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西北坚硬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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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10-12 17:11
背地里扬眉吐气的女孩
宣传队跳舞的女孩们从背后看都一样,细腰长腿都罩在宽松的草绿色衣服里,但转过身来,就能一眼看出区别。柳丹是其中顶不同的那个,她有一张和身材极不匹配的脸,五官粗犷,让人想起草原上牧马的汉子。
如果再过几十年,或许会有人形容那是一种野性美,但18岁的柳丹颇受了一点嘲笑,汽轮机厂里年轻的男性们浅薄得直白又残忍,他们会在漂亮女孩儿上台时鼓掌欢呼,而在柳丹跳到前方领舞时静默地观看;他们争着替其他女孩儿打饭,但会和柳丹抢食堂里最后一只鸡蛋。
柳丹有些伤心,纵然她心再粗,实实在在的差别对待也像一把把小刀短剑把她的粗心削得纤细起来。她有些后悔听了队长的劝说来参加这支脱产的宣传队,她怀念起从前自己待的仪表车间,每天只需要对着一只只表盘,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可以干脆不出声。她隐隐生出一点避世的念头,她不太愿意再去正儿八经有大镜子的练功房,镜子除了能照出她比其他人厉害得多的动作,也能照出她远没别人好看的脸。
她开始在自由练习时间溜到礼堂的后台去,黑黢黢的一大片空地,堆弃着废弃的钢筋架子,木头台阶,还有鼓面破了红色大鼓。她就搁在架子上压腿,自己哼歌给自己伴奏,再来一个其他人都做不好的大跳,腾在空中再“啪”地落地,干脆、响亮,在那一瞬间柳丹会觉得有点扬眉吐气,只是这扬眉吐气没人看见。
扬起一道尘
柳丹在新排练的舞蹈里又拿到一个B角,如果身体康健的A角刘大美不能上场的话,她将有机会上场,但谁都知道这希望渺茫,于是队长在B角之外又安排给柳丹一个串场的小角色,一个卑琐贪小便宜的落后分子,不折不扣的反面角色。
有人多嘴说:“真合适。”大家笑起来,他们眼中,反角就该长着柳丹这样粗糙的脸,而刘大美,就算她连简单的单腿站立也坚持不了半分钟,也仍然会在亮相时引起厂区男青年们的掌声和喝彩。
柳丹失落得在礼堂后台一连跳了六个大跳,扬起一地灰尘。
有人在高处的灰尘里咳起来。柳丹认得,那是李柏舟。
在厂里,李柏舟人人皆知,他30岁了,但仍未婚。在厂区里,人人到了年龄就会结婚生子,然后拎着搪瓷饭盒去食堂里给全家老少打馒头,所以30岁仍独身的李柏舟是个异类。
异类李柏舟赞许地说:“很厉害。”
柳丹心里生出一点知音相见的感觉,她说:“我还能再连跳几个。”
李柏舟笑起来,他摆摆手说今天先别跳了,一会儿他把灰好好扫扫,下次再说。他的梯子旁果然还靠着扫帚、拖把、水桶。
“真羡慕你。”柳丹叹了口气,“除了灰尘,跟谁也不用打交道。”
英勇果敢也是美
柳丹在踏出礼堂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李柏舟的现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曾在1950年时公派留学苏联,学了四年机械,回国后进了汽轮机厂替苏联专家做翻译。虽然专家们都有各自的翻译,但李柏舟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他的俄语比其他许多从语言学校赶鸭子上架拉来的学生地道得多,也更了解专家们的习惯喜好,他们要出门去逛逛,都会叫自己的翻译过来拉上李柏舟一道。
李柏舟的处境从两年前变得尴尬,中苏交恶,专家们都被撤回,李柏舟回到研发车间画图纸,但没过多久就被调离,人们都知道,领导对他放心不下,核心技术不能让他接触。李柏舟被调去做统计表,被有心人提醒领导数据的关键,又被调到了后勤处,负责给工厂们发放劳保手套、黑胶鞋,挂大红标语,以及清扫陈年的灰尘。
柳丹心里的愧疚挠得她做什么事都不踏实,鼓足勇气去后勤处找李柏舟,他在办公室里灌热水,一只又一只地倒满,然后拖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安坐着写字、看报。
李柏舟很意外,他只当作那是小女孩的无心之失,并没放在心上,所以眼前一脸凄惶的柳丹叫他有点感动,他沉默了片刻,像个长辈似的说:“你跳得很好,到时我一定去礼堂替你鼓掌。”
这句话像把柳丹的委屈捅破了个口子,她向李柏舟诉说起了男队友的态度,离开仪表车间的后悔,甚至连初中班里男生的嘲笑都讲给了李柏舟。那时班里的十个女生有八个给自己取名叫“柳德米拉”,但男生们觉得,柳丹的相貌是不配叫这个名字的。
李柏舟有片刻犹豫,他已经很久没和任何人谈起与苏联有关的事了,但柳丹鼓起的腮帮子叫他想到了留学时宿舍外的松鼠。于是他对柳丹说,“柳德米拉”只是个名字,各种各样的柳德米拉都有,苏联有个著名的女狙击手就叫柳德米拉,被授予过金星勋章,英勇果敢,“那也是美”。
一楼最西边的房间
柳丹开始觉得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们都肤浅,不被他们那种单一的审美所欣赏也不是什么令人难过的事。她又重新回到练功房,对着镜子仰起头,在刘大美摇摇晃晃地练习单腿站立时踮着脚尖旋转过她跟前。
柳丹去找李柏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李柏舟住在一楼最西边的房间里,下午的太阳晒得房间滚烫,柳丹也不觉得热,她在太阳底下跳她那个串场的角色,让李柏舟帮她指点该怎么改进。李柏舟懂得欣赏真正的芭蕾,他曾经在莫斯科大剧院看过几场乌兰诺娃的演出,柳丹追问他具体情形,追问舞台布景和灯光,有时柳丹也会让他教她说两句俄语,怕人听见,声音总是很小,带着一点隐秘的亲密。
厂里决定在下个月省里领导来视察时表演这出舞,刘大美的排练情况令提前来巡查的市领导很不满意,领导透着门玻璃看见了旋转的柳丹,他指指柳丹,对宣传队长说:“这个姑娘不错,主角就让她上嘛。”
刘大美哭了鼻子,她痛斥柳丹心机深沉,柳丹不理她,一下下跳得地板“啪啪”响。刘大美见这个攻击不奏效,换了矛头,她说:“你凭什么跳英雄人物?你跟李柏舟那种人都走得那么近,你是不是喜欢他?”
柳丹被点着了,她昂头迎向刘大美,问:“李柏舟是哪种人?是哪种人?”
在众人围上来准备劝架时,她又大声说:“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
伤心像一枚炮弹炸开
话传得很快,不等晚饭时分的广播响,宣传队长就找到了李柏舟。队长准备了一肚子话,比如柳丹还小,还是个糊涂蛋的岁数呢;比如她前途正开始发亮,要是真喜欢她就得替她想想。但一句也没出口,李柏舟先说话了,他说:“柳丹还是个小孩,懂什么,我比她大12岁。不用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他是个前途莫测的人,因此他不愿意成家,不愿拖累另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柳丹。
队长的心放下了,李柏舟是个说一是一的人,虽然现在被扣了苏修特务的嫌疑,但为人不会变。他朝练功房赶去,有了李柏舟这句话,他就敢放心大胆地去教训柳丹,而不怕她被逼到李柏舟身边。
柳丹像炮弹被炸开了,她一路奔到李柏舟的宿舍门口,拍着门大声问:“我怎么就不懂了?”然而李柏舟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连窗帘都纹丝不动。
柳丹是被妇女干部们拖走的,她们说李柏舟要吃饭上厕所的呀,你这样他不是要饿死?她们又说你现在是A角了,要有点做A角的样子,到时候上台是要给领导交东西的,不能你说从大美手里拿过来就拿,不要就不要。最后她们终于使出杀手锏,说你要因为这跳砸了,李柏舟要跟着一起倒霉的,你还嫌他现在扫地扫得不够?
最后那句终于让柳丹安静下来,她开始每天在一个女干部的监督下练功、吃饭、睡觉。
表演很成功,省领导希望他们能在全省巡演推广。
有人替柳丹收拾好行李,将她推上车,刘大美在一路的颠簸里也释了一半前嫌,她跟柳丹说:“别管多伤心,等咱们这一圈跑完就好了,到时候回去见到李柏舟,你说不定还会被自己喜欢他吓一跳呢。”
西北冰冷坚硬的月亮
四个月的巡演完,柳丹真的被吓了一跳。李柏舟的宿舍里住进了一家三口,他曾经摆书架的地方放着碗橱,散发着腐乳的味道。女主人说李柏舟主动报名支援三线建设,去了青海。
柳丹想哭,但没哭出来,她想还不是哭的时候呢,既然当不成美丽的柳德米拉,总得做到英勇果敢。她去找队长请假,请十天,除去来回,还能跟李柏舟一块儿待两天。
队长摇摇头,说每人调整两天就得排下一场节目了,柳丹是主角,不可能请这么多天的假。
柳丹眼巴巴地跟着队长,队长去食堂她跟去,队长回家她也跟着,天寒地冻的,她把手缩进袖子里,抱住腿蹲在队长门口。
队长终于松了口。柳丹背着从食堂打来的十几个馒头和一壶水上了火车,到了西宁,当地负责接待的人说李柏舟那一批去了乐都,柳丹又爬上了敞篷汽车,和其他散发异味的陌生人一起在凛冽的风里哆嗦忍耐。
但到了乐都,柳丹才知道,这里也并不是目的地,只是中转站,人们从这里分散去了不同的乡镇,有的甚至进了深山,厂名是代号,厂址保密,就算是同一间厂也可能分散在不同的点,没人能告诉她李柏舟到底去了哪儿。
柳丹站在人群里,西北的月冰冷坚硬地照着她,她有些茫然地想,那个女狙击手在她的一生里应该也流过泪吧。
再见,李柏舟
柳丹成为李柏舟后厂里又一个独身的异类。
她在宣传队跳了三四年,到底是自己练出来的野路子,方法不科学,拉伤了大腿肌肉,人人都替她惋惜,她却并没怎么样,安安静静地回了仪表车间。许多人替她介绍对象,也有人主动追求,但柳丹统统拒绝。人们说她还在等李柏舟,有人劝她,说去了三线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何必等。
柳丹只是冲他们笑笑。
最初一两年,她确实在等着李柏舟,以为他或许会探亲访故旧地回来看看,后来则是为了自己等。李柏舟让她知道,美是分许多种的,懂得欣赏不同美的人也有许多,不必为不能欣赏她的人而伤心,也不必勉强和大家滑进同一道轨迹。
柳丹在32岁那年和钢厂一名工人结了婚,全厂人大吃一惊,他们一直以为柳丹会找一个像李柏舟那样的知识分子,但这个工人和李柏舟毫无相似之处。工人半年前从外地厂子调过来,也并不知柳丹曾有一小短辉煌的舞台经历,但他看柳丹的眼神闪着光。
在一个下午,柳丹去了钢厂分给他们的宿舍里布置新房,那也是一间朝西的房子,柳丹在空房子里静静地做了一个小幅度的跳跃,在落地声里,她小声说:“再见,李柏舟。”
文|章青定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