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蝶(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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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06

  他在经过单位的门口时没有停步。他将全身气力集中于脚板,继续朝刘雪的家阔步前进。一个个行人如同一撮撮杂草被抛诸脑后,他感到自己正在攀登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之后,他坐上一辆出租车。

  他将手机时钟设定在半小时计时模式。时间的流动因此获得了某种明确的指向:半小时后,他与刘雪的一切将归于零。他看着计时器上的时间。最后二十二分钟,他走出出租车;最后二十分钟,他走进刘雪家小区大门;最后十八分钟,他步入刘雪居住的楼层;最后十六分钟,他走出电梯,站在刘雪家门口。他把手机揣进裤袋,揿了揿门铃。

  门在开至三十厘米左右的宽度时停住了。

  “你来干什么?”

  “阿姨,我要和刘雪谈谈。”

  刘雪的母亲愣了一下。愣了三秒,甚至超过三秒。他不希望刘雪的母亲占用计时时间。他感觉得到裤袋里秒钟的变化。他的目光越过刘雪的母亲。在察觉对方关门的意图时迅捷地伸出手去,随即惨叫了一声。他的前臂被卡住了,缩回来的时候,留下了一道淤血。门关上了。他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避开猫眼坐了下来。他没有想到刘雪的母亲很快又开了门。这一回,他受伤的右手把门掰住了。他站起来,推开刘雪的母亲,迈了进去。

  “刘雪。”

  没有人回应。他像当日来访的警察一样打探着各个房间。他找到了刘雪的闺房。他第一次走进了刘雪的闺房。刘雪的闺房显得特别安静。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了窗帘的薄纱。他看到刘雪闺房的一面墙上贴满了照片。他看到了各个时期的刘雪,孩提的刘雪,少年的刘雪,大学的刘雪,以及工作后的刘雪。他也看到了点缀在刘雪中间的自己。他倒退两步,摸到身后的一把椅子坐下来,真切地感受着各个时期刘雪的变化。这时,他听到刘雪母亲的声音:

  “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一点都不满意。他听到裤袋里响起的铃声。计时器的铃声在一切尚未归零的时候就响了起来。

  “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七

  他站在“金色年华”的门口观察着自己的住所。他决定如果没有灯光,就不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在街巷里游荡着。现在他明白了,一直以来他熟悉的只是街巷的方位,而不是街巷的内容。一片银杏叶子被风托举着缓缓飘落。他追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片落叶。他感到它就像一只飞舞的金色蝴蝶。然后他想道,对于一片落叶而言,它是该抱怨背弃它的枝干,还是该埋汰阴霾的空气,抑或只是迁怒于凌厉的西风?他拾起那片落叶。显然,它现在的样子比夏天更加动人。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向当年的校园驶去。

  他没有从校园的正大门步入。当他一只脚跨上围墙,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他从围墙一跃而下,几乎惊扰到小树林里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他恶作剧似的吹了个口哨,扬长而去。他感到有一双或两双眼睛在前方招引着他。他从眼睛里看到了忧愁,也看到了清澈,这不禁让他晕眩。他甩了甩脑袋,颈椎椎间盘随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左脑和右脑在脑壳的缝隙间摇晃。他在一阵更为强烈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现在,他回到了校园正大门的位置。他需要冷静地分析一下,那日女人从顺风车出来之后,从他的视线消失之前,经过了哪些路段,折进了哪个方向。

  他走在当日女人走过的路上,连脚步移动的频率也竭力与想象中的一致。他在路的尽头自信地左转,及时避让迎面而来的几个滑板青年,顺水推舟似的走进一座教学楼。他在走廊的窗外看着晚自习的学生。教室里依旧坐满了女生,只有零星的几个男生紧挨着女生坐着。他看到一个女生愠怒地拍了一下同桌的男生的手,男生扭头窃笑时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继续朝前走去,从下一个出口离开教学楼。脚步不知不觉变得漫无目的。当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男生宿舍的楼下时,校园的灯火熄灭了。

  他回到与滑板青年相遇的路段,探求女人行进的另一种可能。这一次他选择直行,然后在行政楼停下来。他打开手机电筒,观看楼下一排长长的宣传栏。宣传栏里的照片整齐地排列着。他看到几张熟悉的老面孔淹没在血红色的背景里。他耐心的寻找渐渐被不安取代了。他实在难以想象女人竟会与如此沉闷的世俗联系在一起。和女人有关的,应该是全烫小螺旋卷发,色彩斑斓的衣服,柔软的身体,以及眼神里淡淡的忧愁的光。

  “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别干。”

  但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照片。他仍然试图从血红色背景里发现女人,直至走到宣传栏的尽头。他怀着庆幸抑或失落的心情望向从行政楼透出来的灯光。在所有的灯光中,会不会有一缕因为女人亮起的灯光?他在行政楼下踟蹰良久。一缕灯光熄灭了。他躲在一棵大树后,满怀期待从行政楼里传来高跟靴的橐橐声。他等到的只是两双皮鞋和一双布鞋的踏地声。布鞋的主人兀地转头看向露出半截身子的他,叫了一声:

  “谁?”

  他弯下腰,系了系鞋带,以示回应。

  夜深了,他坐上一辆出租车返回公寓。当他从出租车晃荡地走出来时,他没有想到会看到从自己住所发出的灯光。他立刻做出奔跑的架势,接着又改变主意。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他决定直接从墙壁攀援而上。他站在女人曾经站立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他似乎还没有叫唤过女人告知的那个名字。

  “戴安娜!”

  他穿过马路,跃上小车,挺立在车背上继续呼喊。他看到女人打开窗户,目光自然地探向“金色年华”的门口。当她发现他就站在眼皮底下时吓了一跳。

  “把绳子扔下来给我。”

  “你没带钥匙吗?”

  他抓住女人甩过来的绳子,双腿蹭着墙壁缓缓上行。他感到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温暖。他攀上窗台一把抱住女人。女人一个踉跄,和他一起倾倒在地板上。两人咯咯地笑起来。

  “你疯啦?”

  “我想你了。”

  “嗯,那又怎样呢?”

  “你想我吗?”

  他不依不饶地问。女人狡黠地一笑,一只手插进他的裤兜,攥住一串钥匙。

  “说吧,这么晚了,去哪了?”

  “去大学转了几圈。”

  “去怀旧了?

  “不,去找你。”

  女人“切”了一声,推开覆盖着她的身体。两人仰躺在地板上,对着天花板。

  “得了吧,你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我呢?你应该待在房间里。”

  他想他总有一天会在那里遇到她,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就会告诉她他爱她。但是此刻他说不出口。他感到这座房子已经成为他表达爱的障碍。他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抔抔水冲洗脸庞。然后,他站到抽水马桶前。一股酝酿已久的尿液在落向大半根女士烟后迅速避开。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拾起烟头看个究竟的冲动。他没有见过女人抽烟。

  “你是不是忘记冲水了。”他没有直说他看到了烟头。

  “我没上过厕所啊。”

  他呆望着被水和尿浸湿的大半根女士烟。他清醒地意识到,刘雪来过这里。刘雪没有把烟掐灭在书桌的烟灰缸上而是撒落在抽水马桶里。他从卫生间出来,目光瞥向门口,仿佛看到刘雪推门而入的情形。刘雪低着头,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手推着靴筒,她在脱掉第一只靴子后,发现地上拖鞋的颜色变了。刘雪没有换上拖鞋,而是重新穿回靴子。她的步伐十分缓慢。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打量着房间,在看到空荡荡的相框时浮起了一丝欣慰。刘雪也许还会习惯性地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拾起床头柜上的化妆镜。但是,刘雪会是什么时候想到抽烟?是看到阳台上晾着的衣物,衣柜里色彩斑斓的衣服,卫生间里变色的牙刷和毛巾,还是发现女人也在房间之后?是女人还是刘雪先来到他的住所?

  女人躺在床上。女人就这样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女人嘴角的微笑证明,她已经洞穿了一切。是的,女人见过刘雪。不久之前,她们就在这个房间里漠然对坐,或者交谈。刘雪就是在这时点上一根烟的。升腾的烟雾提醒她有失礼仪,或者她本就想回避一下,于是她走进卫生间,把大半根烟撒落在抽水马桶里。她没有按下冲水按钮就走了。如果她重新坐下来,也许走掉的就不是她。他可以想象,两人都会将对方视为更适合留下来的人。

  他带着一连串疑问走向女人。他仍然在寻找刘雪来过的证据。他按照刘雪习惯的方式靠在床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化妆镜。他没有够到化妆镜。刘雪留在房间的唯一的信物也不见了。

  “镜子呢?”他问。

  “刘雪拿走了。”她说。

  “刘雪来过?”他问。

  “是啊。”她说。

  “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啊。”她说。

  “你们聊什么了吧?”他问。

  “没聊什么。”她说。

  女人诡谲地笑起来。他对她幸灾乐祸的样子感到愤懑。

  “生气啦?”她问。

  “没有。”他说。

  “就不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她问。

  “不是说没聊什么吗?”他反问。

  “是真没聊什么。”她说,“我本来想澄清一下,但还没说什么,刘雪就走了。”

  她告诉他当时她正躺在床上。是打火机的点火声让她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的第一反应是,拾起床头柜上的化妆镜,擦一擦昏沉沉的脸,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的举动惊扰到了沙发上的女人。陌生女人走过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镜子。“这是我的。”陌生女人呵斥道。陌生女人在刹那间完成了进出洗手间的动作,径直朝房门走去,接着,“砰”的一声摔上门。

  “她的眼睛特别清澈,真勾人。”

  女人在讲述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仿佛那不是来自本人的经历。他“哦”了一声。他曾经想追问女人需要澄清什么。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了。他在沉默中酝酿着该如何与女人交缠在一起。他以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方式扑向女人的身体。女人既谈不上反抗,也绝没有迎合,这使他第一次察觉她对他的接纳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意味。

  在深秋的夜里,“金色年华”的霓虹灯光正在闪烁,一个挑着馄饨担的老人正在敲梆,许多片落叶正在随风打转,远方的一排排海浪正在推搡着一堆白色泡沫。他感到即使两个人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也改变不了互不相干的本质。

  八

  戴安娜闪蝶重新回到墙上。

  他站在床头,右手隔着相框玻璃触摸着蝶翅上细微的鳞片,仿佛触摸着一段遥远的记忆。他明白,女人走了。女人留在这座房子的印记,只剩下几根脱落的头发,一些不易觉察的指纹,以及残存在空气中的气味。他缩紧鼻孔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仍可以体味从女人身体散落的芬芳。他不知道女人究竟何时将戴安娜闪蝶重新挂到墙上。傍晚孱弱的阳光隔着窗玻璃透进来。他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得密实,拉上窗帘,以让女人的气味在房间停留更久的时间。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

  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与女人的最后一次缠绵和最后一段对话。昨天夜晚,他几乎是绝望地抵达身体的高潮。两人无声地仰躺了一会儿。之后,他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女人正在看一本书。女人的左手抓着书口从下而上弹翻着书页,与其说是在看书,倒不如说是在等他出来。

  “安娜。”他轻唤了一声,温柔得未免做作。淋浴后的清醒使情感的诉求转变为一种近乎技术的操作。女人噗嗤一笑,抓着书口的左手不动了。他捕捉到女人在噗嗤一笑之前,有过极为短暂的愣忡。

  “别这样叫我,怪怪的。”女人抓着书口的左手又从下而上弹翻起书页。

  “怪吗?安娜,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毛病。你这不是在叫我么?”

  “我一直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更坦诚一些。”他面露微笑,渐渐靠近的目光带着夜猫似的锐利。

  女人抓着书口的左手又不动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朱安,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都已经足够坦诚了。你不觉得吗?”

  “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我这里,你是谁,你除我之外的世界是什么?”

  他握紧她的手,以让对方的存在显得更加真实。技术仍然在发挥着作用,他的目光从温柔转换成锐利又转换成乞怜。他固执地想要改变一个事实,他不再置身于女人的生活之外,女人也不再置身于他的生活之外。但是女人挣开他的手,合上书,抿嘴一笑。

  “怎么说呢,朱安,我们不应该损害我们之间的默契。你就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样洒脱一点吗?”

  女人躺了下去。他跟着也躺了下去。他在伸手熄灯时顺势背对着女人侧睡。女人侧身贴上他的背,一只手从他的腰间滑向肚腩。他一动不动,也许在等待着女人手指的撩拨。他只等到女人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在褥子上。他犹豫地抓住女人的手,摊开手掌,一根手指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字。他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帮她合上手掌。他感到自己作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翻过身子。但是女人没有任何回应。女人也许睡着了,鼻息发出均匀的呼呼声。在漆黑的夜里,女人睡得如此安详,仿佛本身就是一个梦境。

  他难以接受他与女人竟会以一个梦境结束。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几乎是以数理运算的方式推演他与女人的诸种可能。他统计出了女人到来的次数,两人相处的时间,走过的路程,及至各次交谈的内容,各个高潮时刻的不同表现形态。他总结出了女人来去的规律,情感波动的曲线。种种乐观指向使他几乎摒弃了女人离去的事实。直到高登风尘仆仆地赶来,拉开窗帘,让久违的阳光进入他的房间。

  高登真的回来了。现在,高登就坐在阳光的背面。看得出来,他对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被窝有些失望。

  “那个女人呢?”

  “走了。”

  “先给我看看照片吧。”

  “我没有。”

  “偷拍的也没有?”

  “没有。”

  他从床头柜上拾起一叠稿纸,将所有推演的记录递到高登手中。高登潦草地翻阅着,稿纸发出连续的刷刷声。他在刷刷声中又重温了一遍与女人相处的许多个美妙瞬间。

  “我说兄弟,你真的确定,那个女人不是你臆想出来的?”高登掂量着稿纸说。

  他掀开被褥,让高登看到那一摊渗开的墨渍,像是在展示一件十分重要的证据。

  “这只能说明,你还在用钢笔写作,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我们爬过山,很多人都看到了。”

  “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集吧?”

  “我亲眼看见她走进了大学校园。”

  “为什么你不是去追忆和刘雪在一起的时光呢?”

  “刘雪也见过她。她就是因为刘雪才离开的。”

  “刘雪见过她?你向刘雪证实过?你见过刘雪了?”

  他被高登一连串的疑问镇住了。他发现,即使删除与女人有关的一切,他的生活仍然是成立的。

  “她也从来没有引荐过朋友跟你认识吧?”

  “我也没有引荐什么朋友和她认识。”

  “那是你没有朋友。现在的情况是,你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手机、微信,不知道她的住址、单位,也不知道她的朋友,对不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在臆想的世界里,这些都不重要。”

  他低下头,无话可说。这时,他瞥见枕边的一根棕色卷发。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将它举到半空,任由它飘落到他的手心。卷发的存在带给他一丝欣慰。他抬眼看到高登正在探查他的房间。面对缺失了女性用品的房间,高登也许会加深对他的误解。

  “你把刘雪的东西都给扔了?”

  “不,放在楼下保安室。”

  “你该把它们取回来。”高登说,“兄弟,刘雪才是值得你珍惜的女人。”

  高登依偎在窗前,从裤袋里取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他点上烟,将嘴里的烟雾以圆圈的方式吐向对面的“金色年华”,那个几年前他经常出没的地方。

  “说实话,我现在还会时常想起文娟。记得那年文娟第一次约我,就是站在‘金色年华’的对面。她站了好久,就看着我房间里的灯光--你还记得我前妻吗?”

  “我没见过她。”

  “我们最好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每次来到这里,我好像都会看见文娟,都会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把她带回到这里来,哪怕只是聊一会儿天。我劝你还是珍惜刘雪,只要她没有拿走她的东西,就还有留住她的希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都陷入对过去的追忆中。一股风掀动了一下窗帘。“金色年华”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喇叭声。他在嘈杂的喇叭声中听到了轻缓的敲门声。接着,他感到有一把钥匙插进锁芯,在锁芯里转动。钥匙在锁芯里转了一下就停住了。钥匙似乎从锁芯抽了出来。在抽出来之后,钥匙突然又猛烈地戳进了锁芯,在锁芯里迅速地转动。门锁开了。但开门的人没有推开门板。

  “是刘雪回来了?”高登问道。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在希冀另一个女人回来。

  他没有回答。他想象着自己冲向房门,甩开门把,一把抱住站在门后的那个人,不管是谁。可是他没有。他和高登一样,只是瞥向房门。他揣测着,接下去从门外探进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头。

  【责任编辑 周如钢】

  □ 林晓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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