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奥培:运动是艺术的第四维度

  奥培喜欢在不同的媒介上展示同一个想法,无论塑胶肖像、树脂雕塑、镶嵌画还是LED和LCD动画,色彩、线条、阴影和透视的运用都是为了欺骗眼睛的感知能力。

  英国艺术家朱利安·奥培(Julian Opie)最知名的公共艺术作品主题是正在行走的人。他们无一例外是侧身的形象,可能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以LED装置形式行走在布鲁塞尔SMETS概念商店的清水混凝土外墙上,也可能是苏黎世一家时装店玻璃外墙屏幕上一群不同年龄的男女,又或者是一组雕塑,以银行家、护士和律师的身份出现在日本高松市的街头。

  这些行走的人是上班族、购物者或者游客,芸芸众生中的陌生人,以简单重复的脚步在屏幕上不分昼夜地闪烁着。按照奥培自己的阐释,他的作品“凭借城市中常见的形象插入公共空间,成为真实人群的自然延伸。这是以公共雕像的定位结合标志与信息技术的外观,创造的匿名公众纪念碑”。

  如今,他们以相似的步伐和姿态走入了上海黄浦江边的复星艺术中心——位于上海外滩金融中心,由福斯特建筑事务所和Heatherwick工作室共同设计的新建筑。从3月28日起,复星艺术中心与伦敦里森画廊(Lisson Gallery)合作举办“朱利安·奥培中国首展”,超过50件作品覆盖绘画、雕塑、镶嵌画、挂毯、LED和液晶视频等多种形式,其中不少是专为这次展览创作的。

  奥培1958年出生于伦敦,20世纪80年代初毕业于伦敦戈德史密斯(Goldsmith)艺术学院,他是比达米安·赫斯特、翠茜·艾敏等人还要早一代的英国艺术家。他的作品极其风格化、易于辨认,奥培式的语言形式甚至已经成为被广泛模仿的对象。

  通常,他的人像缺乏具体的描绘,黑色粗线勾勒的轮廓、没有五官的头部以及简单色彩填充的身体,明亮的单一色块填满整个背景。比起绘画,它们似乎更接近一系列符号和标志的图像。

  复星艺术中心的二楼展厅就是一个典型奥培风格的肖像世界:以汽车油漆绘制在铝板上的《丹妮尔》,她的头部被简化为黑色的圆圈,附加一个不完整的椭圆代表她的发髻,肉色的半月形代表她的脸庞。行走姿态的雕塑《纳塔丽》同样是带发髻的圆圈脑袋,不过她的身上多了浅蓝色外套、黑色短裤等服饰细节。

  有几幅循环播放的液晶视频肖像画看起来更有趣一些,戴黑框眼镜、身穿蓝色条纹T恤的《乔治》,他的头部正从左到右微微转动着,从侧脸头像转变成完全的正脸。而一头披肩金发、穿白衬衣的《埃琳娜》正在俏皮地转动着她的眼珠,似乎对你的到来欣喜不已。

  绘制肖像画时,奥培有点像一位出色的漫画家,擅长观察人们并抓住他们的显著特征。虽然省略了具体的五官,但每个人看起来是真实的,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他们的发型、服饰、体态甚至精神状态。

  他以冷静、扁平化的抽象风格表现这些细微的差别,同样是两个正在行走的男女,《伊恩与哈丽特》像是一对中年夫妇,穿白色T恤衫的丈夫伊恩已经头发斑白,妻子哈丽特仍然身材姣好、穿着性感的黑色透明纱外套。

  《费恩与塞达》显然是爱好运动的年轻人,深棕肤色的费恩穿着迷彩长裤,扎马尾辫的塞达一身跑者的打扮,蓝色跑鞋上是醒目的黄色耐克标志。这几件作品都是采用塑料胶材料,奥培工作室用电脑绘制出数字图像后发送给工厂,然后用乙烯树脂切割机制作出图像。

  2015年,奥培曾经创作过一个不同城市的《雨中行人》系列,一组交叉走过的全身人像,各种身材和年龄的人,不同的走路方式。《伦敦雨中行人》画面以灰蓝色作为背景色,一个消沉萎靡的男人低着头,裹在一件深灰色薄外套中;一个穿蓝色风衣的女子手提Tesco塑料购物袋,迈着高跟鞋匆忙赶路。这是略带灰暗与沉闷的伦敦生活群像,相比之下,粉红背景色的《首尔雨中行人》显得更明快,也更有城市活力。

  展厅中央陈列着一系列大于真人的胸像,虽然绘制手法相似,但墙面上二维肖像在这里变成了三维的头像。奥培从2012年起开始尝试3D打印的肖像,为了找到黑色造型线之外的另一种绘制系统,他先在模特脸上打上强光,将阴影分解为几个层次,之后对模特的头部进行三维扫描,在电脑里简化处理后,以圆雕的形式打印出来。

  这些打印出来的头部变成他凹凸不平的三维画布,通过手绘阴影和色彩,在上面制造出二维图像的错觉。3D打印头像的结构本身也在描述图像,就像用两套语言,在同一时间以不同方式讲述着同一件事情,或者说将真实的空间带入虚构的空间中。

  奥培显然喜欢在不同的媒介上展示同一个想法,无论塑胶肖像、树脂雕塑、古老的马赛克镶嵌画还是现代的LED、LCD动画,他在二维与三维之间自由转换,阴影、透视、颜色和绘图的运用都是为了欺骗眼睛的感知能力。

  复星艺术基金会主席王津元第一次看到奥培的公共艺术作品,就是伦敦卡纳比大街上的LED装置作品《行走的伊莫金》。在一条步行街的正中间,梳马尾辫的伊莫金以优美体态和自信洒脱的步伐,在LED屏幕上迈步行走着。

  “我看着虚拟的她,再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路人,似乎能感受到伦敦城市脉动的节奏。”王津元对本刊说,“奥培的创作摩登而都市化,他的公共艺术装置作品遍布世界各地。我们一直比较偏好公共艺术项目,所以,这是贴合我们基金会、贴合外滩和上海这座城市的一次展览。”

  三楼的展厅是与楼下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有俏皮的、简化的羊群,LED屏幕上正在奔跑的马,有广阔的田野、夜间的公路,有香港维多利亚港湾美丽夜景的液晶视频画,但是唯独没有人的存在。

  他的风景画充满了空旷,是剥离了具体细节的无特征风景,大部分以横向构图延展着。一幅名为《道路》的挂毯画上只有蓝色、黑色和深棕色等色块代表天空、原野和路面,它可以是欧洲任何一条高速公路。画上的编织线条清晰可见,与画面的透视感相互竞争,在你的所见和所感知之间形成一种张力,这也是柔软的传统材料与现代速度之间的对比。

  《夜间公路》同样是一幅挂毯画,浓黑底色上有一些白色、黄色圆点以及代表斑马线和隔离带的白色线条。尽管如此,夜晚的世界通常更加简单抽象,你可以在头脑中构建出黑暗中的风景,填补其余的信息:黝黑的天空、路灯的闪烁、迎面而来的汽车,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却又像身临其境般清晰。

  奥培出现在三层的展厅里,他身穿一身棕色西装,打黑色领带,一个整洁而且精干的形象。“我一直着迷于风景。”他这样告诉本刊。他回忆起自己十几岁时一次航海旅行的景观经历:“从海上眺望遥远的陆地,我看到一条细长的绿色条带,上下是无限的空间。”回到家中,他试图把这样的地平线带到他的卧室里。他把卧室墙壁的下半部分画成海绿色,用一条绿线描绘出山丘,其余部分都是蓝色的。

  20世纪90年代初,为了拍摄风景,他也曾开着一辆雪铁龙CX环游欧洲,一边驾驶一边直接在驾驶座上拍照,变成对风景的一种被动记录,而不是经过选择的构图。这样的拍摄结果提供了一个具有无限延伸可能的系列,他称之为“道路风景”,其中平坦的乡村原野形成一系列移动的、连续的平行线和汇聚线。

  在液晶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动画《乡村道路》就是这样一种“道路风景”,整个画面只有四种彩带构成,分别代表蓝天、山丘、绿树和道路,中间是醒目的白色斑马线,在斑马线的后退中彩条的形状随之改变。在这里,奥培借鉴了早期的电脑赛车游戏将景观减少到旋转、滑动彩带的方法来形成运动的错觉。在他看来,这是对世界更现实的表现方式,因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世界永远在运动。

  我需要一种简洁清晰的逻辑性

  三联生活周刊:易于辨认的奥培式绘画语言开始时是怎么形成和固定下来的?

  奥培:在我成长的年代是后现代主义盛行的80年代,我们希望打破抽象主义、极简主义等单一风格和标签,可以像使用色彩一样使用各种风格,就像一座建筑部分是装饰艺术风格,部分是巴洛克。我们可以继续抽象和极简的路径,也可以借鉴和使用其他的风格。所以,我借鉴了50年代的广告和平面设计,借鉴了古典绘画和雕塑,借鉴了日本浮世绘,然后把它们混合在一起。用一个圆圈作为脑袋,就是我从平面设计和象征符号借用的语言,卫生间的男女标志就是用圆圈代表脑袋。通过将朋友的照片叠加在商店购买的卫生间标志上,我能够将男人或女人的通用符号调整为特定的个人符号,这是非常有用的技巧。作为艺术家,我需要一种简洁清晰的逻辑性以及好的意义上的天真。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的创作也受到《丁丁历险记》的启发?

  奥培:可以说我是和埃尔热的《丁丁历险记》一起长大的,我深受埃尔热的影响,如色彩、线条的感觉以及绘画中的叙事感。他把绘画转变成一种语言,通过绘画和故事的结合,可以像文字那样阅读它。这确实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是《丁丁历险记》的超级“粉丝”。如今我可以看出,埃尔热同样受到日本浮世绘大师歌川广重等一些前代艺术家的影响,也许还有毕加索。

  三联生活周刊:经常有网站分享“如何画一幅奥培风格的肖像”的教程,你介意这样的模仿吗?

  奥培:我也经常收到一些电子邮件,孩子们发给我以我的风格制作的肖像。但这不是带有诠释性和个人风格的绘画,而是用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电脑技术自动完成的。肖像画可以通过机器来完成吗?通过面部识别软件?也许。但我觉得绘画还是需要画家的编辑、判断和交叉参考的能力,来区分形式与光线的不同,传递个人的故事和心境。

  三联生活周刊:你为什么一直迷恋“行走的人”的主题?

  奥培:回头看我确实已经画过许多行走的人,我觉得这是人最自然、最常见的动作。像古希腊或古埃及那些迈开步伐的雕像一样,人在行走时,身体状态散发着优雅、富有活力的感觉。每个人的步态都是特别的,公园里的人看上去与金融区或购物街上的人很不一样,速度、目的性、服装穿戴变化都很大,体现出不同的心情和颜色。这次展出的作品中,我直接从街上选择了行人请到我的工作室,请他们在跑步机上走路,然后拍摄下来。他们的服装、姿势和步态都是随机的,那些丰富的细节不是我事前安排的,像费恩的迷彩裤、哈里特的透明上衣和伊恩的弹力鞋带等。

  三联生活周刊:跑步的人也是你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奥培:古希腊花瓶上奔跑的运动员,大理石寺庙门楣上的战士,古埃及墓穴壁画上的神像,这些反复的、个人化的形式营造出一种装饰性的动态图像,我觉得同样可以从当代街头的行人身上看到。我经常手持高速摄像机,在伦敦街头和公园拍摄跑步的人,回放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动作比大多数走路的人更加规律流畅。当他们从你身边一闪而过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目的中,几乎很难看清他们。对我来说,捕捉他们的形象如同捕捉稍纵即逝的东西,揭示出没有看见的那个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如何制作行人或者慢跑者的循环动画视频的?

  奥培:我第一次使用侧身走路的形象,是因为我想做步行者的雕像。我拍了一段在健身房跑步机上走路的朋友,然后拆分成单帧图像,从中选出双重步伐的部分,连接成不断行走的循环片段。通常,制作一段迈步的视频需要50多幅图像,我从中组合出一组群像,就像遣词造句一样,以不同方式构建不同的画面。

  三联生活周刊:制作电脑动画场景时你自己写程序吗?

  奥培:没有。我过去曾经自己动手制作所有的作品,现在我更喜欢当个指挥。我的工作室里大概有十几个助手,如果我有了新的想法,我告诉他们,我们一起深入发展它。我可能给他们一些绘图和指导,然后找到相应的人开始制作,也可能需要一两年才能找到最后的解决方案。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也是17、18世纪欧洲绘画以及日本版画的收藏家?

  奥培:是的。我购买了许多这样的作品,还有古埃及、古罗马的雕塑等。我把收藏品挂在工作室中,不时地学习和模仿他们的技巧。例如,把粗黑线置于色彩上面的技巧就是从古埃及绘画中学来的,这样做能够赋予画面一种动感。我从歌川广重和17世纪荷兰画家雅各布·凡·罗斯达尔(Jacob van Ruisdael)那里学习到风景画的技巧,罗斯达尔的风景画通常是水平的,你的视线跟着一条道路进入画面,在头脑中构建出景观。这也是艺术家经常使用的手法,现在我用电脑制作成三维动画,让它动起来。又比如歌川广重经常画一只鸟飞过他的画面,让你的眼睛跟着它的轨迹,然后再回到树上和水面上。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液晶屏幕风景画上,你可以看到有飞鸟一次次地穿越屏幕。

  文 钟和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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