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关于雨的一切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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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15

  不打伞,走进一生密如雨脚的错误里。

  一

  在所有,所有的天气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雨。尤其是大雨滂沱的盛夏。下雨天就好像有人在天上痛哭,又好像不远的某处有神在恣情使性,总而言之,一切都有轻微失控,却又不至于是冰雹雷电的强烈,表现形式依然清洁,优美,倘若绵绵不绝,又足以水滴石穿,可荡涤一切旧恨。

  无数人都书写过雨。而在关于雨天的诗里,也许可以首先看看博尔赫斯的这首: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陈东飙 陈子弘译)

  明亮的黄昏。过去的事。架上的黑葡萄渐渐模糊在暮色里,就像我们每个人都记得的儿时的那些霎儿晴霎儿雨的夏日。父亲当时还如此年轻,而我们还远远不能明白命运善变的面容。

  然而雨也并不都意味着明亮和洁净。更多的时候,是山雨将来的黑云压城,是污水漫流的城市街道,又或者只是郁结于心的闷人天气。爱马仕有一款香水,专门命名为“雨后的印度花园”。而雨水有气味吗?如果有的话,也许也只是土壤混合极淡花香的气息。

  台湾词人李焯雄曾给莫文蔚填过一首《黑雨》:

  终于你不再问 然后呢

  可能也觉得 不值得

  爱与伤害之间 你说呢

  应该怎么样去分割

  看黑雨一点点 狠狠的殒落

  多寂寞的泼墨

  就因为这首词,我甚至专门去百度了李焯雄是谁,意外得知词人曾有小说在台湾出版,但终于没有找到。黑雨意象,出处大抵是李贺的“黑云压城城欲摧”,但这首诗的下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颓暗之色为之一扫,反教人想起一生中见过的许多次美丽的雨后初霁来。几乎每个人都见过彩虹,抑或双彩虹--我在北京和拉萨都曾见过后者,在那些日破层云的夏日。雪山之巅的上空。

  然而我喜欢的,其实是雨本身。

  每次雨后天晴,总觉得一场生命的动乱轻易地就这样错过了。那些近乎于神迹的狂喜消失,那些可造成无数破坏的穿堂风静止,那些离开湿透土壤满心以为世界变成水帘洞的蚯蚓和青蛙甚至都来不及蹦跶回土中,天晴后就迅速渴死在变干的水泥地面。那是童年记忆中最可怖的场景之一,也足以提醒我们现代文明的种种悖谬与干燥。

  而我大概看上去就像是天生喜雨的那种人。

  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大一下学期的某日,春夏之交暴雨忽至,我原本坐在宿舍看书,短短十分钟内竟然接到两个叫我出去淋雨的电话。一个是本年级邻班的男生,一个却是大二文学社的师姐。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我放下电话对舍友哈哈大笑,终究一视同仁,一个也没有答应。

  还有一次,是大四复习考研期间的秋天。爸爸早年毕业于华南工学院,也就是后来的华南工业大学,也在广州。他素来很少管我--最夸张的例子,不是我明明上了初三他还和人介绍说女儿读初二了;而是高考填志愿时妈妈单位正好组织去越南,老师电话打到家里征询家长意见,我亲眼目睹他惊吓得几乎要扔掉话筒:这个,文珍的学习我从来不管的,她妈妈又出国了--不如你让她自己看着填吧?此后到毕业一个月,那个老师一直用看单亲家庭的眼神看我……

  中学那几年,和爸爸的交流的确接近于零,当然也和他工作屡屡不顺、心情常年抑郁有关。生活费也基本上由妈妈给我。但那次他从深圳赶来广州参加华工的同学聚会,却难得地叫我从中大过去一起吃饭。席间种种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饭后他送我去坐公交车,细雨,薄寒,两人照旧一路默默。临告别时,他突然破天荒塞给我五百块钱:你拿着。--别让你妈知道。

  我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太震动了,还是迟疑地接过去了。

  那是我十二岁后至今,印象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钱。丝毫没有名目。而且我知道他也没什么钱--也许就因为这个,才长久记得。同时记得的,还有那天一直在下雨。待我上公交车后,更转为豪雨。我当时已决定北上求学。离开炎热的,混乱的,闷恹的广东。离开让人丧气的家,濒临分手的初恋。离这一切坏开端越远越好。然而父亲意想不到的温情陡然让我软弱起来。注视着窗外这城因下水系统不畅的污水横流,雨中慌乱走避的人们,那些南方才有的骑楼和市招,眼泪不觉和窗外的大雨一起滂沱。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种成分复杂的伤心。陡然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脆弱得多,很多想象中的亏欠,也并没有那么不肯原谅。

  还有一次在暴雨中行走是大三。台风。和初恋约好去华强北吃印度菜,正好赶上台风,路上水深超过半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雨里走。我们平时在一起总是吵架,那天却只是一起在雨中荒腔走板地唱歌,像两个最快活不过的少年人。不知在台风里走了多久,道旁树七零八落,每走一步都是“顶风作案”。伞被狂风吹得翻转变形,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伞架,信手就抛扔在了垃圾桶里。

  而人生第一次吃印度菜的印象反而淡漠,只记得要了香蕉味的飞饼。香。并不很薄。

  二

  妈妈最津津乐道的我的童年轶事中,好几桩都关于雨。第一件,大概也发生在春天,她从外面回家,突然看见雨中站着一个小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家三岁女儿。一把拉进楼道,脸上也不知是雨痕还是泪痕。问了半天才答:他们不和我玩了。

  她又气又笑:“他们”是谁?

  他们--我犹在抽噎:就是楼上的潇潇,楼下的丫丫。

  就是邻家的小哥哥和楼下四岁的小女孩。也就比我大一岁。

  三岁看老,早早暴露出自己是这样的天生表演狂--外加恋爱狂,友情狂,实在是羞愧无已。说得再文艺一点,便是严歌苓在《灰舞鞋》里定义的,“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似乎对情感的渴望,总比“正常人”来得暴烈和不知餍足,连心理暗示也出奇强烈,看见家里杀鸡,大哭一场,从此就真的不吃鸡--从此连坐一切禽类,包括青蛙兔子黄鳝,因为是“田鸡”,是“益虫”,是“朋友”。

  这大概同样是许多人年轻时都易生的病。因为格外敏感,脆弱,单向度,除了最初的强烈情感,加上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懦弱,几乎一无所有。也就格外地容易自毁。

  黄碧云在《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里借陈玉之口写叶细细便是如此。

  我已多年不曾流泪了。此时此刻,我想念流泪的心情,而细细索性合上眼,说:“大姐。”我答:“我在。”她再说:“大姐。”我也答:“我在。”她便说:“痛。”我放开她,说:“细细,人人都一样。”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从齿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说,“不见得你比别人痛些。”我掏手帕来,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过你表达得精彩些,叶细细。”

  两天之后,叶细细因失恋用剃刀自杀。陈玉被巴黎的黑人警察请去她寓所验明尸身。

  “像细细这种女子,水远像在演欧陆电影。然而电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着,人只能活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点气。……步出警察局,已是清晨。我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地感觉身体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莱转车,在那千回百转的地车通道里,隐隐传来吉他笛子之声。拐几个弯,见着几个墨西哥黑人,正在载歌载舞呢。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摇鼓的女子,依稀有点记忆。她张口,一皱眉--记起来了,那是我与细细在蓬皮杜广场外遇见那个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但此刻她在此,载歌载舞,一头长发,茂盛如森林。她看见我,给我一个灿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声。舞得更起劲了。我慢慢走下地车站,还听得阵阵欢乐之声。出得地面来,太阳已经升起,雾气隐退,淡淡有暖意。鸽子觅食,停在我脚前,我一举步,一群群飞走。我抬头,见得树头有新绿,扫叶的阿拉伯人,跟我说Bonjour。一夜过去,世界重新开始,不见得会为谁停下来。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一个人的毁灭根本不算什么。我轻轻抱着自己双臂,觉得这种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贵。”

  叶细细二十二岁跳进塞纳河,陈玉取笑她“这个年纪,做这些事,大了好些”。而我三岁之后,再也没有因为情感受挫淋过雨。那些打电话邀我淋雨的朋友,终究是看错了人:我的文艺病发作得实在太早了,长大后,也就早早对把自己的人生过成“欧陆电影”免了疫。

  虽然如此,却也免不得跳入其他语词的陷阱。约莫小学二年级左右,老师在课堂教我们学雷锋,不怕风吹雨打。恰逢第二日大雨倾盆,我出门便死活不肯打伞。路遇熟人共伞也坚拒,声称要“学雷锋”,人家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好容易撑过第二堂课,第三节课后便被老师送回了家--无他,上课上得满脸通红,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回家测体温,高烧到三十八度七,幸好发现得快,还没有烧成真的傻子。

  而那时我已经七岁了。

  意识形态教育常成了盲信史的开端--也怪不得后来赖宁勇救山火牺牲的课文被投诉撤销了。

  关于雨快乐一点的记忆,是下雨天和小哥哥蹲在院子里的芭蕉下躲雨。小雨小珠,大雨大珠,丁丁淙淙,很像幼儿园阿姨敲的扬琴。又突然看见一条蚯蚓慢慢爬出土壤,几只蜗牛一点点伸出触角,好像都在听雨。那一天我们都高兴极了。

  多年后看《秋灯琐忆》,蒋坦戏题芭蕉叶:“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其妻秋芙在叶上续书:“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鹣鲽谐趣,跃然纸上。无怪乎秋芙和《浮生六记》里的芸娘被林语堂并称“古中国最可爱的两个女子”--依我陋见,秋芙显然还更胜一筹。

  此处蒋坦化用的或是易安词意: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舍情。

  又想起一生喜画“绿天如幕”的金农来。他曾作《大蕉叶砚铭》、自度曲《芭林听雨》,又题《蕉林清暑图》:“绿了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涅槃经》云:“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维摩诘经》则云:“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差不多都是同一个意思。佛经喜欢把芭蕉比作脆弱肉身,如此“自观身”,或许和芭蕉是植物中叶片最大者有关。同时,又外强中干,看上去有一种特别容易被外界误解的强悍。近代陈寅恪也说“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阳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但反其道而行之的也有,王维便作《雪中芭蕉图》,比喻佛法精妙不坏。

  文人骚客不问佛法,只一味哀感顽艳。北宋毛滂的《夜行船》里写,“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这支词牌又名《雨中花》。而另一个写雨的好手蒋捷,则要直抒胸臆得多:“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意象非常明丽。而这首《一剪梅》前半阙其实也是一幅好国画: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少年时代迷恋词里的江湖情味,很容易地就背得烂熟--正是黛玉所批的“不懂诗故爱他浅近”。后来看《新龙门客栈》电影里张曼玉饰演的“金镶玉”,那样一个风流妩媚坐镇一方的老板娘,便差可比拟此处的“秋娘”与“泰娘”,一把黄沙扬起,也是“飘飘”,又是“萧萧”。沙雨也是雨,剑雨也是雨。武侠世界血雨腥风,在在都是豪雨。也怪不得那么多武侠题目要以“雨”命名,譬如古龙的《剑花烟雨江南》。

  三

  曾写过若干首和雨有关的诗。雨通鱼,鱼通欲,而爱欲时常只被认为是一种青春期才大规模发作的热病--其实不然。关于这“美丽的错误,愁人的马蹄”,卡佛晚年也写过:

  早晨醒来时

  特别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读书。有一阵我想打消此念。

  后来我看着窗外的雨。

  不再勉强。把自己完全

  交给这个下雨的早晨。

  我能否这辈子重新来过?

  还会犯下不可原谅的同样错误吗?

  会的,只要有半点机会,会的。

  (孙仲旭译)

  在卡佛那本命名为《火》的诗集里,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首。说不好是喜欢错误,还是喜欢雨,还是喜欢一错再错,错到底的散漫。这或许是一个不彻底的人所能够说出的最斩钉截铁的话了。

  并没考证过张爱玲对胡兰成说的那句著名的情话究竟发生在几月--本也是胡自己在《今生今世》里所引,早已死无对证。但我却一直认定在五月,雨水最为丰盛的梅雨季节。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而这里面,字字句句都是触目惊心初生盛大的爱情。

  二十二岁那年五月的某天早上,曾经非常希望下雨而没有下。后来过了许多年,同样在一个五月的清晨,七点不到,旅馆窗外就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而且下得非常之大,足足地下了一整天。是不是一生总有一些时候应该下雨而没有下,无所期盼却突然下起来的呢。大量充沛的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就好像无法追问的命运本身……平时奔波惯了的人,每逢下雨,总会感到某种听天由命的惊喜,以为是上天的旨意,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得浮生半日闲。

  求仁得仁。后来就真的不断地遭遇异乡的暴雨……

  而我总是人群里那个最不愿意打伞的人。

  什么地方正在下雨

  郑重分明的冬夜。檐冰或者芭蕉

  那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不撑伞推车走进雨里

  一整晚。为你

  那就是我可以做的一切

  四

  世界上最长的雨,若不是创世纪的滔天洪水,一定就是《百年孤独》里那场整整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

  “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像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晴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

  ……他立在齐颈的枯枝败叶和烂花莠草的泥坑里,在花园里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后挖到了庭院和后院,就这样深深地挖空了长廊东边的地基,有一天夜里,家里的人被地下发出的震动声和折裂声惊醒起来;他们以为是地震,其实是三个房间的地面塌陷了,长廊的地面出现很长的裂缝,裂缝一直到了菲兰达的卧室。然而奥雷连诺第二并不放弃自己的勘探。尽管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似乎只有依靠纸牌的预卜了,但他加固了摇摇欲坠的房基,用石灰浆填满了裂缝,又在房屋两边继续挖掘。在这儿,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雨终于开始停息。雨云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两点,吉祥的红太阳普照大地,它像砖头一样粗糙,几乎像水那样清澈。从这一天起,整整十年没有下雨。”

  马尔克斯一定和我一样是雨水力量的迷信者。认定雨同时可以预兆和破坏一切,最低限度,也值得被阿玛兰妲拒绝后的上校发一封简短的电报:“奥雷里亚诺,马孔多正在下雨。”宣称整个家族陷入困境是因为“没有爱的能力”的乌尔苏拉则说:“是真的,我等雨停了就死。”

  她当时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了。

  白娘子水漫金山是典型的中国传奇。在这个故事里,雨水同样有其明确作用,因为可以迅速倒逼得一切正常伦理秩序分崩离析。我迷恋那同时具有毁灭性和创世感的一刻,哪怕摧毁一切天道无亲也在所不惜,只缘于一个女人看似悖谬的难求静好。而最天塌地陷的一刻,唱词又缓缓拉回风和日丽的西湖边刹那动心的发轫。开端竟也有雨,否则白素贞不会和许仙借伞,借尚且不足够,还要借伞者亲自来取:

  谢君子,恩义广,殷勤送我到钱塘。

  我家住在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里,“雨水”排在第二。《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要来何用?《石头记》里宝钗的冷香丸,据说非要“雨水这日雨水”才能调和。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起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一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一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日的雨水因为“合分”,也因为“随时”,合时宜的事物自然有其意义,可以克制青春少艾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而所谓“热毒”者,大抵不过也就是人之七情六欲带来的烦恼。但即便服下冷香丸,该发生的金玉良缘之类的错误也依旧还会发生。这就是“雨水”之为“无根之水”送药的无稽。

  其他关于雨者,大概没有比“云雨”二字更暧昧的。西王母与穆天子的“云雨之山”,抑或是楚怀王和神女的“高唐云雨”,皆“事如春梦了无痕”,一曲微茫后,斯人云鹤中。但是,好也好在这个“朝云暮雨”。唯其短促,一瞥惊鸿。

  五

  一生困于水厄。还曾经因为雨水飞机无法降落。

  那是2016年7月从北京飞往拉萨。入藏后一路为雷暴狙击,在雅安上空盘旋了半日,更中途迫降成都……原本四小时航程,最后整整飞了十二个小时。我在飞机上甚至完成了已至截稿期的九千字论文--当然是泥沙俱下,又无法查阅资料。

  最后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落地的刹那,四周响起零星掌声,很像以危险指数高著称的俄航,每个乘客平安落地都要自行庆祝死里逃生。但更多的人尚在颠倒梦境中。我也是这昏昏沉沉大军中的一员,拉着箱子出了机场,才发现外面大雨如注。还要在这城居留一日,这以日光为名的城却以暴雨迎我。

  穿着北京七月盛夏的短袖,光脚穿凉鞋,在高原十摄氏度左右的冰凉雨水中茫然而立,有伞却丝毫无用。飞机如何在暴雨如注中降落的,确然是个奇迹;但这一飞机的人尤其是自己此刻当何去何从,更成了最迫切的问题。

  飞机上坐我后面的两个女生知道接我的人因航班延误早已回家,在旺季也并未提前订房,主动提出可以带我去她们的酒店。我思忖别无他法,便当真随她们一起打车到某快捷酒店。前台告知只剩最后一间房了。两个女生对视一眼,爽快地邀我同房:在这风雨飘摇之夜,如此,也就是“秋娘渡与泰娘桥”了。

  盛情推却不过,三人相跟进房。分头礼让洗漱。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好在可以通铺--一阵忙乱后,并排躺在了黑暗中。最初仍是兴奋难眠,寥寥数语后,知道了她们来自东北吉林,是两个高中老师,假期一起结伴旅行。她们甚至没问我的职业;也不知道巨大的信任感从何而来。不多时,那边就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声。房间窗没关严,仍然能听到外面雨急似箭--而我此刻,当然比《白鲸》里被迫和野蛮人同榻的主人公处境舒适泰然得多,便也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中午,三人吃过早餐--拉萨和新疆一样,同样和内地有两小时时差--接我的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昨天未能成功的迎接仪式就地重演,而白天的拉萨,和夜雨中的逻些城,全然是光明黑暗两个世界。我依依惜别了两个新朋友;因这共榻之谊,至今逢年过节仍偶然互致问候。

  雨作下马威。不料回京两年后,最怀念的,却同样也是拉萨的雨。

  七八月正是雨季。几乎每个白天都是艳阳高照,入夜则大雨倾盆--也难怪来时遭遇雷暴,倘若不是贪图方便买下午的直航,坐早上的中转航班也许还要更快抵达。

  待进入八月后,经常白天也会下一整天雨。无法出门,只能高卧在居留地的小床上看书--居留地房间没有桌椅只有案几--仿佛提前回到了故都的秋。有时天善变如孩儿面,不多时即就雨散云收,拉开窗帘,但见外面的雪山在阳光下光耀如旧。

  甚至还见过一次双彩虹,在去罗布林卡和拉萨博物馆归来的路上,先被大雨淋得透湿,还没到住处又早雨过天晴,仿佛为了弥补刚才的沮丧,一双极完整的彩虹出现在小区的树梢。甚至不止是双彩虹,转向天空任何一个方向,都仿佛看见淡淡的七彩虹霓。我怀疑这一切是我的幻觉,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在拉萨。

  上午十点半。这座以日光为名的城

  还没有想好今天要不要天晴

  但富含水汽的季风催生饱满的新棉花

  一大捧一大捧洁白从无限深远的蓝里绽出

  布达拉宫上空遂延绵成一片纺织工厂

  傍晚的拉萨河畔。广场上正跳锅庄舞

  来自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尘埃

  每一颗都穿上泪珠,太沉导致断了线

  天空绷了一整天后情绪终于失控。会

  一直轻声哭泣一夜。白天再若无其事。

  手机备忘录里,竟然存了这么多诗--这么多关于雨的,异乡的诗。

  梅子黄时雨偏多。今年最后一次遇雨,是去奉化的雪窦寺。没有伞。差不多一整天,都疾步行走在时大时小的雨水里,看江南四月的水意渐渐染绿了东南佛教丛林的名山。

  写“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是南宋的诗僧志南。志南籍贯生平已不可考,但能写出这样句子,我猜他必也是江南的诗僧。巧的是,那个“无事种芭蕉”的蒋坦,在《秋灯琐忆》也写了去山寺遇雨。

  夏夜苦热,秋芙约游理安。甫出门,雷声殷殷,狂飙疾作。仆夫请回车,余以游兴方炽,强趣之行。永及南屏,而黑云四垂,山川瞑合。俄见白光如练,出独秀峰顶,经天丈余,雨下如注,乃止大松树下。雨霁更行,觉竹风骚骚,万翠浓滴,两山如残妆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余与秋芙且观且行,不知衣袂之既湿也。……俄而残暑渐收,暝烟四起,回车里许,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是日,屋漏床前,窗户皆湿,童仆以重门锁扃,未获入视。俟归,已蝶帐蚊橱,半为泽国,呼小婢以筠笼熨之,五鼓始睡。

  我以为再没有比这更有情致的雨中书写,或许只因为那场大雨浇湿的,是但愿生生世世皆为夫妻的蒋坦秋芙。正如再没有比江南春日的雪窦寺,更适合雨中漫游的地方。因为“沾衣欲湿”的志南,也因为“至道无难”的雪窦。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这本是三祖《信心铭》中的话,据说得尽禅宗大意。所谓“拣择”,便是分别心。后来的赵州和尚翻案质疑,雪窦禅师又作偈颂它:“至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骷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乾。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百般譬喻,佛口婆心。

  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讲的也是赵州雪窦这一段公案。我明明不喜欢这个人,因为张爱玲的缘故,总也忍不住读他。也不知道这是拣择,还是不拣择。

  是莫憎爱。还是不明白。

  六

  北京这个春天几乎没有雨水--包括雨水那日--干燥寒冷如入夜后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许多人都患了难以痊愈的感冒,家里的猫毛炸乱如飞蓬,而我穿脱衣物时也总被微小电流击中,一个人流鼻血,狼狈的。

  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城的九月,却罕见的接连三天都是雨天。第一天抵达,是夜晚的八九点钟,从西站出来坐320路去北大,秋夜冰凉,如狗鼻子凑近的湿润讨好,暗中浮现几盏零星灯火,又像是一个人夜晚乘船驶入大湖中,遥看岸上的人家恍如隔世,水汽氤氲。

  此后便留了北京多雨的印象。来后才知都是误解,都是错付,然而人世间有多少一见钟情都是如此呢--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如吾辈,看到的永远只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中国最有名的雨城,当是雅安。十余年前去康定和稻城亚丁时曾途经此地。当时的印象,不过一个高原小城团团云层后的日光,以及穿城而过的如练青衣江;再去,才知当年惊鸿一瞥的艳阳天,只是偶然。是奇迹。此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两百八十天都在下雨--传说女蜗补天独漏了雅安,走在路上前不见路后不见车,一片白茫茫的抛珠溅玉之中,道路成滩,车马作船,受困雨中的远客唯有望着窗外他车扬起的一片水雾兴叹,不知与雅雨、雅鱼、雅女三雅共享一地的国宝熊猫往何处躲雨……也许此地土著最后都会进化成了大水中长鳃的鱼人,而熊猫们最终也变作善泳的白鳍豚,与雅鱼一同畅泳。

  虽然嫌北京干燥,这样淫雨连绵的天漏邑,则过犹不及。--淫在古语里,本就是多的意思。

  可以用英文里的“rain cats and dogs”(英谚:倾盆大雨)来形容的暴雨,除了雅安三日和深圳台风,记忆中还有一次。那年研究生毕业旅行,先和好友结伴去柬埔寨看了吴哥,又因她有个小姨远嫁泰国,遂又一起从暹粒坐车至曼谷。到后小姨热情地带我们去吃泰式火锅,六月的东南亚雷雨本来就多,吃火锅那天的中午,更下了出奇的暴雨。小姨的车才刚驶入停车场,训练有素的餐厅侍应就拿了一把巨大的雨伞飞奔而至。一行人躲在大伞下疾行至门口,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正襟危坐在餐厅外面的长椅上。屋檐极窄,眼见数条雨水直直灌落到他衣领里面。何止头脸,整个身体都湿透了。

  他们都先进去了,我停在门口不肯走:老天,这人在做什么?

  餐厅侍应一边收伞,一边半打手势半用英文地解释道:噢,这位先生在等人。

  等……等什么人?为什么不进餐厅等?

  不知道。侍应耸耸肩。他从来不肯进去。不管晴天雨天。

  他……我惊疑地指指太阳穴:一切都好?

  放心他不是疯子。也应该有家。你看,他总是穿得很好……

  这样多久了?

  我想想……总有二十年了吧?听说餐厅开业的第二年,就在这里了。赶他也不肯走,又没什么攻击性--我们有什么办法?

  一阵鸡皮疙瘩如电流击中般蔓延过手臂,而我确信那并非因为冷雨。无数和雨相关的林林总总刹那间都涌上心头。生命中那些温柔得让人疼痛的偶然,正如发现这位餐厅外长椅上的老人。衰弱,疲惫,潦倒,全套马甲背心、西装西裤、领带皮鞋。如同随时可以去相亲的正装,也毫不在意是否被雨打得透湿。他等的那人是一生所爱吗?如果是,一定非常,至少曾经非常美丽吧?

  这场大雨,如《阿飞正传》里华仔等苏丽珍的那些辗转难眠的雷雨之夜。是《手》里最后巩俐病逝旅馆的哀伤背景。也是《肖申克的救赎》里逃出生天的盛大洗礼。是盖茨比和黛西重逢那日的大雨突至。是《杀人回忆》里事故发生的血色街道。更是黄锦树《雨》中所有热带丛林斑斓暴雨的全部总和。是一切情缘的开始,也是秘密的汇聚之地……

  我在门口看着这个老人,忍不住陪他多站了一小会。不到一分钟,就被斜飘进来的暴雨打湿了一大半身体。豆大的雨水径直拍打在面颊上,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且歌且行在深圳那场早已忘记名字的台风中。以及多年之后,和友人一同大笑着奔逃于那些异乡的风雨如晦里。

  “而世界上所有的雨究竟与我何干呢。”

  “就像那个推着单车走在滂沱大雨里始终回不了家的人。”

  “一直在等的那场雨迟迟不来。总是。”

  “但也许它早已落下。而我们却并不知道。”

  多年以后,我在回忆中再次清楚地看到那个异国的老人,同时看见自己也信步走进某场滂沱大雨中,就好像一个人决定住在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错误之总成里。雨脚如麻、未断绝。

  “会的。只要有半点机会。会的。”卡佛说。

  只要下雨。只要明天还可能下雨。

  一切肇始于异乡冰凉的雨夜。

  为着想了解你的一生,周身热烫

  睡不着。一生之中也许

  有许许多多不眠之夜足以

  用于恐惧或堕入幻相。但那晚

  完全属于你。彻底完全

  我将永远记得那夜

  突然从黑暗中坐起

  轻声对自己说

  (本文照片均为作者所摄)

  □ 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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