鼋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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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01

  “小丽,你不借给我,我生气啦。”

  “生气就生气,总比被骗好。”

  “你别走……等等我--”

  董雷看着她们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脸上火烧火燎,低下了头。他将纸盒里的几个硬币和几张小面额钞票收起来,塞到口袋里,站起身,茫然四顾。此时,他真想回到唐镇去。他迈动两条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了。董雷没走出一段路,就被从某个角落里冲出来的赵五四拦住了去路。赵五四冷冷地说:“小矮子,你不想吃面包了?”董雷低着头,不说话。赵五四突然伸出肮脏的手,抓住了董雷的头发,使劲地往上拽,董雷痛得龇牙咧嘴。赵五四说:“答应我,回去继续要钱,否则老子把你扔到海里去喂鱼。”董雷挣扎着,大声喊叫:“放开我,放开我--”有路人谴责赵五四。赵五四朝他瞪着眼,吼叫:“老子管教儿子,关你鸟事。”唾沫星子喷在了路人脸上,路人闻到一股恶臭,擦了把脸,赶紧逃开。董雷继续喊叫:“我不是他的儿子,不是--”赵五四伸出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搧了他两耳光:“你这个孽种,连老子都不认了。”路过的人都躲着他们,没有人再管他们了。董雷的脸火辣辣地痛,他被那两耳光打醒了,这不是在唐镇,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没有人会为他出头,面对赵五四这个恶棍,他只有屈服,最起码表面上要屈服。

  董雷回到了原地,坐在那里,继续要钱。

  晚上,赵五四领着董雷回到桥洞里。在烛光下,董雷大口地啃着面包,苦涩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流到嘴里,和面包一起咽下。赵五四却在数钱。数完钱,他喜形于色:“不错,不错,这一天下来,三百多块钱呢,瞧瞧,这比打工强多了。小矮子,以后每天换个地方讨钱,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吃面包了,我给你买盒饭吃,有肉,有菜,你看怎么样?”董雷没有吭气。赵五四又说:“你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你讨来的钱,我们三七开,我七你三,钱我给你保管,过年回家前,我再给你,你看怎么样?”董雷还是不吭气。赵五四笑了笑:“你这算是默认了,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赵五四吹灭了蜡烛:“睡觉吧。”

  每天坐在街边讨钱,各色人的目光和话语伤害着董雷多年在唐镇建立起来的自尊,羞愧难当。

  某个深夜,黑暗将董雷淹没,躺在地上,瞪着眼睛,蚊虫在耳朵边嗡嗡作响。董雷心里特别厌恶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就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在唐镇时唯一的好朋友元金生。元金生仿佛就躺在他旁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话,他的话语流利了,思维也正常了:“阿雷,你晓得我现在多快活吗,死了真好哇,无忧无虑了,什么也不用怕了。没有人打骂我、羞辱我,我自由自在,成天就在四处飘着,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阿雷,你跟我走吧。”元金生站起来,走出了桥洞。

  董雷听到了赵五四的呼噜声,他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桥洞。前面不远处的那个黑影,就是元金生。他朝元金生走过去。元金生走进了海滨大道,深夜的海滨大道静悄悄的,连路灯也在沉睡。他跟着元金生飘忽的影子,来到了海滩上。海风吹拂,潮声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边缘。海滩上坐着一个姑娘,董雷视而不见,他眼中只有好朋友元金生,元金生走进海里,一直往海的深处走去,不时回头朝他招手,直到被海水淹没。海面上飘动着元金生的声音:“阿雷,快来,死了就可以像我一样快活了--”董雷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也许死亡是他最好的选择,他的脚踏入了海水里,海水微凉,十分舒服,渐渐地,海水将他淹没。他的身体浮起来,一个浪打过来,海水呛进嘴巴里,吞下,又苦又咸。他在海面上扑腾,他虽然会游泳,但是没有在海上游过,不知怎么对付一次次汹涌而来的海浪。

  海滩上的那个姑娘站起来,跑过去,扑进了海水之中……

  八

  “你为什么要救我?”

  洗过澡的董雷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衣,那是姑娘的白衬衣,她将他带回了住所。房间很小,有些凌乱,长沙发和小床,还有张书桌以及一个立柜。沙发上放着吉他和书刊,还有些杂物,书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开着。姑娘的脸还算秀气,却很黑、瘦,手指细长。她笑着,比不笑时好看许多,她回答董雷的问题:“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不该救我的,其实我生下来,就应该死去。”

  董雷不敢和她对视,低下了头。

  “生命如此宝贵,怎么能轻易放弃?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的过去,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轻生。很多时候,生活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糟。不过,我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到一条生命被大海吞噬,以后你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晚上,你就呆在这里吧,一会我把沙发收拾一下,你就睡沙发吧。”

  “你不怕我--”

  “怕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

  “我十八岁了,成年了。”

  “那也还是个孩子。”

  这个姑娘叫王悬,是个歌手。那个晚上,董雷一夜未眠,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觉得是在梦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被一个姑娘救命,而且会被她带回家,共处一室。在黑暗中,他一次次地揪自己的耳朵,揪得疼痛,才确认这是真实存在。尽管知道天亮就要离开,他还是感觉到了温暖,以至于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世界并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灰暗,王悬点亮了他心中已经熄灭了的生命之火。听着王悬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他一泡尿憋得膀胱要爆炸,也不敢去上厕所,怕吵醒这个天使般的姑娘。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才轻手轻脚地爬下沙发,摸索着走进卫生间。回到沙发上,他听见王悬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以为吵醒了她,心里十分内疚,其实,她是在说梦话。尽管重燃了生的希望,他还是忐忑不安,明天会怎么样,心里还是没底。董雷希望这个夜晚无限延长,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天亮,那样他就可以永远沉浸在这美好的似梦非梦的氛围中。

  没有人可以阻止时间的流逝,短暂的夜晚很快过去。天亮后,董雷到卫生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尽管衣服还有点潮湿,好在是夏天,就是湿衣服穿在身上,也没什么大问题。王悬没有马上让他走人,而是带他下楼,到街边的小吃店吃早餐。王悬说她吃拌面和牛肉汤,问他吃什么。董雷有些羞涩,嗫嚅地说:“和你一样吧。”王悬笑笑:“好吧,也给你来份拌面和牛肉汤。”

  王悬的目光清澈,笑着说:“阿雷,你还想死吗?”

  “不想了。”董雷说,“我死了,爷爷怎么办,我还要挣钱给他养老。”

  “这样想就对了,死亡是件重大的事情,不要轻易地去死。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王悬喝了口牛肉汤说。

  “我不想回唐镇,我回不去了,我也不会再去乞讨了,想找个工作。可是,谁会要我这样的人呢?”董雷目光忧郁。

  王悬注视着他,说:“阿雷,其实你长得蛮帅的,浓眉大眼,有股子英武之气。”

  董雷脸红了:“姐,你是在骂我吧。”

  王悬说:“没有,你真的蛮帅的。阿雷,你有什么爱好吗?”

  “我会唱山歌,爷爷是唱山歌的好手,据说我奶奶就是他唱山歌骗来的,他当土匪的时候,无聊时,就唱山歌解闷,在内蒙古劳改时,也经常在大草原唱山歌思念闽西家乡。他教了我好多山歌。”董雷说起爷爷,眉飞色舞。

  王悬眼睛中跳跃着火苗:“真的?”

  董雷点了点头。

  王悬有点小激动:“那你唱支山歌给我听。”

  董雷环顾四周,有些紧张。

  王悬鼓励他:“阿雷,不要怕,就唱一首。”

  董雷说:“可以吗?”

  王悬目光坚定:“可以。”

  董雷唱了起来:“郎是山中千年树,妹是山中百年藤,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哎--”这是一支客家情歌,凄婉绵长,被董雷唱得荡气回肠。他唱完后,小吃店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王悬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对脸红的董雷说:“阿雷,你唱得太棒了,你的嗓子好,而且还有感情。”董雷第一次听人夸他山歌唱得好,羞涩地低下了头。王悬说:“阿雷,你不用呆在厦门找什么工作了,跟我走吧。”

  “你要去哪里?”

  “原本我今天就要离开厦门,我这两年一直在青鸟酒吧里驻唱,前几天我辞了,准备去上海发展,下午的动车,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上海。”王悬说得有些激动。董雷说:“姐,我会拖累你的。”王悬爽快地说:“别说傻话了,走,回去收拾东西,就这样决定了。”

  九

  在厦门开往上海的动车上,董雷觉得他的生活才真正开始,过去的十八年,都是为这个时候铺垫的。心情放松后,话也多了,那张苦闷的脸也舒展开来,他的心是只冲出笼子的鸟,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中飞翔。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给王悬讲述过去在唐镇的事情,有时忧伤,有时快乐,王悬也随着他的讲述,时而抹泪,时而开怀大笑。

  当然,他也讲述了和算命先生丘福生的忘年之交。

  丘福生先前是唐镇中学的历史老师,头个孩子是个女孩,他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就想再要个孩子。那年月计划生育是天大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公职人员而言,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是要打掉饭碗的。丘福生老婆是农村户口,怀孕后,他让她躲到江西的一个山村里,生下了孩子。那是个男孩,断奶后,他老婆回到了唐镇,孩子留在了山村里,出钱托当地人抚养。孩子三岁时,带回了唐镇,丘福生对外说,这是一个异地亲戚的孩子。唐镇人都心照不宣,知道是他的亲生儿子,那眉眼,和他长得多像。纸包不住火,有人写了匿名信,告到县教育局去了。丘福生被抓了典型,没有逃脱被开除公职的命运。有人说,匿名信是唐镇中学一个副校长写的,那个副校长和丘福生从没有过节,不知为什么要陷害他。丘福生对此事毫不在乎的样子,离开学校那天,还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喝酒。同事们都说他想得开,豁达,也替他担心,失去工作,如何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这是个难题。丘福生宠辱不惊的样子:“别人能活,我也能活,天无绝人之路。”

  丘福生成为算命先生,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那年夏天,丘福生和妻子在田里收割稻子,早上还是晴朗的天空,到了晌午,乌云翻滚,山那边有沉雷的声音传来。狂风过后,大雨倾盆而下。丘福生直起腰,飞快地跑到一棵乌桕树下避雨。妻子朝他喊叫:“别站在树下。”她的话音刚落,雷声在丘福生头顶的天空炸响,闪电如恶龙,张牙舞爪地落在乌桕树上。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丘福生的身上冒起了一股烟,扑倒在地上。妻子惊呆了,丈夫被雷劈了。她以为丘福生死了,神奇的是,她跑过去,丘福生竟然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她。三个月后的某天,丘福生碰到了唐镇中学的副校长。丘福生喊住了他:“你要去哪?”副校长笑了笑:“我去车站坐车,到县里办点事情。”丘福生怔怔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好大一会,才说:“你最好不要去。”副校长说:“为什么?”丘福生说:“让你不要去就不要去,别问为什么。”副校长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去了,结果,他乘坐的那辆公共汽车中途翻车,掉进了山沟里,死伤了好几个人,副校长万幸,只是腿骨骨折。从那以后,唐镇就风传丘福生有神附体,他也开始了算命的生涯。奇怪的是,他说的话特别灵验,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各色人等,都找他算命。不到两年,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算命大师,不用下地劳作了。他有个规矩,给人算命,从来不谈钱,给钱他收,给多给少都没有关系,不给钱,他也无所谓。那些当官的和做生意的老板,自然不会少给钱,就是他不主动伸手要钱,也是财源滚滚。

  董雷自从捉到那只鼋鱼后,就一直没有收获。他听人说,到镇子西头那棵古樟树下的土地庙里祭拜,土地公公就会福佑他,他就有捉不完的鼋鱼,据说狗佬经常到土地庙里祭拜。那是个黄昏,鸟儿归巢前还在叽叽喳喳地叫唤。太阳刚刚落山,红霞布满西天。董雷从家里拿了一把香,像只鸭子般,摇摇晃晃地穿过老街,来到土地庙里。俞大肚就经常嘲笑他,走路像鸭子。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在神龛上披着褪色的红布,慈眉善目地俯视着董雷。点燃三炷香,董雷跪在神龛底下的蒲团上,朝拜着,心想,自己太矮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一定是看不见自己的,无论如何,他要将自己的心愿告诉给他们。他还没有从蒲团上爬起来,丘福生就踏进了土地庙的门槛。

  丘福生冷冷地说:“阿雷,起来。”

  董雷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了丘福生。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交流,董雷见到他有点害怕,路上碰见会躲开。不过,丘福生从来没有嘲笑过他。土地庙里只有他们俩,庙外也没有人。董雷忐忑不安,不晓得丘福生会对他如何,他从蒲团上爬起来,手中拿着飘着烟的香,低着头,不说话。丘福生从他手上夺过香,插在神龛上的香炉里,冷冷地说:“你信神吗?”

  董雷轻声说:“不知道。”

  丘福生说:“模棱两可,准确地回答,信或不信?”

  董雷不说话了,在土地庙里,他还是有敬畏之心,不敢轻言不信。但又不能说信,他摸不透丘福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丘福生叹了口气,口气柔和起来:“孩子,不要信神,也不要信鬼,神鬼都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他摸了摸董雷的头,董雷在刹那间,感觉到了怜爱。天渐渐暗下来,鸟儿的聒噪也销声匿迹。丘福生说:“饿了吧?”董雷说:“饿。”丘福生笑出了声:“小家伙,我知道你饿了,走,我带你吃东西。”董雷说:“我回家吃。”丘福生说:“不用回家,跟我去吃好吃的。”董雷说:“我爷爷会等我的。”丘福生说:“走吧,我和你爷爷说过的。”董雷吃惊地说:“真的?”丘福生说:“我可以骗其他人,可是我不会骗你。”

  丘福生牵着他的手,朝镇街上走去,像是牵着自己的孩子。董雷觉得他的手特别温暖,在他的牵引下,董雷的脚步十分稳实,心想,要是父亲像他这样,那该有多好,黑夜里也会有阳光普照。丘福生带他到了一家小饭馆,点了白斩鸡、猪头肉和紫菜蛋花汤。丘福生还要了壶糯米酒。他倒了杯酒放在董雷面前,笑了笑:“你也喝点。”董雷说:“我能喝吗?”丘福生说:“你都十一岁了,喝一杯没事。”董雷说:“不喝,我怕变成像李四喜那样的酒鬼。”丘福生哈哈大笑。

  小饭馆里就他们俩吃饭,生意清淡。

  一杯酒喝下去了,董雷的胆子大了起来:“丘老师,你信鬼神吗?”

  丘福生压低声音说:“不信。”

  董雷的声音也低了下来:“那你为什么给人算命,还说什么有神附身?”

  “傻瓜,我不想点办法赚钱,怎么养家糊口。我那都是骗人的,我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是正确的。那些当官的和有钱的老板,我大都说好话,让他们听得心花怒放就可以了,随便说些司空见惯的注意事项,他们就奉为金玉良言。一般的乡亲,家里有什么事以及他们的品性,我了如指掌,随便说说,就正中下怀,再开动脑筋,预测一下,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丘老师,你真了不起,收我为徒吧。”

  “不行,不行,只能是我才能糊弄人,你不行,况且,我要是收你为徒,你要是比我能说会道,那我就没饭吃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请我吃饭?”

  “我有事找你?”

  “我又帮不了你什么忙,找我有什么用?”

  “你爷爷说,你成天在河里摸鼋鱼,书都不想读了。我想找你说说读书的问题。”

  “读书有什么用?家里那么穷,我不忍心看爷爷那么辛苦。”

  “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一事无成,会给你爷爷增加更大的负担。你要是一事无成,你爷爷要是死了,你怎么养活自己?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不管碰到再大的困难,你都要好好读书。我问过小学的老师,说你天资不错,学习成绩也好,想想,你要是日后考上了大学,你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你有工作了,就可以养活你爷爷了,也实现了你爹的梦想,他多么想上大学呀。我对你爷爷说过了,从现在开始,你上学的一切费用,我来给你出,你不要再去捉什么鼋鱼了,那不是你干的事情,那种事狗佬他们会去做。”

  “丘老师,为什么要帮我?”

  “你这孩子,总问为什么。唉,实话告诉你吧,我不算什么好人,靠算命骗人钱财。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帮,我不做慈善。帮你,有两个原因。你对元金生好,我感动了,唐镇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每次看到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还被人欺负,我的心就会疼痛,这个时候,我才感到自己还有点良知,因为还会心痛。这些年来,我已经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完全没有了人格。你让我看到了良善的宝贵,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可以勇敢地站在骚牯面前,为元金生抱不平,让我汗颜呀。还有一个原因。阿雷,你晓得吗,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我们上中学时,是臭味相投的死党。我们当时都有远大理想,他想获个文学奖,而我希望开飞机。每当飞机从学校上空飞过时,我就充满幻想,你爹就会写首诗,记得他送过一首诗给我,叫什么《放飞梦想》,遗憾的是后来遗失了。我没有想到你爹会上不成大学。你爹当时十分绝望,也很愤怒,他想一刀捅死你爷爷,也想把当时的大队书记杀了。他最后还是接受了残酷的现实,为了谋生,四处奔波。我很感激你爹,那时我家穷,是他经常寄钱接济我,让我上完了四年大学。我回唐镇教书后,他却不理我了,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为什么要回来当老师,你不是说要当飞行员的吗?不管我怎么解释,他就是不理我了。后来,他离开了唐镇,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董雷不说话了,想到父亲,他就难受。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将那个人忘记。

  “阿雷,多吃点,不要剩。”丘福生慈爱地看着他。

  董雷放下筷子,淡淡一笑:“丘老师,我吃好了。”

  丘福生说:“还有那么多鸡肉,再吃点,否则浪费了。”

  董雷说:“我真吃不下了,剩下的东西,我带回去给我爷爷吃,好吗?”

  丘福生说:“好,好,难得你有一片孝心。”

  董雷说:“我讨厌他,可是他也挺可怜的。他也讨厌我,却无法不管我,他说上辈子欠我的。我想尽量对他好点,他只有我这个亲人了,我没有办法挑选谁做我的爷爷,他也没有办法选择别人当他的孙子。”

  十

  这些年,去过上海衡山路零点酒吧的人,大都会对一个侏儒印象深刻。那个侏儒就是董雷。这里没有人叫他矮炮仗,大家都叫他雷雷。雷雷在零点酒吧,没有固定的工作。有时是服务生,酒保叫唤他:“雷雷,给四号台的鸡尾酒送过去。”他就会端着托盘,走到四号台前,笑着说:“先生(女士),您的酒来了。”不管是先生还是女士,都会低下头,友好地看着他,伸出手,从托盘里取走自己想要的酒水。有时,他会在酒吧的小舞台上,弹拨着小吉他,唱着歌谣,别看他其貌不扬,歌声却有异质,让人着迷。酒吧里有魔术表演时,董雷会被当成道具,被装在箱子里大卸八块,或被固定在木板上,飞刀嗖嗖地朝他投射过来,落在他的头顶、耳边、腋下、裤裆底下……他眼神惊恐,满头大汗。其实,董雷最喜欢的是圣诞节的时候,他被装扮成圣诞老人,在酒吧门口招徕客人,很多客人会抱起他,或者蹲下来,和他合影。就是那些路人,也会停下来,拍个照片,甚至和他合影,有人还会给他一点小费。那是他的快乐时光。

  酒吧老板朱小光曾经是王悬的男朋友。当初,王悬来上海,就是奔他而来的。董雷记得刚来上海那天晚上的情景。朱小光接上他们,低下头看了看董雷,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他是谁?”王悬大大咧咧地说:“我弟。”朱小光满脸狐疑:“你可从来没有说过你有弟弟。”王悬说:“没和你说过的事多了去了,喂,姐肚子饿了,快带我们去吃饭吧,别刨根问底了。”朱小光接过她手中的旅行箱,笑了笑:“走吧,吃大餐去。”忐忑不安的董雷跟在他们后面,快步走着,否则跟不上他们。朱小光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他们喝酒,说笑。董雷默默地吃着东西,偶尔有人和他说上两句话,他红着脸回答。这顿饭对董雷来说,是种折磨,希望早点结束。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新奇,他很难一下子融入他们的情境之中。朱小光总是用莫测的目光瞟他,仿佛他是个怪物。

  吃完饭,朱小光将王悬带到住处。那是栋三层楼的老石库门房子,朱小光为她租下了底楼的一居室,很小的客厅,很小的卧室,卫生间也十分袖珍。进入房间后,朱小光说:“悬,将就着住段时间,等我买大房子了,你就搬过去住,这房子虽说旧些,但在市中心,方便。”王悬笑了笑:“蛮好的啦,有个窝就行,我不讲究。”朱小光看了看拘束地站在一边的董雷,目光中充满了疑问。王悬明白他的意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光,先让阿雷住在这里吧,我睡房间,他睡客厅的沙发上。”朱小光说:“我还是带他走吧,他在这里,你多不方便。”王悬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跟你走,我才不放心呢。”朱小光无奈地说:“那好吧。”王悬说:“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朱小光说:“我们进房间,有事和你说。”王悬瞟了董雷一眼,笑了笑:“好吧。”

  王悬先进入了房间,朱小光随后进去,关门时瞟了董雷一眼。

  董雷爬上沙发,无所适从的样子。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也许是朱小光在房间里洒过香水,他在王悬厦门的房间里没有闻到过香水味。不一会,房间里传出了呻吟声,那是王悬在呻吟。又过了会,王悬喊叫出来,像是痛苦的喊叫。董雷没有听过这种喊叫,以为他们在房间里打斗,王悬受到了欺负。董雷心中的正义感驱使他跳下沙发,走到房间门口,用力地敲门,大声说:“朱小光,放开我姐。”王悬没有停止喊叫。他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大声说话。王悬的喊叫声突然戛然而止。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朱小光满头是汗,他瞪了董雷一眼,恶狠狠地说:“你叫个屁呀,真想一脚踹死你。”王悬满脸绯红,走出来,推了朱小光一下:“滚吧,别对阿雷凶。”朱小光悻悻而去。

  朱小光走后,董雷关切地问道:“姐,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王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他怎么会欺负我。”

  “可是,你为什么叫得那么惨?”

  “你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不知道。”

  “唉,以后你会知道的。睡觉吧,你睡沙发,我去给你拿枕头和被子。”

  ……

  过了两天。董雷搬到朱小光酒吧的员工宿舍去住了,他也被安排在酒吧里上班,打杂。他的确也无处可去,朱小光不希望他和王悬住在一起,就提出来,让董雷去酒吧上班。王悬也不好反对,顺了朱小光的意。离开王悬,董雷心里充满了恐惧。王悬安慰他:“别怕,没有人敢欺负你的,谁要是欺负你,我会收拾他的。”董雷说:“我是不是见不到姐了?”王悬笑着说:“怎么会,我每天晚上都会去酒吧,我要去唱歌。”董雷上班后,才晓得王悬在酒吧里驻唱。之前,董雷没有见过王悬唱歌,他看着她在那小舞台上弹着吉他唱歌,觉得她是个女神,离他很远又很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她的歌声真的很好听,唐镇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唱得比她好。每天酒吧打烊后,她就会让他唱山歌,会把他唱的山歌记录下来。不久,被王悬改编过后的山歌就在酒吧里唱开了,这种民谣受到了欢迎。有时,王悬会邀请他上台演唱纯粹的民歌,并且给他伴奏。刚刚开始时,董雷十分紧张,唱完一支山歌,浑身都湿透了。后来习惯了,他就放松了,心里还经常会有上台演唱的冲动。王悬教会了他弹吉他,还买了个小吉他送给他。他幻想着自己成为像王悬这样受欢迎的歌手,以后回唐镇去歌唱,也想着和王悬一样到处去参加音乐节,面对很多很多歌迷放声歌唱。

  王悬有个歌迷,天天晚上都来听她唱歌,每天晚上都会给她献上一束鲜花。那是个看上去斯文的中年人,脸很白净,戴着金边眼镜,总是穿着休闲的衣服。他每次上台给王悬献花,都要拥抱她一下。董雷觉得那拥抱很不寻常。他观察到了朱小光的表情,他的脸色像下了霜。有一天,那个斯文的中年人喝多了,献完花后,紧紧地抱住了王悬,大声地说:“王悬,我爱你--”王悬挣扎着,用力推开了他。朱小光上去,站在他面前,气愤地说:“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中年人说:“我,我爱王悬,关你什么事?”朱小光说:“王悬是我女朋友,怎么不关我事?”中年人冷笑着说:“你和她结婚了吗?没有吧,就是结婚了,我也有追求她的权利。”朱小光忍不住了,在他脸上打了一拳,然后让人将他架出了酒吧。王悬觉得朱小光不应该打人,两人就起了口角,王悬生了气,就走了。董雷下班后,看到那中年人蹲在酒吧外面的街角,嘴巴里不停地说:“王悬,我爱你,王悬,我爱你--”董雷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不久之后,王悬离开了上海,不知去向。

  她走之前,发了个手机短信给董雷,说她要走了,让他好好在酒吧里干,朱小光会照顾他的。董雷赶到王悬住处,她已经不在了。那是个深夜,董雷坐在街边,看着稀稀落落的夜行人和过往的汽车,心里异常的难受,像是活在梦幻之中。他问过朱小光,王悬去哪里了?朱小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问朱小光:“小光哥,你会赶我走吗?”朱小光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会,你在酒吧里做得那么好,顾客都喜欢你。”另外一个深夜,酒吧打烊后,朱小光让他陪喝酒,喝多后,朱小光就哭了,边哭边说:“阿雷,你晓得我有多么爱她吗?”董雷说:“我知道。”朱小光痛心疾首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走?”董雷说:“我不知道。”朱小光哀叹道:“我也不知道。”董雷说:“她会回来的。”朱小光说:“不会了,我很了解她的脾气。”

  十一

  王悬的突然离开,董雷常常感到忧伤,那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在酒吧里,他还是快乐的。王悬一直对他说,活着就是要快乐,没有比快乐更加重要的事。他像个听话的孩子,尽量地让自己快乐,当然,最快乐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歌唱。他经常将王悬说过的话,对一个半老徐娘讲,那个女人也喜欢和他聊天,喜欢听他唱歌。

  那个半老徐娘叫张蔓。

  张蔓是零点酒吧的常客,每次都是独自来酒吧喝酒。她不知怎么就喜欢董雷。那是个春天的雨夜,午夜时分,她推门走进了酒吧,寻了角落上的位置坐下,叫了杯龙舌兰酒。那杯酒是董雷送过去的。董雷看她端过酒,转身就要走,张蔓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董雷笑了笑:“大家都叫我阿雷。”张蔓眼睛和这个雨夜一样潮湿:“你的歌唱得好听,我喜欢你的声音,你能去唱首歌给我听吗?”董雷说:“谢谢,当然可以。”

  唱完歌,张蔓又叫他到跟前:“你可以陪我聊会天吗?”

  董雷说:“这要老板同意。”

  张蔓将朱小光叫过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愿。朱小光笑着对董雷说:“阿雷,大姐寂寞,你就陪她聊聊天吧。”说完,他朝董雷使了个眼色。董雷明白他的意思,坐下来就说:“大姐,能请我喝一杯吗?”张蔓笑了:“当然。”

  那晚,是董雷第一次陪张蔓聊天。他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张蔓让他讲故事。董雷想了想,给她讲小时候怎么捉鼋鱼的事情,也讲了狗佬。董雷第一次发现自己讲故事的能力,越说越兴奋,一直说到酒吧打烊。张蔓也不插话,边喝酒边听他讲,痴迷的样子。他讲的都是她陌生的生活,有趣而新奇。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不久,董雷和张蔓就成了好朋友。董雷休息时,张蔓会带他去买衣服,带他去发廊,让美发师给他做时髦的发型。在那段时间里,董雷总是变换着发型,头发的颜色也变换着,到零点酒吧的人都觉得董雷是个活宝,越来越喜欢他。

  王悬对董雷而言是梦幻中的人物,有时他会觉得她从没有出现过,对她的那种忧伤之感也渐渐地淡漠。相反,张蔓却是那么实在地主宰着他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张蔓将董雷带到了家里。她一个人住着一大套房子,房子装修得豪华。进入她的房子后,董雷有些不安。张蔓给他泡茶,茶水有种异香,让董雷迷醉。董雷嗫嚅地说:“大姐,你家就你一个人?”张蔓叹了口气:“是呀,我老公和别的女人跑了,儿子出国了,就我一个人。”董雷说:“大姐一个人住这么大套房子,好浪费。”张蔓说:“生命都是浪费的,何况是房子。”董雷发现她一直注视自己,目光热辣辣的,他心里更加不安,目光躲闪。张蔓笑了笑:“阿雷,别怕,我不会吃掉你的。”董雷喝了杯茶说:“大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妈死了后,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张蔓说:“那以后我就是你妈,好吗?”董雷点了点头。

  董雷没有想到,张蔓会炖只鼋鱼给他吃,而且是用当归炖的。

  吃着鼋鱼,董雷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董清水。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唐镇了,母亲的坟是不是被野草覆盖,没有人去扫墓,董清水变成什么样子了,尽管每个月给他寄钱,他是不是也记不得自己的模样了。想着想着,泪水滑落,掉在浓郁的鼋鱼汤里。张蔓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头:“阿雷,我的儿子,你怎么伤心了。”董雷哽咽地说:“大姐,你不是我妈,我妈叫黄春兰,她早就死了,埋在唐镇的山里。”张蔓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情脉脉地说:“阿雷,我现在就是你妈妈,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你。”董雷大声哭了出来。

  张蔓在浴缸里放满了温热清澈的水。

  她让他去泡澡。

  董雷脱光了衣服,爬进了大浴缸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浴缸里泡澡,每个毛孔都在张开,每个关节都舒展开来。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梦中。张蔓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推门进入了浴室,穿着透明的白纱睡衣。他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看到张蔓丰腴的身体泛着刺眼的白光,那两只肥硕的乳房和两腿之间的阴影,令他的呼吸急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蔓退掉睡衣,进入了浴缸,水哗哗地漫出去。

  董雷吓坏了,站起来,要逃。张蔓捉住了他,就像捉住了一只鼋鱼,他无处可逃。张蔓抱着他,抚摸着他。他的身体着了火,口干舌燥,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变得坚硬。曾经,他想那个叫沈秀秀的女同学时,也曾经坚硬过,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张蔓的呼吸急促起来:“阿雷,摸我,摸我乳房--”他的手被捉住,放在了柔软光滑的乳房上。一阵昏眩。接着,男性的冲动,使他的羞涩退去,烈火浑身,他的手变得主动。张蔓喊叫起来,比当初他听到的王悬的喊叫声还要惨烈,仿佛是被杀之前垂死的喊叫……

  张蔓让董雷变成了男人,在此之前,他还是个孩子。想起当初听到王悬的喊叫,他有些羞愧。躺在松软芳香的大床上,董雷睁大着眼睛,这一切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却是那么的美妙,如果不是张蔓,这一生都不会品尝女人的滋味。张蔓的头趴在他的小胸膛上,轻声地说:“阿雷,你不会抛弃我,对不对?”董雷抚摸着她光洁的背:“不会。”

  “阿雷,我知道你不会,你那么善良,那么惹人怜爱。”

  “你不是我妈,对吗?”

  “你想让我做你妈,我就是你妈;你想让我做你的女人,我就是你的女人。”

  “不要你做我妈。”

  “好,听你的。”

  “我该走了。”

  “去哪里?”

  “去酒吧上班。”

  “不要去了,从此以后,我养你。”

  “不,我要上班,我喜欢在酒吧工作。”

  “好吧,我送你去。我要在酒吧看着你,你有空就陪我说话,好吗?”

  “好。”

  ……

  董雷发现自己真的爱上这个女人了,尽管她年龄比他大二十多岁,真的可以当他妈。张蔓也爱他,莫名其妙的爱,填充孤独的爱,或许是别的什么爱。反正,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段如胶似漆的甜蜜日子。他们的爱情,让朱小光以及熟悉董雷的人,都十分诧异。董雷不管那么多,享受着爱情。隔三差五,张蔓会炖鼋鱼给他吃,那些日子,董雷放的屁都是鼋鱼的味道。

  董雷对张蔓承诺过,要带她回唐镇,去河沟里捉野生鼋鱼给她吃。可是,没有等到那天,张蔓就离开了人世。那天晚上,张蔓等董雷下班后,和他一起回到家,泡完澡,就在大床上疯狂做爱。张蔓的喊叫突然中止,浑身抽搐,脸色铁青。等救护人员上门,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猝死,让董雷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他的爱情也随着张蔓的死亡飘散。不久,他就离开了上海,回唐镇去了。

  十二

  酒喝得有点多。董雷泪花闪动。他对丘福生说:“丘老师,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我是不是个煞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结果。你看我妈,那么早死掉;王悬姐,认识我后就和朱小光分手;张蔓也因我而死,如果不碰到我,不鬼迷心窍,她也许会活得好好的。”

  丘福生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命。”

  “可是,很多时候,我不信命,想去抗争。”董雷的泪水流出来,“张蔓要活着,我会带她回唐镇的,我会捉只野生的鼋鱼给她吃,她从没有吃过真正的野生鼋鱼,她老被人骗,说她买的是野生的鼋鱼,还特别贵。”

  这时,在一旁看电视的香妹站起来,说:“丘老师,你别喝了,阿雷,你也别喝了。丘老师身体不好,时间也不早了,该睡觉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丘福生说:“香妹,你看我和阿雷那么多年没有见面,再聊会吧。”

  香妹语气坚硬:“不行,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谁负责?阿雷,你先回家吧,丘老师真的要睡觉了。”

  董雷擦了擦泪水,只好告辞。

  走出丘福生家门,香妹将铁门用力关上。董雷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心里凄凉。这些年,他都没有好好的赏过月。他独自来到了河滩上,听着河水沉缓流动的声音,望着月亮。想着一个个过往的人,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他突然想跳到河里,变成一只鼋鱼。

  十三

  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黄昏。

  他和董清水在说话。

  “矮炮仗,你带回来的那点钱也快花完了吧?”

  “是呀,花得差不多了。”

  “你是瘦驴屙硬屎,明明是个穷光蛋,还要装出一副赚了大钱的样子。”

  “我不想让唐镇人再看不起我。”

  “问题是,人家还是看不起你。现在不比从前,唐镇有钱人多了,你算老几。”

  “老东西,别人看不起我,也就算了,连你也看不起我。”

  “再怎么看不起你,你也还是我孙子,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想,可能我不是你孙子。”

  “此话怎讲。”

  “我要是你亲孙子,为什么我爹不要我?”

  “他伤了心--”

  “我的心也伤了,谁管我?”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进了家门,笑嘻嘻地说:“我管。”来人是俞大肚。董雷笑了笑:“大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俞大肚从小皮包里拿出盒中华烟,递了根给董清水。董清水笑笑:“大老板抽的都是好烟。”董雷说:“你的肺都快咳出来了,还抽,再抽就要死掉了。”董清水说:“死了好,干净。”俞大肚说:“你们怎么这样说话,爷爷不像爷爷,孙子也没有孙子的样子。”董雷说:“习惯了,对了,大肚,你找我有什么事?”俞大肚说:“老同学一场,你回来几天了,也没有请你吃个饭,走吧,晚上我请你喝酒。”

  俞大肚没有将董雷带到他自己的饭店,而是开车将他带到山里的一家度假山庄。在一个隐秘的包房里,有两个人点好了酒菜在等着他们。俞大肚将那两个陌生人介绍给了董雷,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历史上的刘邦和项羽是死对头,眼前的他们却称兄道弟,董雷觉得有点好笑。

  酒过三巡,俞大肚说:“矮炮仗,你这些年,在外面,混得也不怎么样吧?”

  董雷说:“你太小看人了。”

  俞大肚说:“不是小看你,我说的是实在话,你别以为打扮成这样子,我就看不出你是什么货色了。”

  刘邦和项羽在笑。

  董雷有些生气:“你难道叫我来,是笑话我的?我走,我什么酒没有吃过?”

  俞大肚将董雷按回坐位上:“好你个矮炮仗,钱没有赚到,脾气倒是大了不少。我对你讲,叫你来,是有生意和你谈,老同学一场,总不能让你穷一辈子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讨个老婆了。”

  “我这样子,谁会嫁给我。”董雷气呼呼地说。

  俞大肚说:“有钞票了,还怕找不到老婆,别说你这样子,就是傻子都可以有人跟,问题是要有足够的钱。”

  董雷说:“很多东西,钱是买不来的。”

  俞大肚说:“你要有钱了试试。”

  董雷想了想说:“你刚才说什么生意?”

  俞大肚笑了:“这不,动心了吧。我真的是为你好,有钱大家一起赚,共同富裕嘛。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刘邦项羽在做大生意,还需要一个合伙人,就看你愿不愿意加入了。”

  董雷说:“到底是什么生意?”

  俞大肚说:“你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

  董雷说:“我答应了,你说吧。”

  俞大肚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矮炮仗,虽然说矮,但还是有血性的。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欺负你,打你,你就是不屈服,死死抱住我小腿,咬着我的腿肚子,死死不放,我求饶了,你才松口。我还真怕你这种不屈不饶的人,同时,也敬重你。”

  董雷说:“那你还叫我矮炮仗,这是敬重吗?”

  俞大肚说:“好啦好啦,以后就叫你阿雷,不叫你矮炮仗了。”

  董雷说:“赶紧说是什么生意吧。”

  俞大肚压低了声音,说出了所谓的生意,原来,他们想利用董雷侏儒的样子,让他到县城里去帮他们送冰毒给吸毒者。董雷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俞大肚他们三人反复地利诱他,说很快就可以赚到大钱。董雷沉闷了好久,说出了一句话:“这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断然不会干的。”他记得在上海零点酒吧的时候,朱小光说过,沾毒的事千万不能干。朱小光就怕他被人利用,在酒吧里卖毒品。董雷对朱小光保证过,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仨还是不停地利诱。

  董雷说:“你们不要说了,我不会干的。”

  利诱无效,他们就开始威胁,让他不要将这事说出去。董雷脑袋晕晕乎乎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看到他们凶相毕露,嘴皮翻飞。俞大肚还是开车将他送回了家里。

  回到家里,董清水还没有睡,在厅堂里等着他。见他回来,董清水睁开了眼:“矮炮仗,回来了,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董雷说:“爷爷,不要再叫我矮炮仗了,好不好?我也不叫你老东西了。”董清水笑了:“叫习惯了,怎么改?”董雷说:“好吧,随便你。”董清水说:“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吃得不舒服?”董雷说:“爷爷,我想带你离开唐镇。”董清水说:“去哪?”董雷说:“我还没有想好。”董清水剧烈地咳嗽,然后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死在这老屋里。”董雷叹了口气。

  天亮后,董雷走出家门,朝河边走去。他碰到去田野里浇菜的女同学沈秀秀。沈秀秀面目全非,不再是当年那个漂亮姑娘了。沈秀秀说:“阿雷,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董雷说:“是呀,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沈秀秀惨淡一笑:“好什么好,你看我这张脸,像鬼一样。”她的脸丑陋不堪,整个头脸都是疤痕。董雷说:“你这是怎么搞的?”沈秀秀说:“前年春节,一场大火,烧掉了我家的房子,我丈夫和孩子都烧死了,剩下我一个人。”董雷心如刀割。沈秀秀走后,他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沈秀秀曾经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当年同学们欺负他,她会站出来,替他说话。那些坏蛋们,就说沈秀秀和他搞对象。这话传到了沈秀秀父亲耳朵里,她父亲竟然不让她上学了。董雷在青春期时,对她产生过幻想,如果他有初恋的话,那沈秀秀就是他的初恋对象。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向沈秀秀提及过自己的感情,甚至连话也很少说。

  董雷来到河边,他是想下河摸鼋鱼的。河水中浮现出元金生的尸体,一只鼋鱼在元金生的尸体旁边浮出水面,然后沉入深水,水面上冒着泡。他突然打消了下河的念头,转过身,朝唐镇摇摇晃晃地奔跑,他觉得自己会像只鸟一样飞起来,而不是一只沉入深水的鼋鱼。

  十四

  几天后,唐镇的人发现董雷和董清水都消失了,家门紧锁。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就像当年董卓带着小寡妇上官秀离开唐镇不知所终一样。就在董雷和董清水消失后不久,唐镇爆出了个大新闻,俞大肚他们因为贩毒被抓了。骚牯在镇街上说,是董雷告发了俞大肚,而他带着董清水离开唐镇,是怕毒贩子报复。从那以后,董雷和董清水就再也没有回到唐镇,不过,唐镇还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责任编辑 李慧萍】

  □ 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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