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岭:“樊”字到底有多繁

  一山之隔,河流各奔东西,互不相扰

  1934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为调查元代建筑延福寺,路过浙江省武义县的樊岭村。这段旅行载于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除了测绘延福寺,他顺带考察了沿途的山区民居。梁思成认为,樊岭的乡土建筑就地取材、随形就势,“这使人不得不承认,建筑总是渗透着民族精神,即使是在如此偏远地区偶然建造的简陋小屋,也表现出这种情况”。

  梁思成多年前的学术著作,一再重版,至今畅销,堪称中国出版史上的奇迹。今天的人们,说起梁思成,就会想到林徽因,继而便是“人间四月天”“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掌故。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要记得,他们夫妻俩的主要成就,并不在于鸳鸯蝴蝶。

  文艺青年捧红了很多人,也糟蹋了很多人,糟蹋完张爱玲,再糟蹋林徽因;文艺青年炒热了很多地方,也糟蹋了很多地方,糟蹋完云南丽江,再来糟蹋浙江乌镇。这叫做“依次糟蹋”。我在武义工作时也不能免俗,总想追寻梁思成伉俪当年的足迹走走看看,曾经的老地方,如今的新模样。

  远处的山峰,高耸入云,就是樊岭。山脚下的村庄,名叫“樊岭脚”,梁思成当年所见“渗透着民族精神”的民居,不时可见。

  有条河水,流过樊岭脚。出村后,汇入武义江。然后,依次流过兰溪江、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在杭州湾奔腾入海。

  钱塘江,分段起了许多好听的名字,听着复杂,其实就是一条江。富阳至桐庐段称富春江,建德以上至徽州段称新安江。兰溪江是新安江的支流。总之,樊岭这边的河流,属于钱塘江水系。

  河水离开村庄的地方,称为“水口”。风水先生说,流水是财富的象征,流水滚滚而逝,犹如财源滚滚不可留,水口必须加以“关锁”,以锁住财源。于是,樊岭脚的水口,浓荫蔽日,并建起廊桥、文昌阁。在水口小憩片刻,清风袭来,旅途的劳顿,顿时烟消云散。

  樊岭的另一边,河流是往大山背面的瓯江去的。先是汇入宣平溪,继而流经丽水、青田,最终在温州入海。我猜,山那头的山脚,也该有个村庄,也该有个水口,也该与樊岭脚一样古意盎然——可惜,我不曾去过山那头——也无妨,想象中的田园更有意境。

  一山之隔,河流各奔东西,互不相扰。明清时期,这头的樊岭脚,隶属于金华府武义县,那头的无名村庄,隶属于处州府宣平县。大山两边,风俗方言,迥然不同。樊岭,是浙江金华与丽水地区的自然分界线。

  1958年,宣平县撤销建置,并入金华武义县。曾经的两府分界,远近闻名的樊岭,已为武义县境内的一座平凡的山峰。

  也许是“平凡”之故,如今的樊岭,果然改名为“凡岭”。当地的朋友说,你的说法是不对的,谁都不愿意自甘平庸,大家只是嫌弃“樊”字繁杂,不好写,于是,随手找个字形简单的同音字,代之以平凡的“凡”字,如此而已。

  “樊”字到底有多繁?这个问题,我暂时想不明白。

  吾乡台州玉环县清港镇凡塘村,南宋时期出了一个进士,名叫樊汝舟,是宝祐四年(1256)“文天祥榜”进士。《宋宝祐四年登科录》至今完整存世,是难得的史料。吾乡玉环是个海岛小邑,南宋时期——对不起,当时并无玉环县,只是温州乐清县的玉环乡。不说蛮荒之地吧,至少是个相当偏远的海岛。名见经传的进士,历宋元两朝,大概就只有樊汝舟一人。

  樊汝舟进士及第后,曾在家乡建造过一条海塘。后人感念他筑塘围田的功绩,称之为“樊塘”,村以塘名,也便唤为樊塘村。由于历史的沧海桑田,南宋海塘如今已为乡间的田埂小路。“樊塘”就是樊汝舟留给家乡的唯一存世的文化遗产。

  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玉环人与武义人,海边人与山里人,一样怕麻烦,居然也嫌弃“樊”字难认难写。曾几何时,樊塘改名为“凡塘”,平凡的“凡”。

  贪图一时的便利(不知道这算不算便利),乡土文化中最具诗意、最有故事的部分,从此韵味全失,说来索然寡味。我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划算的,倘若梁思成先生旧地重游,不知他又有什么看法?

  郑嘉励:专职田野考古,业余从事杂文写作,既为个人抒情遣怀,也为考古工作者与大众之间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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