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伯恩和欢脱的法国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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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4-20 11:16
美国喜剧有三宝——政治笑话、黄色笑话和讽刺种族主义。法国喜剧电影倒并不依赖这三个元素,导演丹尼·伯恩则更乐意用“小丑艺术”发展笑点。
大女主搞笑担当
酒店贵宾室里,爱丽丝一袭红裙,她当着我们的面脱下了黑色高跟鞋。正跟我聊着“法国喜剧电影特点”的丹尼·伯恩(Dany Boon)瞬间被这个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他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发现了新大陆:“咦,爱丽丝,你看,你的两个大脚趾长得不一样。一个往内侧拐,另一个就是正常的,这也太少见了吧。”
他抬头看看我,大概希望得到我的认同,我也只好忍不住去研究女主角的脚趾形状。丹尼·伯恩对脚趾的新奇配对感慨完毕,接着他刚才的话题聊下去:“美国人很喜欢在喜剧里讲黄色笑话,我们不一样。”
这一幕本身就挺搞笑的,有种不动声色的冲突幽默。法国导演丹尼·伯恩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喜剧演员。他在拍处女作《乡间别墅的幸福生活》(La maison du Bonheur)之前,已经讲了10多年的脱口秀。法国人管这种站立式单口叫“one-man show”,跟美国人说的“stand-up comedy”是一回事儿。
再过几个月就满50岁的伯恩,在讲笑话这件事上,不只有天赋,而且还有点管不住自己。我跟他讲,我们的采访只有半个小时,我有若干很重要的严肃问题需要他解答,他一面正襟危坐表示了然,一面又忍不住去关心爱丽丝的脚趾。
他导演的新作《天兵女特警》(Raid Dingue)中,爱丽丝·波尔(Alice Pol)扮演的角色乔安娜是法国内政部长的女儿,她一心想成为法国特警队(RAID)的一员。伯恩说其实10年前,他就想做这样一部动作喜剧,最初的想法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男人,阴差阳错地进了特警队,由此引发的搞笑故事。但这个想法一直缺乏原创性,直到2003年拍摄《臆想成病》(Supercondriaque)时,伯恩遇到了爱丽丝,心想,不如将主角换作女性。
“拍摄头一天,我到了现场,发现她正坐在我的导演椅上,正使劲捣鼓我的剧本文件袋,你猜怎么着?因为她刚打翻了一杯热茶,全洒在上面了。以后我还得知,这还只是个开始。”
另一个故事则是这样的:“我们这次来北京,坐的是头等舱。大家都上飞机了,就差爱丽丝,左等右等不见人。我不得不打电话问她去哪了,原来她去排了经济舱的队,那边又关闭得比较早,她就以为自己错过了航班。”
伯恩从类似的小事故里看到了有趣和活力。“我就知道我找到这部电影的关键点了,有了女主角,电影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其他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伯恩将在她身上发现的这种“皮埃尔·理查德式的小丑艺术”,完整地置入于整部电影,女主角的“笨手笨脚、粗枝大叶”这一性格特征,成了推动故事前进的驱动力。比如全片最重要的抓捕反派这个主要情节,前两次失利都是女主角一手造成。
尽管在美国,早就有如艾米·舒默(Amy Schumer)这样成绩辉煌的喜剧演员,但在法国,一部喜剧电影由女性作为搞笑担当,这样的事几乎没有发生过,丹尼·伯恩无意中创造了第一次。爱丽丝说,在法国的喜剧电影里,当然也有很多女性,但走的是漂亮路线,比如曾和著名的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配戏的弗朗索瓦·朵列(Francoise Dorléac),或者《虎口脱险》中的玛丽·杜布瓦(Marie Dubois),更完全是好莱坞式的金发美女形象。
她们在男主角边上,充当所谓的“捧哏”的支撑角色,这些人物虽然也有许多笑料,却很少会花笔墨去丰满她的人物形象,这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花瓶角色。“但真正让女性担任一部喜剧电影的主角,成为电影的叙述动力,几乎没有,就好像他们不太敢一样。”
喜剧之王
1989年,二十出头的丹尼·伯恩来到巴黎。他从自己喜欢的一部NBC上世纪60年代的电视剧主角Daniel Boone 的名字里,为自己提取了艺名Dany Boon。最早是在巴黎街头表演默剧,并一度以此为生。
但他很快就凭借站立喜剧(也称单人脱口秀)在巴黎喜剧界崭露头角。邮局排队、车祸现场,这些都是他的创作素材。但他最大的素材来源,仍是他的出生地——法国北部。
2008年上映的《欢迎来北方》(Bienvenue chez les Ch’tis),讲的是一个普罗旺斯人被调遣到一个北方邮局工作的故事。第一周只在电影中讲述的北部省份的64块屏幕上映,观影人数却有55万之多,这个数字排到当时法国电影历史首周票房第四。而电影人十分在意的首周单块屏幕平均观影人数这项数据,《欢迎来北方》超过了8000,这使得美国的《好莱坞报道者》(Hollywood Reporter)和《综艺》(Variety)都热烈地讨论了这个现象级的数字。
当放映地区扩展到全法国,接下去一两个月,法国人都在讨论这部电影。上映至第五周,在媒体的一片加油声中,它终于超过《虎口脱险》1966年以来保持的1700万人次的票房纪录。最终,本土观影人数达到了4600万,至今仍很少有电影能达到这样一个票房数字。这部电影之后,伯恩成了喜剧头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被媒体讨论最多的就是他“法国收入最多的电影人”地位。
有趣的是,喜剧这个类别,其实相较于其他电影类型,在走向国际这件事上是更难的,因为很多笑话带着强烈的文化基因,另一种文化里成长的观众就很难懂,笑也就无从提起了。法国电影里很明显的一个传播障碍是法语本身,尤其是法语区分阴阳性这个知识点,来自于此的笑点就容易冷场。例如《天兵女特警》中,在女主角出现之前,从未有过女特警,教官面对学员讲话时,常常需要补充一个阴性名词,要不乔安娜就会出声反抗。
但实际上丹尼·伯恩导演或主演的电影,在国际市场上普遍都比较讨喜。《欢迎来北方》后来又在欧洲各国上映,意大利人翻拍了它,美国的翻拍权则卖给了威尔·史密斯。《好莱坞报道者》对此的分析是,南北方差异造成的戏剧冲突能够被许多国家的观众欣赏,是因为这个问题本来也具备普遍性。
根据法国电影联盟(Unifrance)的数据,中国近几年来成了法国电影的第二大出口国。2014年,丹尼·伯恩曾借《私奔B计划》一片来过中国,法新社当时曾分析,丹尼·伯恩是继让·雷诺和苏菲·玛索之外,第三个最为中国人熟知的法国电影明星。
伯恩自己对此的理解是,他拍的电影大都比较欢脱。相较于美国喜剧,它的另一个特点是,几乎没有黄色笑话,“顶多有一些稍显粗俗的跟排泄物有关的台词,但这几个词又往往是法国人跟小孩儿对话时的用语”,不污,适合各个年龄层的观众。
我重新与人类和解——专访丹尼·伯恩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电影主题,似乎总是围绕着“接受别人”这个主题?
丹尼·伯恩:因为我从小就一直有被遗弃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父母在你小时候离婚了?
丹尼·伯恩:倒不是。是因为其实有一部分家人是反对我父母在一起的。他们自己就有所谓的“不被接受”的经历,所以,我几乎是在这种接受与不接受的话语环境里长大的。要不要接受另一个人,怎么接受,就是我成长时期的主题。我围绕着它长大,所以它大概就很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了我的作品里。
三联生活周刊:而且许多角色都有重大性格缺陷?例如《臆想成病》里的极端洁癖。
丹尼·伯恩:性格缺陷太重要了,我觉得所有历史之所以发生,所有故事之所以精彩,都是因为人有缺点。另一个我觉得重要的东西是谎言。我喜欢性格缺陷,它们让一个人显得更真实。而且,通常来说,人们总是自己犯的错误的受害者。我创作的角色,很少是愤世嫉俗的、刻薄的或咄咄逼人的,即便是那些最恶毒的角色,我也会给他一个之所以恶毒的合理辩白,而不是那种毫无来由的恶毒。
三联生活周刊:《天兵女特警》中乔安娜的执念,似乎也有类似根源?
丹尼·伯恩:没错,她对成为特警的渴望,其实源自失去母亲的痛苦,而且她母亲死于暴力。她没办法拯救自己的母亲,出于补偿心理,她就特别渴望拯救他人、拯救世界。在缺失的痛苦中成长,她得想办法劝服自己,最终她找到的途径就是得拯救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2014年的电影《小气鬼》(Radin!)中,把男主角“病态式的吝啬”,设置为一种补偿,由于父亲异常挥霍,儿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丹尼·伯恩:家庭关系对一个人性格的影响太具有决定性了。为了理解某个动机,我们常常去追溯他的童年发生过什么。比如我自己的。为什么我父母被他们的父母排挤在外?为什么我祖父就住在两公里外我却无法认得他?
我不知道在中国,家庭关系是怎么样的。家庭这个细胞范围内,我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坏情绪可以在这里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外人面前,我们习惯于维持一个体面的形象,但是在家人面前,我们很松弛,又过于松弛。我们又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两者之间的对抗,有时候就会以非常可怕的方式爆发出来,那种疯狂是没有止境的。人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种境地的?这些东西当然会被我应用到角色创作当中去。
三联生活周刊:那这种创作方式是弗洛伊德式的?
丹尼·伯恩:的确。我看心理医生有将近15年了。舞台上我很开心,但是在生活里一点也不。为了在生活里也能同样开心,我就去做心理治疗。其实,每个艺术创作者的第一次心理治疗,都发生在他的艺术表达里,不论是绘画、音乐还是写作。对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我表演时。舞台是个有魔力的地方,我通过表演让人们发笑,竟然也实现了自我治疗。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心理医生对此怎么看?
丹尼·伯恩:他说逗人发笑,某种程度上,是我的武器,一笑,他们就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重新与人类和解。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前的电影角色,其实都以工人阶级为主,这回这部《天兵女特警》却是个精英阶层、上流社会,甚至出现了总统。
丹尼·伯恩:这并不是有意的。这部电影的冲突点在于,一个生活在巴黎高档街区的姑娘,梦想却是加入生龙活虎的特警队,而她要面对的,是家人的不解和阻挠。如何应对这些阻碍,这就成了看点。刚才聊到法国喜剧的特点,我觉得还有一个,法国喜剧更倾向于混合情绪和幽默,尽管有时候也会有夸张讽刺的成分,但仍然注重与现实的贴合度,出于某种对现实主义的信仰。
文 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