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廊桥修复记:当营造技艺遇上文物保护

  “非遗”与文物的双重性质,使得泰顺廊桥的修复将成为中国桥梁史上一个经典个案。

  屡毁屡建

  3月末,位于浙南闽北山坳坳里的温州泰顺县迎来了大事,去年9月15日台风莫兰蒂卷走的三座廊桥,正式开工修复。鞭炮声响彻云霄,挖机铲车开到了薛外村的薛宅桥原址,老弱妇孺从四方来聚,人群里涌满了穿着花棉袄睡衣、绒拖鞋的女人和儿童。这热闹劲和隆重度堪比当地正月十五的旧俗“百家宴”,一切都由于廊桥在人心中的位置非同一般,对于同样是乡村宗族纽带式微中的泰顺,桥是一种精神图腾性的存在。

  去年9月的台风让泰顺一日“痛失”三座桥,对于深山莽林里的有“廊桥之乡”美誉的泰顺,莫过于天大的事。该县以33座明清时期木拱廊桥而闻名,其中15座为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被水冲走的三座桥,都是国家级文物。就拿薛宅桥来说,它建于明正德年间,距今500年,曾于咸丰年间重建,现桥如不冲毁,距今也有160年了。

  说到底,这桥在历史上是地方聚落和民众捐资而建的宗族的产物,承载着世代繁衍于此的集体记忆,“屡毁屡建”几成一种仪式。“泰顺有个说法,智慧的人站在水边,桥就出现了。薛宅桥500年间修复了5次,原来桥台距水面两三米,如今有10米高,与洪水抗争过程中,造桥技艺也在提高。”泰顺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主任季海波说,他从小生长在薛宅桥边。

  2006年,泰顺建立县级非遗中心,在全国是首例,从季海波手里申报上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了木拱桥营造技艺、泰顺木偶戏等。泰顺全县有19座桥为县级以上文保单位,其中6座被誉为“世界桥梁史上的奇迹”。2009年9月底的一天,季海波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网站上终于知悉,“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木拱桥营造技艺”是一种活态的非物质文化传承,季海波的工作主要包括了文字线索建档、走访相关人、整理口述史,时不时往这些桥上走走,看哪块桥板松了需要更换。“我没想到这桥会在我活着的时候塌下。”季海波说。由于人类非遗项目的名头足够大,整个修复工程的指挥棒落到季海波手里,这位年近五十的非遗专家,半年间花白了头发,没事时也会幻想,如果这桥再坚持挺立几十年,捱过他的有生之年该多好。因为他很清楚,他今天的角色是极为关键的,要上历史功过簿的。

  台风“莫兰蒂”到达泰顺那天,雨量在中午11点37分时达到历史极值。这些年由于飞龙江流域上游加设防洪堤、两岸村民填淤建水泥房,导致河道泄洪加急,以至于桥下洪水通过时不再是漫流型的,而是迅速暴涨。当天11点57分,薛宅桥被冲垮,接着,文重桥、文兴桥一一散架,归于洪水。

  泰顺一日“痛失”三桥的消息迅速登上当天央视新闻,风头甚至盖过该县的生命损失。去年11月,廊桥修复获国家文物局立项批复,而非遗与文物的双重性质,使得廊桥的修复过程纳入了两批不同背景的专家,再加上当地“非遗传承人”即工匠也参与了进来,使得如何融合的问题备受关注。

  “一根木头一本书”

  台风过后,历经20天,三座被冲垮廊桥的90%原料被从田间地头、犄角旮旯里捞起。“长在桥边的人,天天对着桥,对它的一寸一毫都了然于心,祖祖辈辈都会分辨哪些是桥木了。”季海波说。县政府征集木构件的通知通过微信、电视、广播,当天就在村传开了,号召村民一旦发现桥木就堆在主路边,等着搜救队来运,搜集桥木的队伍几乎是民间自发的,他们沿着飞云江、交溪等流域顺流而下。族人薛益明组了一个20人的队伍,每天起早贪黑地开着小四轮、铲车等从村里出发,最远开到了100公里外的福建福安。那些劈了皮、刨了光的桥木起码都是百岁以上的杉木、松木,直挺挺地戳在淤泥里等待发现,千斤重的大料随处都是,需八九人联抬。

  在一座业已废弃的国营老茶厂里,薛宅桥90%的部件就堆放在简陋的工棚下。清明前的泰顺潮阴多雨,雨水将黄澄澄的木材淋得光亮,那穿越160年的桥木,即使“自然落架”又遭遇洪水的运力,一路上磕绊、受阻、冲刷,但外表油亮,如初初斫下。有些拦腰截断的木料露出蛀空的木芯,这才提醒它将寿终正寝了。季海波用手抚过一根被雨打湿的“三节苗”,悠悠地说起好料的甄别法。“木料师傅辨别怎样才是一根能上桥的好料,除了看年轮,就是用斧头去敲,如果声如洪钟就是好,但发出闷响就不行。再有就是看切面的锯痕是否光滑而不糙手……”

  廊桥的承重部分在于桥拱,由直长的树干加工成节苗,沿桥纵向布置(多排)。节数为奇数,中间的一节水平布置,两侧的节苗,每节靠近桥中一端高,靠近桥头一端低,节苗连接处用横向的大方木,人们称为牛头梁的,采用卯榫结构将各段节苗连接起来,形成折线形拱圈。

  从古法上,木料来自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杉、柳杉、松树,选材极为严苛,这半年来他随木料师转了17个山头,也就采集回来21根左右的新料。“往往是哪里开高速路了,我就高兴了。”这意味着那里的林木可以采,山腰上的人工林是不符要求的,他们直冲着山冈向阳的部分,那些笔直参天的自然林就会有良好的柔韧性,师傅用斧背敲一敲,相中哪根就是哪根。师傅只需评断树木的生长肌理,将不同环境下的木头因材置于桥体不同部位,节苗、牛头梁、将军柱、剪刀撑……不同的承重对应不同的粗细、长度和质地。

  外人无法说明其中的科学道理,但木匠师世代就是这样选料的。这一次修复保护,与以往的新建木拱桥不一样,季海波碰到的真正的挑战,是既要修旧如旧,又要确保文物安全。省文物局、古建院组成修复指导专家组,带着现代仪器如阻抗仪、应力波等仪器来到现场,这仪器如同给原桥木做心电图,脉冲探头对着木构件一检测,就能知道木头的内部结构、弹性和力学系数,告诉他哪些料可以用,哪些料不能用。“以前,我觉得一座桥就是一座桥,现在,我已经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坦言这半年来,曾无数次独自去到茶厂蹲在地上端详这些木头,匠人和专家就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新旧交错怎么用每天轰炸着他,把他这个主管营造技艺的非遗主任变成半个木料师。

  “文物修复当然是老构件保留得越多越好,老木料用得越多越好,修旧如旧,但匠人有他自己的逻辑,他们觉得有些老木料就是撑不了百年,得赶紧换,他们的理由来自经验。”经验告诉他,一般的木头就是二三十年即腐烂的,但是明清的匠人不知用了什么鬼斧神工,让这桥木能支撑百年。

  “主要承重部分一定得听我们的。”45岁的省级木拱桥营造技艺传承人曾家快这么说。这位在泰顺响当当的“大木匠”已经主墨了10座新建廊桥。村人称造桥的主事者为“绳墨”“主墨”,季海波力争把这些传统匠人纳入进来,廊桥的建造机会已经极难得了,他也要给这些传承人更多的实践机会,特别是这次廊桥灾后修复工程,这种机会非常难得,它是传统技艺与文保的交融碰撞。曾家快生平第一次碰见文保及建筑专家来现场协商和督工。“大不一样,以前干活都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现在的修复模式是专家、监理、业主、传承人加上现场和图纸的“统战”。

  当营造技艺遇到文保

  浙江庆元县的传承人吴复勇曾说,建造廊桥最好的木料是50年到70年树龄的油杉,28厘米到32厘米直径,每根木材长度12米最佳。桥两端拱趾支撑在块石垒筑的桥台上,或者直接建筑于两岸山崖之上,为了保护梁柱不受风雨侵蚀,还要在桥上建廊屋,桥身两侧安装及胸高的“风雨板”,桥建造好后用生桐油上漆以防腐……

  “‘万年水底松,千年空中枫’,前人对木料的认识已经到了很高的程度,外人无法确切知道是为什么。”季海波说,他的很多理论是跟传承人这样的非正规军学习来的,但跟专家碰撞时是“战火连天”的。比如“墩接”技术在当地造桥时经常出现(短的木料间一种连接方式),这主要用在非主要承力部件,有些被洪水冲断的好料可以经过墩接而继续使用。专家主张“低位墩接,少用铁件”,因为他们不愿看到一座伤痕累累的桥。

  当今的好料太少,当天然林木都成了资源,就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砍伐,所以他情愿用那些顶住了时间考验的旧料,因为构架上去的木头就没有回头路,谁也不希望这桥在自己的手里出问题。“如果160年前的匠人就用墩接,我才敢用,我只能参考前人实践出来对的东西,比如它墩接在20厘米的高度,我就不敢蹲接到25厘米,因为不敢突破它的极限。”他说。

  在日本,传统木结构建筑的修复是用1∶1测试的方式进行的,将同等比例的新料和老料同拉进实验室,用测试仪检测它的耐疲劳度,更替需要更替的部分。季海波曾感叹,自己就像是土八路,和一群同样没有面对过自然散架的木构件的专家在那里争论不休。“说实话,不换的话你能保证它安全吗?我们没有1∶1测试,100年后我们都看不见了。如果要续用那些已经剥落和劈裂的旧料,必得加不锈钢铁箍,验收专家又能容忍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木拱桥营造技艺讲究因地、因时制宜,本来就是一种活态传承,在不同的区域中流传并发生技艺的变异。而作为文保单位,它就是静态的了,两者的冲突在所难免。即使在文保系统内部,是修旧如旧还是留下时代修复痕迹,也存在一定程度的争议。

  就着一堆自然散架、摆了一地的桥木,再修复成原样,这在廊桥修复上无法可循,只有严格遵循原木构建的尺寸,不断地研究和向前人取经。一些小构建不易被发现打捞,但哪怕找回一件,就都能按这个标准复制同样比例尺寸的构建。虽然,平日的工作是为这些桥留存文字、图片和影像资料,季海波的电脑里存有大量的桥体细节图,但没有想到却用在了这次修复上。

  让他惊叹的是,当薛宅桥的1000来件旧料被归拢在老茶厂后,发现相同规格的木料比想象中多出了10%。在照片上按图索骥,就是核不出哪里多了出来,但却千真万确地存在于桥体上。翻开族谱,这桥历经5次修建,谁造过桥都历历清楚,甚至记到说咸丰年间的那次重建用过老桥的木料。季海波恍然大悟,每一次洪水冲刷,承重部位的好料总是要退役一些,但匠人没有丢弃,每一次修建都将它们用在隐秘部位,没有留下记载。也就是说,这一地找回来的料可能存在于咸丰年间更早时期,吸过了几百年山灵钟秀,还垒垒如新。

  如果是以往人为下架,拆了再原样搭上去,那会用数字标记,但这次,大多时间花在归位处理和甄别上,最难的是玉溪之上的文兴桥,那是一座重建于民国19年的斜桥,左右不对称,相传是两位主墨师傅意见不合,各从两端起造,到了中间只能倾斜合拢。两边用料不一致,也就参照物更少了。就连每一处相似的燕尾榫,仔细看起来会发现里面的卯孔打位的精细度都不一样,如何拼对,更多的时候是依靠寻找回来的木构件。

  结构力学之外

  泰顺于明景泰年间方才设县,因辖区多山而偏踞一隅,有化外之风。清光绪时写就的《分疆录》这样描述:“唐以前,僻在荒服中,多老林,供郡国材用而已,实闽括间瓯脱也。”该县有千米海拔以上的高山179座,“两山之间必有一川”,山民出行必定遇水,除了垒石以涉的矴步(水中用石头排成的通道),就是横木以过的桥,所以取木而造桥是一定的自然环境使然。

  上世纪70年代,桥梁专家茅以升组织科学家对浙南“编梁木拱桥”进行实地考察研究,确定这里的编梁木拱桥与北宋时期盛行于中原的虹桥结构一致,将它写进《中国古桥技术史》一书。在全国,有桥屋的桥并不鲜见,但带屋的木拱桥大多聚集在浙南闽北,在福建被称作厝桥、风雨桥,在泰顺被称作蜈蚣桥。90年代,美国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廊桥遗梦》(Bridge of Madison)使“廊桥”一词在中国流传,泰顺廊桥的说法悄然问世。

  现在,传承人曾家快每天要和古建院设计的图纸打交道,图纸将桥每个立面的细节都一一展示,并精细到各个梁柱的做法。但是按照传统的做法,这些电脑成像的图形是非常遥远的。“我们有我们的图,十几根角度线,互相看懂就可以了。”更多是心领神会的。从定位、备料、开工到竣工,没有测绘仪器,不用任何起重设备、铁钉钢架,学造桥工艺的过程也是口授的,不存在手把手教,也没有照本宣科。

  曾家快出身于木匠世家,从前跟着父亲在村里修建木构门窗,泰顺的民宅多为青砖、卵石配合夯土的木构架样式,质朴而自然,大气雄浑的瓦片屋顶施以古拙的飞檐斗拱,让屋形更显出黑压压一片的凤凰展翅的气势。12年前,而立之年的曾家快正式拜师县里最年长、最德高望重的墨师董直机,从此扎入木拱桥的营造世界。

  “造桥不像造房子,造房子是个不会间断的手艺,但造桥的技艺即使学会了,可能一辈子都造不上一座桥,所以没有系统的传承关系。”曾家快内敛而不善言辞。他每天穿着一件不变的咔叽工作服,6点半就来到工地,至今已主墨了10座桥。那些桥都是这几年政府扶持泰顺的廊桥文化而号召泰顺商人出资捐建的。“全国的廊桥传承人也不超过10个喽,这个技艺要保存,除非你不断地造桥。”说到这里,曾家快沙哑的嗓子有些亢奋。对他来说,这个技艺“易懂难学”,功夫在造桥之外的案头研究上,很多学徒放弃也是因为文化程度低。

  他的师傅董直机13岁时去福建寿宁县跑亲戚,痴迷于当地人在造的木拱桥,当时寿宁人告诉他,泰顺造木拱桥的人还没有出生,董直机便立志学艺,遂成为当今在世的将此技艺带进泰顺的第一人。所以,泰顺虽然有过500年木拱桥历史,但现世技艺为舶来品,更无家族渊源,如今会主墨的只剩董直机、曾家快等寥寥四五个了。董直机人生第一座桥是28岁时的岭北泰福桥,那时岁在民国38年;他人生第二座桥是2006年的同乐桥,当中暌隔近60年,没有市场是主墨人最大的痛点。即使这样,当年为造同乐桥,他画过的图纸可以斤来算,要经常为一组数据挑灯达旦。

  一方面没有市场,一方面这门手艺高处不胜寒,极其挑人,手艺好的工匠会被很多人请去建桥,反之则有可能终身不得机会。咸丰年间薛宅桥重建,桥梁拱架完工拆除撑架时,桥拱突然散架,大家认为这是工匠吴光谦“规矩失度”所致,继而怀疑他手艺不高,于是另请建桥工匠。据说,吴光谦从此声名扫地,很少再有人请他造桥。

  编梁木拱桥的技艺要领是纯用木料搭成一个互相制约的力学结构,无钉、无铆、无桥墩,用到顶、别(编)、撑、压这四种力学原理。这种结构不用钉铆,只需用相同规格的杆件构建,廊桥在桥屋的重压下,桥体各构件产生摩擦力,反而越压越紧。台湾华梵大学建筑学系副教授萧百兴在2005年参加泰顺廊桥论坛时与此地结缘,在《灵明泰顺》一书中,总结道:“从当代结构力学角度,编木拱梁的构筑模式,亦即‘由直木穿插别压组合’而成特殊的下部承重拱梁结构,并配合上部廊屋的重压以增加稳定度。”

  萧百兴来过泰顺无数次,当他在泗溪镇的北涧桥上看见一块写着“气洽太初”四字的牌匾,就更确定泰顺廊桥所蕴含的道学思想。结合福建寿宁的廊桥,基本都是盒子状的密闭的空间,他认为泰顺的更具骨感和通透感,桥屋具有仙宫的特征,内设神龛,各路民间神会聚一堂。“人可以随时飞升登仙,这背后是不同的营造逻辑和宇宙观的体现。”对于当地人,廊桥在此已不仅是个结构理性论述下的单纯的实用功能和结构安全的桥,而是一种在日常社会生活中营造出来的意义之桥。“它对于聚落的营造有很大的贡献。”萧百兴说。

  “其实现在看起来,它已基本上不具备交通的功能,这种技艺的存在不单单是结构力学的问题,而是当地人如何通过桥梁把自己的宇宙观和美学观展现出来。桥的保护意义已不是特别大,你要保护的是背后的活态的营造逻辑,所以不应该绑在从欧洲引进的修旧如旧观念上,那是针对石构件建筑的。”萧百兴说。他表示在台湾文保系统内也有修旧如旧和时代真实性的争论,“但木结构建筑本来就是一直要被修的,应该放手让工匠去做”。

  “这次修复要比造新桥难得多,因为验收的人不是你自己。”曾家快告诉我。

  2007年,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浙江省非遗名录,翌年,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董直机、曾家快等造桥师被命名为国家级、省级代表性传承人,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大的馈赠。建桥被泰顺人看作造福桑梓的义举,整个过程带有宗教仪式性,良材选中以后,要祭祀七天七夜才能砍伐,砍倒后不能着地,要请士绅原地抬一抬再由壮汉运下山。选栋梁、择吉、祭木工神、祭梁神、抛梁……建成后有个圆桥仪式,建好的桥身中间要留下一块木板的空缺,主墨师在众人的见证下用木板填上那个空缺,再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栋梁上。那一刻,主墨师通常会热泪盈眶。

  记者 王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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