这是个特别热,特别暴晒的上午,我外公磨完那小桌子,满头的汗水浸泡着被打肿出血的眼眶,别提多窘了,他不好意思进去吃饭。他把那木头甲虫放在门口,转身要走。

  有人拉住他的手。

  那双手,拉住我外公少小年纪就因困苦生活而粗糙起茧的手,更显得那双手如同一朵初生的白茶花一般清秀细腻。枝子恳求地对我外公说着什么,我外公一句也听不懂。枝子和他拉拉扯扯,我外公生怕她父母知道,极力避开枝子又不想伤到她。可是枝子的拉扯从哀哀的恳求变得放肆了,他拉着我外公在门口转起了圈圈。她一边转一边跳,一边大笑一边唱歌,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地位,高于面前这少年的地位,故此她放得开,她可以尽情地跟他嬉戏。她也知道,只要父母不在,她对这少年怎么都行,他不会反抗。她当然更知道,这美丽的少年和她之间的差距,是鸿沟天堑。可是她就是想和他多呆一会,哪怕是这样拉着他不放手,就像一个小孩一样胡搅蛮缠一番也行。

  枝子拿凉水拧一个毛巾递给我外公,让他擦汗,她转身去拿创伤药膏,可我外公早就回家了。

  【4】

  端午那天,我外公把桌子上好清漆,拿到了工钱。在走出那院子的时候,他居然破例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口,那是枝子的房间。他真后悔去看了那一眼,他看到枝子就站在窗边,等着他回头,好对他挥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外公心里一阵难过。枝子见挥手无用,拿出手绢,一条洁白手绢,在窗口摇啊摇,飘啊飘,像一只欢快的信鸽。

  那是这世上对他很好的一个人,我外公知道。她对他的好,是顽皮的、单纯的、温柔的、天真的,那种好和父母、和别人给的好都不一样。

  我外公的父亲把那笔工钱拿去买了鸦片,很快又给我外公找到别的活儿。我外公被安排到丹东的一家木器厂当学徒,为期三年,回来时有一个奖励,就是家里安排他成婚。

  去往丹东的火车,会经过河上的桥。平时并不会认真地看河的两岸,坐在火车的窗口,河的两岸却如此清晰分明。左岸,人口繁多,街道密集,肮脏拥挤。右岸,一片小小的荒野,只有三四幢红砖小楼,有个语言不通的女孩住在那里,她使用着我外公做的小桌子,桌上摆着一只楠木做的甲虫。

  时间久了,甲虫不用上漆,也被手把玩得光滑,圆润。

  那是一只独角仙,学名大兜虫。在她的国土也有,在山里有,她和父母去捉过,它们憨态可掬,很有力气,什么都敢吃,遇见天敌就装死,还会放屁。

  【5】

  我外公从丹东回来的时候,抗战即将胜利。一个媒婆带他去米家,让他帮米家的大姐儿做个梳妆匣。那是我外公第一次见到我外婆,我外婆比我外公小六岁,还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但是她做饭的手艺出神入化,她做四样菜:豆角炖土豆,韭菜炒鸡蛋,蒜茄子,为了款待媒婆,还做了小鸡炖蘑菇。

  我外婆端出四样菜,米饭也盛好,规规矩矩地摆上。她没有用大碗把菜都混拌进去。

  她对我外公说:“吕先生,你慢慢吃。”

  她自己没吃,去屋外带弟弟了。

  我外公注意我外婆在做饭前,摘豆角的动作。她把那些掉落的豆粒都捡起来,从襟上摘下针,把豆子串成串,像条项链。她把这豆子项链一起炖好,拿出来先吹凉,给她弟弟吃。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样勤俭持家的好姑娘,多么难得,多么宝贵。我外公愿意等她到她十四岁。

  【6】

  街上忽然响起了嘶吼声,接着是更大的吼叫。只见人们疯了一样往河对岸跑。河对岸,那几户人家的窗户里起火了。就像他们的军队如何摧毁我们的家园一样,在这秋后算账之际,血债只能以血还。那些人冲进最后一间没有起火的小楼,屋里空空的,他们点起了火,烧掉所有家具。我外公看到院中那架秋千晃啊晃,他浑身哆嗦,冲出人群。他一边跑,一边流出眼泪,那眼泪就像宇航员在太空中失重,每一颗都以完整的水球状甩出来,跟不上他奔跑的速度。远远的,他看到了桥,那是河这岸通往河那岸唯一的一座桥。他看到枝子穿着白底红点点的上衣,红裤子,手里抱着一只沉重的桌子。“喂,喂。”他喊道。枝子听到了,也学他的声音:“喂,喂。”她还在笑,她在欢欣雀跃地挥手。好像那血流成河的场面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像中国人的仇恨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等我外公跑到桥上,枝子把桌子递给他。一连串的日语,一句也听不懂。后面追杀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外公抱住桌子,他只好接受了这份纪念物——他自己做的桌子,她用过,现在她要走了,把桌子给他留念。他示意枝子走,却不知为什么竟和枝子一起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发现他的手被她拉的紧紧的。跑过街区,冲出城门,枝子的父母迎上了他们。他们把枝子从我外公身上撕下来,因为她哭着粘在我外公身上,拼命摇头挣扎,她那句日语我外公复述给我听,译成中文是:“我想留下来。”

  枝子跟着父母的汽车走了,透过车子后窗的玻璃,一只木头甲虫出现了,一直举着,举着,直到我外公再也看不见它,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车,直到那条路在夜色中也消失于视野。

  文|榛生 编辑|杨小果 设计|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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