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册中的诗与远方

  日本作家安部公房在其名著《樱花号方舟》中曾经提到过一种特别的地图旅行方式,安部称其为“恭桶上的旅行”。具体的操作方式是,在面前铺开高精度的航拍立体地图,戴上利用左右视差的立体眼镜,集中视线,调整间隔,便可以在地图上进行旅行了。作者写道,立体地图旅行者,“把眼球当作车轮,自由自在地四处漫游……立体地图上的旅行,就像是学会了空中游泳术”。对于书中的“我”来说,穴居于地下,除去出外购物,几乎不与世界发生联系,而地图旅行则是连接“我”与世界的最重要方式。

  既然地图与世界的边界已经模糊,那么为何不在地图上做一番环游世界之旅?朱迪斯·思卡兰斯基(Judith Schalansky)所撰写的《遥远之岛地图集:50座我从来没有并且永远不会踏足的岛屿》一书便能满足你的这个好奇心。作者选取了分散在世界大洋之中的50个岛屿,从北极圈冰雪覆盖的孤独岛到被灼热熔岩所埋葬的异教徒岛,从传说埋葬着海盗宝藏的可可岛到见证了麦哲伦寻找香料群岛航行的那普卡岛(失望岛),作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在作者选取的50个岛屿中,不乏一些“著名”地标,如拿破仑的流放地圣赫勒拿岛、见证了太平洋战争历史的硫磺岛、拥有巨型人像的复活节岛,然而更多的是你闻所未闻、你这辈子多半不会踏足的小岛。然而,这些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岛屿却不仅仅是地图上那些如同苍蝇粪便大小的一个地标,它们往往埋藏着人类命运最隐秘的独白和历史中深深的叹息。地图之于作者,有着相当的魔力。他写道:“(从地图上看)小岛也是大洲,大洲也只不过是大岛。这个发现让我第一次感到震动……通向大陆的每一条纽带都被切断了,对于世界其他部分小岛的地图也毫无提及。我没见过更为孤独的地方了。”正是出于这样一种震动和对岛屿地图的痴迷,作者写下了这本书。书中所绘制的岛屿地图,已非地理学意义的地图,而是关于世界和空间的艺术作品。在书中,地图与文字相得益彰,共同构筑出一个关于海岛的孤独世界。

  阅读这本书之前,或许你永远不会想到,那些偏远的孤岛竟然还有名字。有了名字便有了历史,有了历史便不会被遗忘。这些听起来有些拗口的名字,多半隐藏着不为人所提起的故事,有些甚至还镌刻着鲜血、泪水、毁灭的绝望以及等待救赎的希望。在西印度洋之上,有一座名为“特罗姆兰”(Tromelin)的小岛,该岛仅0.8平方公里,永久居民仅4人。

  从特罗姆兰出发,往西430公里可以到达马达加斯加,往东偏南550公里则可抵达毛里求斯。这样一座荒岛,着实乏善可陈。然而,在1760年的11月,却发生了一件改写该岛历史的大事。这个月的17日,一艘法属东印度公司的商船“Utile号”,由马达加斯加出发,私自违禁装载了60名奴隶,启程前往“法兰西之岛”(毛里求斯)。在启程不久,“Utile号”就遭遇了飓风,整艘船偏离航道,在后来成为“特罗姆兰”的小岛外撞成碎片。幸存者携带给养集体登岛。满怀希望的法国人几乎在登岛的同一天便开始了逃离的计划。他们利用船只残骸的木料与零件开始制造自己的诺亚方舟。两个月后,这艘希望之船造好了,所有122名法国船员悉数登船,而把奴隶留在了岛上。

  法国人告诉奴隶们,他们很快会回来。然而双方都知道,这样一座孤岛,没有任何外界给养,留下的奴隶们只会慢慢走向死亡。不过有意思的是,命运的安排最终狠狠扇了那些高傲的殖民者们一个响亮的耳光:奴隶们活了下来,他们竖起瞭望台,升起了篝火,这篝火一烧便是16年。在这期间,被遗弃在荒岛上的男人们,一个个相继离去,划着用棕榈树干做成的独木舟,希望到达救赎的彼岸,然而他们最终都葬身鱼腹。60名奴隶中,只有7个女人和一个婴儿选择留了下来。她们在岛上度过无数个潮湿的夜晚与灼热的白昼,她们的篝火撑过了无数西印度洋肆虐无常的风暴。终于,在1776年11月29日,一艘法国皇家海军的战舰发现了这些坚强的女人,并将她们悉数救起。女人们的坚韧和等待,最终让她们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成功获救。而在隔着大陆与大洋的美洲,一个新的国家宣告独立。可是岛还是那座岛,唯一不同的是,岛上多了些许篝火燃尽的灰堆和一个载入地理图册的名字——特罗姆兰。

  深陷现代性矛盾之中的“文明人”对于那些遥远的岛屿,总是抱有浪漫的玫瑰色幻想。弗朗西斯·培根笔下的新大西岛,托马斯·莫尔憧憬的乌托邦,都是大洋中与人类社会隔绝的岛屿。现实往往比乌托邦要令人心碎。1929年,身心俱疲的德国牙医弗雷德里希·李特和教师朵儿·斯特劳斯起身前往东太平洋上的佛罗莉亚娜岛。此岛距离南美大陆的厄瓜多尔1050公里,是赫赫有名的加拉帕戈斯列岛中的一座。在这样一座植被浓密、物种丰富的岛上,李特和斯特劳斯开始了他们的乌托邦生活。他们建造了房子,开垦土地,并把自己的家园命名为“Frido”(取二人名字的首音节)。他们过着极简生活,平日里甚至衣不蔽体,仅仅在有外人来访时才换上衣服。二人的生活很快被报纸冠以“现代亚当和夏娃”而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记者和“粉丝”前来造访。弗雷德里希·李特在笔记中抱怨:“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块难以抵达的土地会吸引如此多的来访者。”

  1932年,弗雷德里希·李特的母国此时政治上阴云密布,然而在千里之外的佛罗莉亚娜岛,Frido的定居者迎来了一行新访客。为首的是伊洛瓦瑟·瓦格纳·德·布斯奎特女爵,与她同来的,除去大群的牛、羊、驴、鸡和水泥,还有她的两名情人——洛伦兹和菲利普逊。女爵和她的追随者们信誓旦旦,计划要建造一座服务百万富翁的豪华酒店,把小岛变成富人的世外桃源。可是,事情没有往预想的方向发展,在这名女爵的“统治”下,不仅酒店踪影全无,岛上原本的宁静也被破坏。女爵折磨着她的牲畜们和她的情人们,用皮鞭伤害他们,以此取乐。终于在1934年的一天,女爵和她的情人菲利普逊突然消失了,而另一名情人洛伦兹的尸体很快在相邻的另一座小岛上被人发现。不久之后,牙医弗雷德里希·李特因为食用岛上的动物而食物中毒,最后死在岛上。只有朵儿·斯特劳斯幸存了下来,她只身回到了柏林。人类的乌托邦理想又一次以失败而告终。当牙医李特和斯特劳斯逃离他们所厌倦的西方现代文明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寻求桃花源的努力竟然会以这样一种狗血的方式告终。当诗不再是诗,而远方不再是远方的时候,人类还会再相信乌托邦吗?

  或许,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此生未必有机会涉足哪怕是这50个小岛中的其中之一,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拿起林林总总的地图册,用眼睛作车轮,用想象力作翅膀,选择一处远方的地点,进行一场好奇心与知识的探险。诗与远方,尽在地图之中。作者写道:“任何打开地图册的人立刻会想要一切,突破限制的一切——整个世界。这种渴望总是强大的,比任何达到欲望的满足感都要强。给我一本地图集而不是旅行手册。世界上没有比地图集更为诗意的书籍了。

  文 陈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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