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 人比你自己认为的要自由得多

  见到李银河之前,我一度很紧张。印象中她常以女权斗士的形象出现,言论尺度大,不畏世俗与争论,采访这样一个人物,难度可想而知。

  事实却和想象相反。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谦和有礼的女士,说话声音温和细弱,回答问题不紧不慢,即使在谈论性和虐恋这样的话题时,也有着娓娓道来的文雅气,让人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些平日里说起来脸红心跳的内容。

  比起以前从文字认识的李银河,面前的她没有丝毫的激烈或斗争的气息。

  这种反差,也许如媒体评论所说的,2012年退休后的李银河,从一个性学斗士变成了田园隐者。也许如她自己所说,生活中的她本就是一个敏感羞涩的人。也许教养和前卫在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中,本就不是互相矛盾的存在。

  见过李银河,你会明白,她的前卫体现在精神,而不是表象。

  PART 1

  Q=《女报时尚》 A=李银河

  李银河的新书封面所用的照片,是由法国《费加罗》团队拍摄的。当时他们为了拍摄一个中国女性的专题,专门到威海找到她。李银河说她挺喜欢这张照片,但觉得把她美化了,“实际上我没那么好看,当时化了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采访当天她穿了一件黑色上衣,领口和袖口勾着细细的紫边,下身穿一条紫色花裙。谈起她的伴侣和家人时,她指指身上的衣服,说现在她的衣服都由伴侣来买,自己连商场都不用逛。脸上是一种轻松的闲适之意,像是我们在讨论的,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退休生活。

  Q:2012年从社科院退休之后,您的作品呈现了不一样的内容,从学术研究转变成写小说和散文。您退休之后的生活是否也有很大的不同?

  A:对我来说确实这样,其实我在退休之前已经开始写了,但是我当时是有罪恶感的。因为写小说不合适,你拿着公家的工资你得干活,退休后就可以真正做你心里想做的事了。我现在常住威海,威海比北京要安静,要干净。人特别少,它好像连中等城市都算不上,就是一个非常小的海滨的小城市,但是干干净净的。门前的那条小路上,是过汽车的,但是你每次过马路都碰不上车。

  Q:现在每天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A:我的房子离海边也就走五分钟,从家里出来几百米就到了。我现在的生活我把它概括为三段论:上午写作、下午看书、晚上看电影。

  Q:您的新书叫《享受人生》,您现在的生活也很让人羡慕。您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才能称得上是在享受人生?

  A:一般来说,人们把世俗的目标会概括为:人这一辈子到底要什么?有的人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有的人要权,要做大官;有的人要出名。实际上这也是社会学在衡量人成功与否的三个最主要的指标,社会实际上是按这三个指标来划分阶层的,你在这三个指标里越靠前,那么你的社会地位就越高。但是在我心目中,它只是一种世俗的目标。在生活中,我最看中的价值有两个,一个是爱,一个是美。

  Q:听上去有些抽象,有没有更具体的标准?

  A:其实我有非常简单的两个标准,一个是身体的舒适,一个是精神的愉悦,我觉得这样就好,这是最简单的两个标准,而且人人都能做到。

  Q:长辈们通常认为享受人生是要到一定年龄之后才有资本谈的事,在年轻时更多的需要努力,据说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享受人生的想法了,当时长辈是怎么看待您的这种价值观的?

  A:对,大概是20多年前,我一直都是写学术专著的,但是当时出了一小本散文,那本书我起的名字就是《享受人生》,我妈妈她是一个老报人,她就说,哎呀,这个题目不好吧。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享乐主义是受批判的,享受这个词实际上是个贬义词。我妈妈说,你怎么能说享受人生呢?他们老一代,那时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都是讲奉献,绝对不能讲享受的,享受是贬义的。所以当时我用这个标题,可能在我妈妈他们这辈人看就相当扎眼。可我一直挺喜欢这个题目的,我觉得它挺能代表我的一个人生观。高度概括地说,我的人生观我把它叫做“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

  Q:怎么理解这种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

  A:所谓参透就是认识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东西其实挺难的,很严重,而且听上去特别的让人难以接受。乐观主义就是说,既然生活是没有意义的,那就是说我可以选择这样过,也可以那样过,所以我选择享受它,享受人生,所有的欲望都不是说把它消减下去,而是让它满足,然后要追求快乐。我的题目也是这样来的,对人生有一种享受的态度,是一种满足你所有的欲望,然后让生命处于一种快乐的,或者至少是平静的状态。

  Q:您曾说过,生活态度应该是淡定的,不是急赤白脸的,在世上没有非求不可的人和事。要怎么样才能进入这种境界呢?

  A:人要想进入淡定的境界,首先要满足起码的生存必需。但在温饱问题解决之后,人活得淡定与否就是一个主观意愿的问题了,就是在生活中你要什么的问题。

  PART 2

  在李银河温和有礼的回答中,还是很容易看出她强硬自我的生活态度。之前我采访过在北京的作家,不同程度提到在北京混圈子、邀约太多的烦恼。但李银河直言:“我没有圈子。我一个圈子都不入。我的写作也像自说自话似的。”李银河说她特别喜欢蒙田,蒙田说过,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完全的自说自话,她也是这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混圈子,有什么可混的呀,大家互相提携吗。”从这些细节可以感觉到她文字上带来的熟悉感。“有时间跟人瞎聊天,还不如自己呆着呢。”

  但作为她的朋友,应该是很不错的体验。她交朋友,用的是采蜜哲学,她曾写过:朋友最大的功用是令自身感觉温暖。在这冰冷的物质世界,在这人世茫然行走之时,听到一句“保重”,心中不再冰冷,不再茫然,有了些微的热度。

  现场提起王小波的次数不少。李银河说,冯唐评价一个作家写的东西的好坏就是看能不能让他笑。而王小波的《2015》则让她笑了五六次,“那时我正好有一点犯哮喘,我又特别爱哈哈大笑,几乎把我的哮喘勾起来了。”不刻意,也不避讳,有一种让人轻松坦然的力量。

  Q:您说过自己没办法接受无趣的生活,王小波是一个以有趣为终生追求的人,这点你们是不是还挺像的?

  A:我想当初他之所以选了我,可能也是因为我这人还比较有趣吧。我真的特受不了无趣的那种生活。你好比说1988年我从美国拿了博士回来,然后到了北大,北大要教书,我就特受不了。我觉得教书好像就是,你备这个课,讲一辈子,我就觉得很无趣。后来我就调到社科院搞研究去了,我每搞一个研究多是有趣的、新的、没见过的事情。

  Q:但在您年轻的时候,其实被迫过过一段无趣,甚至可以说非常沉重的生活。当时您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A:我人生中最困惑的时候,就是20岁左右的时候。我是17岁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我们都是干重体力劳动的,然后三年之后我转到农村,在农村插队到山西农村插队。当时除了干农活之外,中国没有大学,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当时我们每天干活分成三段,早上刚起来做第一段,回来吃早饭再出去干第二段,然后回来吃中午饭吃完再干第三段。当时感觉我感觉变成了一个牲口,就是回来吃饭加点料,就这种感觉。后来王小波说过一句话,我们这一代人,跟老一代和最年轻的一代相比不同的地方是:我们体验过绝望。我觉得现在年轻人,再也不用陷入我们那种困境了。

  Q:但其实现在年轻人从上大学选专业,到进入社会找工作时,往往觉得选择需要很多勇气,也面临很多困境,不是那么快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A:福柯说过一句话,“人比他自己以为的要自由的多”,我觉得这个话真的说的太有意思了,这个话还是我从他众多的访谈录里给发掘出来的。在世间,没有一个人不生活在枷锁之中,被各种各样社会的规则所束缚。这个规矩好像是一个监狱,你以为自己没有自由去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可是你如果迈一步,迈出这个监狱,那又能怎么样呢?人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好比说有一个女性,她不想结婚,然后父母老逼她结。那怎么办呢?我能有不结婚的理由吗?我能有自己独身生活的自由吗?一般的人会觉得我没有,我没这自由。可是按照福柯的话,你就这么做了,你就把这一步迈出去,你就不结婚,然后别人也没法把你怎么样,你不就自由了嘛,人实际上比自己以为的要自由。

  Q:之前您的自传里讲述了一种采蜜哲学,看书和交友都只取最好的,这是否也可以看成您按自己意识自由生活的一种体现?

  A:我小时候看《怎么办》,这个号称是革命青年的教科书,也是列宁的枕边书,当时看的时候,我正处于人生三观摸索期,它在其中塑造了一个人物叫拉赫美托夫,他是一个革命家。他有一段话说,他看那么多书,他只看最好的,因为其他的很多书都是对这个书的诠释,或者是说把它稀释了,你要是看书,看其他的就是浪费了,你就看这最好的。他说要交友就交最优秀的人,然后其他的就算了。后来我就把他这个思想概括为采蜜,有点像小蜜蜂就在花朵上采那一点点花粉,回去酿成蜜,我的采蜜哲学也是这样,你在生活中只挑那一点点最精华的东西,其他的就不必了。

  Q:对于20多岁的年轻人,人生观也正在摸索的时候,能以您的人生经历,给他们一些建议吗?

  A:我觉得要想办法摸索出一个比较好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20多岁正处于三观不定的时候,比如我这辈子怎么过啊,什么是我喜欢的,对于自己是有意义的,是快乐的呢。要好好地、慎重地、深入地去想这个事。选择自己最有内心冲动去做,最感兴趣的事去做。用这种方式,越早定下来越好。像我经过摸索之后人生观就是参透之后的乐观主义。你如果特别晚,到三四十岁才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或真正爱的人,就有点晚了。

  Q:最后,能给我们的读者推荐三本书吗。

  A:推荐的话,还是推荐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我觉得应该看看,各种从古希腊罗马的哲学流派,当然你这辈子不一定去搞哲学,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应该知道。还有就是奥勒留的《沉思录》,他是一个罗马皇帝,写得真好,里面有他对人生的一些非常透彻的思考。

  Q:最后一本推荐王小波?

  A:哎,对了。推荐王小波全集吧(笑),还是选《黄金时代》,这本他自己也挺喜欢的。

  后记:采访时,李银河刚完成了了两个多小时的讲座和签售,当天她的身体不太舒服,进来时口红都快掉没了,脸上冒着细细的虚汗,仍然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但最后一个问题时,我看到了她脸上明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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