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那五年

  父亲最后的5年,可能是我和他最亲密的5年。那一年的夏天,妈妈打来电话,是呜咽着的声音:“大夫说,你爸是癌症……”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生疏的。从记事起,他的工作就要不停地出差。父亲是一个阴郁沉默的人,很少出现,很少笑,很少说话。他总会问我学习,可是会先问我几年级了。我和他说过最多的话,可能就是:“爸,我妈呢?”

  父母来到北京,刻不容缓地做手术,主治医生说还算顺利,接下来就是好好恢复。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坐在父亲旁边,听到他因为疼痛而呻吟,看到他下了胃管痛苦难耐,我觉得特别无力,我只能盯着输液的点滴,盼望时间快点过去。

  父亲胃管撤掉了,可以开始进流食,妈妈不放心食堂的饭,想要每天送饭,于是我开始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那是北京的8月底,知了拼了命地叫,病房里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让我感到不安。给父亲按摩完了,我会读报纸给他听,他只是听。时间长了,他会说,不用读了,我想睡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我在旁边会默默地愧疚,作为一个已经是成年人的女儿,作为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人,我却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些什么,让他在这样最艰难的时候轻松愉快一些。

  父亲的尿管也撤掉了,我要扶他去卫生间,我总想帮他把输液管挂到卫生间里的挂钩上,他总是说我自己来,你可以出去了。父亲每天的输液开始减少了,我会扶着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溜达一会儿。他不说话,我就会告诉他医院的食堂在哪里,我每天晚上是在哪个水房洗漱,今天来医院的路上看到了什么。陪他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我和他说的话,比之前的二十几年都要多。

  父亲的状况稳定下来,晚上不需要有人陪着了,于是转到了病人多一些的病房。白天我会送饭过去,陪他输液,听他和其他病人聊天——不面对家人时,他是健谈的。同病房的叔叔阿姨会问起我,他很高兴地告诉别人我上的什么大学,在哪里工作,但是并不纠正别人以为我只有二十出头,跳过关于婚姻的话题——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小姑娘,我在结婚前跑掉了。父亲对于这件事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半年后他就生病了。有的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才是父亲的病因。

  读书时,会有男同学拦在路上搭讪或者约我,我只是低头走过去,我不是骄傲,我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始和别人发展一段亲密的关系。甚至,我连闺蜜都没有。我并不喜欢去回溯“原生家庭”的问题,但是父母的争吵和与父亲的疏离,好像的确让我迫切渴求别人关爱的同时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关于我的感情生活,父亲从不提起,也不过问。

  接下来的5年里是化疗、第二次手术、化疗、第三次手术,不断地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第三次手术后,父亲做了造瘘,出院的时候大夫叮嘱,每周要清理一次造瘘口。第一次清理由我来做,清理后要安新的造瘘袋,我怎么都安不好,怕留的口太大不合适,又怕口太小会弄疼他。终于安好了,造瘘口都渗出了血丝,我特别想哭,我说:“爸,对不起!”父亲说:“没事儿,大夫说这里没有神经,我不疼。”我从卧室躲到客厅,眼泪涌上来,只会在心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我很害怕,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比如,没有办法阻止病情的恶化。

  第五年的春天,父亲说,他想回老家。

  6月的最后一天,妈妈打来电话:“医院下病危通知了。”老家的医院里,大夫诚恳地说:“能做的都做了,让老人回家吧。”

  父亲开始高烧不退,我每天给父亲拿冰水擦洗,每天打一支杜冷丁,后来是两支。那个曾经高大的男人,瘦得只剩下皮和骨。有一天父亲清醒的时候,对我说:“我想把房子留给你,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你也可以自己有个家。”

  那5年,和父亲一起经历癌症病痛,奔波于医院病房的5年好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天我一个人看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看到男主人公最终还是说“I can’t beat it”,我的眼泪汹涌而来,终于放声大哭——对不起,我没能做到。

  文 曹蓉(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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