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实人的世态炎凉

  你的诚实烫伤了我的虚伪

  父亲去世三年后,你来到了我家。同父亲相比,你平凡得实在是乏善可陈。可是,50岁的母亲需要一个老伴儿,而一个50岁的老人对另一半的要求也务实本真很多——只要人好就行。

  而你具备这个最基本的条件,你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具体地说,你是一个老实人。和我母亲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很难堪。因为你深知自己各方面都没有优势——房子小、工资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而且刚刚结婚的儿子一家还需要你的帮衬。

  说实话,母亲也只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面子,才决定去见你的。而最终让母亲对你产生好感的原因,是你的那手好厨艺。

  你没让她伸一下手,就做了四菜一汤,让母亲吃得不忍释筷。临走时,你对我母亲说:“以后要是想吃了,就来。”

  后来,母亲陆续又看了几个老头儿,虽然哪一个看上去条件都比你要好,但最终母亲还是选择了你。

  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

  就这样,你和我母亲住在了一起。那天,你、母亲,外加我还有你儿子一家三口,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特意将这顿饭安排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里,表面上看是为了表达对你的重视,其实是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作祟。但你并没有让我得意多久,走出酒店时,你悄悄对我说:“以后咱就是爷儿俩了,你要请我吃饭就去街边的小店,在那儿我吃得饱,还不心疼。”

  你那太诚实的表情烫伤了我的虚伪,让我觉得,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就像大人哄一个孩子的糖球儿一样,接近无耻。

  你把我母亲照顾得很好,她每次见我都嚷嚷要减肥,那语气是幸福的。

  你的儿子先我弃你而去

  我搬新家的那天,你和母亲来给我们燎锅底。你严格地按照民间燎锅底的习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到吃饭时,你却没有出现在主座上,到处都找不到你。打你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像是掐算好了时间,等宾客散去,你回来了,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杯盘,将剩菜剩饭装在你事先准备好的饭盒里,留着回家吃。

  母亲不希望你这么做,觉得委屈了你,你小声对她嘀咕:“晚上我给你新做,这些我吃。”母亲说:“干吗天天吃剩菜剩饭呢?你知不知道我见你这样,心里很难受。”“你千万别难受,让我看着这么浪费我心里才不舒服呢。树赞(我的名字)的钱都是辛苦换来的,咱帮不了孩子,那就尽量帮他省点儿。”

  你的话,让我母亲心疼了很久,然后她决定告诉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替你说好话,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渐渐地,我对你的好感越来越浓。有时候,甚至有一些依赖,你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换掉家里的坏水龙头;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母亲住院时,不眠不休地照顾她,直到出院后才告诉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病倒,而且病得那样严重。你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轰然倒下——脑血栓,半身不遂而卧床。

  没有想到的是,先我弃你而去的,是你的儿子。他开始很少来看你,直至后来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每次打电话,他都说自己在出差,回来就过来看你。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这个时候跟我提出要和你分手。你们本来也没有登记,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这就是冰冷的现实。我不想让母亲去做这个恶人,于是我狠狠心,决定由我来说出分手的话。我对躺在医院里的你说:“屠叔,我妈病了。”你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尽量做到不为之所动。“你知道,我妈也一把年纪了。这些日子,她是怎么对你的,你也看见了。”你继续流着眼泪点头。“屠叔,我们都得上班,我妈身体又不好。你看能不能这样,出院后,你就回你自己的家,我帮你请个保姆。当然,钱由我来出,我也会经常去看你。”

  话说到这里时,你不再哭了。你频繁地点头,含含混混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请保姆,不用……”

  走出病房,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还是流了眼泪,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良心都让狗吃了

  你出院回家的那天,我没有去,而是让单位的司机去接的你。你不在的那个春节,过得有些寂寥。我们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年夜饭,却再也吃不出浓浓的年味。

  新春的钟声敲响后,我还是驱车去了你那里。你步履蹒跚地给我开了门,见到我,你嘴上在笑,眼里却有了泪。走进你冷锅冷灶的家,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我开始给你包饺子。保姆回家过年了,给你的床头预备了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点心,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娘。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你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你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在初一的凌晨摇摇晃晃地离开你的家,喝了酒不能开车,只好把车停在你的楼下,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满目凄凉。手机响,是妻子打来的:“你在哪儿?”我发了火:“我在一个孤寡老人的家里。我们都是什么人啊?人家能走能动时,咱利用人家;人家现在动不了,咱把人家送回去了。咱良心都让狗吃了,还人模狗样地仁义道德,我呸!”

  站在大街上,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骂够了,我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背起你就往外走。你挣扎,问我:“你这是干吗?”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你说:“回家。”

  你回来了。最直接表达高兴的,是我的儿子。他对你又搂又亲,吵闹着要吃你做的炸麻花,要做面人小卡。妻子把我拉到小屋,问我:“你疯了?他儿子都不管他,你把他接回来干吗?”

  我不再发火,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他儿子做得不对,那是他的事,不应该成为咱放弃屠叔的原因。我想活得心安一点儿,就这么简单。”同样的话,说给母亲听时,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妈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

  不一会儿,我的儿子进来了,进来就求我:“爸爸,别再把爷爷送走了。以后,我照顾他,以后你老了,我也照顾你。”我把儿子搂在怀里,心里一阵阵惊悸,还好,还好没有明白得太晚,还好没在孩子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孝之子的印象。

  对你“狠心”一点

  母亲和你正式地登记结了婚。这之后,每个周末,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们一家三口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家——你和我母亲的家。等待我们的永远是一桌很家常、很可口的饭菜。

  你居然能做饭了,虽然是在轮椅上,这在别人看来实在是个奇迹,但是,我们却对此习以为常,觉得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生命不息。只是,你的孙子很心疼你,总是在我“狠心”地让你自己夹菜或者让你自己想办法上厕所时,偷偷地为你服务。看着你俩小心地保持着你们之间的默契与秘密,我的心里溢满幸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渐渐地,你又像原来一样,开始做这个家庭的配角,努力把自己放在不被关注的位置上。你觉得那里安全,那是最适合你的位置。我也不再同你客气,有时甚至会命令你做一些家务,比如在你有些慵懒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用这种方式尽量延缓你的衰老,延迟你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速度。

  文/树赞/摘自《浙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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