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永恒（一）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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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7-02 10:02

　　跨越我们心灵的空间

　　你向我显现你的来临

　　--《我心永恒》

　　岳父杨亚子先生往生后，今我和如是回灵都办理后事。

　　岳父的遗愿清单有两项，一项是将他在灵都的房产赠与义女朱小真，另一项，是将一台零点公司制造的扫地机器人“小真”赠予朱小真。且让女儿如是务必达成他的遗愿，两条缺一不可，否则，他在四维空间的灵魂将不得安宁。老先生坚信所谓的死亡，不过是去到了更高维度的空间，换了生命形式。在四维空间，生命终于可以脱离肉身限制，达到更加自由的境界。

　　今我对四维空间的说法和老先生的遗言见怪不怪，这个被他私底下叫着怪烟客的老头，做事从不曾循规蹈矩。让今我不解的是，这两项赠予反差极大，为何杨先生强调在赠予朱小真房产的同时，要将扫地机器人一并赠予，着实有些反常。更为反常的是，零点公司在杨先生去世后，派人取走了那台扫地机器人。他们的说法是，机器人并非杨先生所有，乃是零点公司给杨先生的试用品，杨先生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有协议为证。

　　安葬毕父亲，因工作忙，杨如是先回了位于中国南部的ZERO公司，留下今我继续处理余下的事情。余下的事情其实也只有两项，一是找到那个叫朱小真的人，将杨先生的房产过户给她，二是找到零点公司负责人，要回被他们拿走的机器人，然后赠与朱小真。事情看起来不多，却足够麻烦。杨先生留下了朱小真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电话号码，但是电话机主已停机，而朱小真的家，远离灵都一千多公里。

　　朱小真是谁？作为女儿的杨如是和作为女婿的张今我，从未听杨亚子说起过。

　　不过，以老先生行事之怪异，他作出任何决定，立下比这更不靠谱的遗嘱，亦不足为怪。

　　今我决定先去科幻城，找到零点公司的负责人。

　　凭他的直觉，这台机器人非同凡响，不然岳父不会在遗嘱中将其放在比房产更加重要的位置，零点公司，也不会第一时间将这台机器人取走。

　　零点公司的负责人阿迪，据如是说，是她父亲最为得意的学生。

　　阿迪是灵都科幻城零点科技公司的CTO，南京大学硕士，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后回到故乡灵都从事人工智能研发。他热情地接待了到访的今我。两人已非初次见面，在杨先生的告别追思会上见过，只是当时作为逝者家属，阿迪拥抱了悲伤的如是，并和今我握手表示慰问，如此而已。此番再会，话题自然是从过世的杨先生说起，阿迪再次表达了他的慰问，并深情地给出了对杨先生的评价：他是个乐观的老头，迷恋了一辈子物理，虽说从专业的角度而论，杨先生对物理的研究，只是停留在民科式的狂热，可他心中有日月星辰。当然，他是一个好老师。

　　今我说，他总是乐呵呵地，吸着空烟斗，说些充满智慧、高深莫测的话，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给他取了个绰号：“怪烟客”。

　　阿迪说，怪烟客，是的，他总是烟斗不离手。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先生也算高寿了，不要过于悲伤。

　　阿迪问起了他的师妹如是可好。今我代如是表示了感谢，并回复说如是虽然悲伤，却也早有心理准备，只因公司主持一个重大的VR计划--子世界，离不开，她已经回公司。

　　今我开门见山，寒暄过后提出，岳父遗嘱，要将一台扫地机器人“小真”赠与他的义女，而这台机器人在贵公司，希望看在先生分上，归还机器人，帮他完成遗愿。

　　阿迪说，完成先生遗愿，这是必然的。只是这机器人，还要留一段时间，等公司的工程师们研究评估后，一定奉还。

　　今我问，不过一台普通扫地机器人，用得着研究评估？

　　阿迪没有直接回答今我，却问，听说你是科幻小说家？

　　今我说，未来现实主义作家。

　　阿迪说，未来现实主义，和科幻有什么区别？我是外行，不太懂。

　　今我说，科幻可以是未来的现实，也可以不是，而未来现实主义秉持的是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书写的是在不久的未来，因科技必将带来现实生活。

　　阿迪笑笑，说，你们文人喜欢玩概念。

　　他没去评价今我的未来现实主义，而是问今我对人工智能怎么看。今我表示颇感兴趣。

　　于是他们谈到了人工智能近些年的发展和未来趋势，谈到了伊萨克·阿西莫夫，谈到了尼古拉斯·卡赞编剧、克里斯·哥伦布导演的一部关于机器人的电影。阿迪说，在拍摄这部电影的1999年，剧中的机器人安德鲁梦想拥有公民身份，在当时看来是编剧脑洞大开的妙想，但短短二十年，人工智能发展迅速，机器人索菲亚已经拥有公民身份，1999年的奇思妙想，已经成为今天的现实。而具有高度自我学习功能的人工智能已经涌现。因此，如同剧中机器人安德鲁那样，拥有自我意识和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已经完全有可能诞生。

　　今我隐约预感，岳父遗嘱中提到的机器人，也和安德鲁一样，具有了人类特有的属性。他提出了这样的疑问。阿迪笑着说这倒不至于，杨先生提到的那台机器人，只是他们零点公司生产的一台普通扫地机器人，虽说设计时设置了自我学习功能，但要说它具有人类属性，无异于天方夜谭。在阿迪看来，具有人类属性的机器人，必定是研发工程师们设计的结果。

　　不过，阿迪说，杨老师的这台机器人，还是有点反常，所以，我们要进行研究。

　　今我说，什么反常？

　　阿迪说，我们公司生产的产品，安装了超强的学习芯片，而且，公司对产品设置了远程跟踪，本意是为了产品质量和售后服务。但是，杨老师的机器人，具有了某些我们未曾设定的功能。具体来说，他拥有了异乎寻常丰富的学识。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开始，我们疑心是杨老师改动了设置，您也知道，杨先生一生热衷于科学，他完全有能力做到，比如为这台机器人升级功能。这也是我们将机器人取回来的原因。

　　今我说，结果呢？

　　阿迪说，结果是，经过工程师的检查，杨老师并未改动任何装置，也未加载过任何东西。它的知识从何而来，成为了不解之谜。而且，如果是下载到它内存里的知识，我们可以轻易卸载，但它的知识不是存在内存里，我们无法卸载。可以肯定是杨老师改变了它，但杨老师是怎么做到的，我公司的这些博士们，均百思不得其解。

　　阿迪说它还有另外的奇特之处。说着带今我观看那台机器人。

　　在零点科技公司的试验室里，今我见到了那台机器人。具体地说，是三台一模一样的扫地机器人。今我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阿迪说，你看这三台机器人，一模一样，同一批产品，具有语音控制和对话功能。

　　阿迪说着开了一台机器人，命令机器人清理地板，机器人回答说好的主人，就开始清扫。另一台也是如此。其间，阿迪和扫地机器人进行了简单对话。然后，阿迪指着第三台说，这台是杨老师使用过的。他命令机器人扫地，机器人没有任何反应。

　　今我说，有什么问题？

　　阿迪说，它拒绝接受任何指令。无论是语音，还是按键控制。

　　今我说，可能是控制系统出了毛病？

　　阿迪说，我和工程师们对机器人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今我说，所以，你的结论？

　　按理说，这台机器人没有任何问题，它没有理由不执行指令。除非……

　　今我说，除非，它有自己的思想，故意不接受指令？

　　阿迪笑着说，不愧是小说家，想象力就是丰富。不过，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台机器人，人工智能化的程度没有这么高。肯定是杨老师对这台机器人做了修改，但他做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现在机器人停止工作，我们的研究也无从着手。

　　今我说，既然如此，何不将它还给杨老师，一是了却老师遗愿，二来，杨老师遗嘱中将这机器人赠与他的义女朱小真，一并赠与的还有灵都的房子。我想，老头子如此安排，其中必有蹊跷。也许，到时自然有答案。

　　阿迪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要开会研究一下再决定。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否将这机器人交给朱小真，她都只能拥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也就是说，我们随时可以收回它。

　　今我说，我不过想完成老人家的心愿，让他的灵魂在四维空间得到安宁。机器人放在朱小真那里，就算完成老人家的遗愿了。

　　阿迪说，应该没问题，毕竟是恩师的遗愿。只是，你说的那个朱小真，不那么靠谱。

　　今我说，你认识朱小真？

　　阿迪说见过两面。

　　要谈的正事有了初步共识，接下来，阿迪开始深情回忆起他和杨老师的师生缘。

　　如果不是杨老师，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这是大多数事业有成的学生回忆起恩师时爱说的话。阿迪亦是如此开始他的回忆。

　　杨老师是我高中时的物理老师，本来我的理想是当导演，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当然，也有人建议我考表演系，相比之下，我更想当导演。高一分文理科时，我报了文科。文科生不上物理课，听杨老师的课纯属偶然。是我的一个同学，理科生，我们关系很好。有天晚上，我同学很神秘也很兴奋地告诉我，如果我们有比光速快的飞行器，就可以进行时间旅行回到过去，而且，如果我们回到过去，在我的外祖母怀上我母亲之前杀死外祖母，我就改变了世界，因为我如果杀死了我外祖母，就不会有我母亲，也就不会有我，没有我，我就不能回到过去。

　　今我说，著名的外祖母悖论。

　　阿迪说，现在，时间旅行的概念深入人心了，但在当年，我在灵都一个乡镇中学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能接触到的书除了课本，只有武侠小说。物理课仅限于画画串联电路、并联电路之类。我的同学是个书呆子，从来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他那番话让我无比震撼。他得意地说，我们的宇宙起源于大爆炸，在大爆炸之前，宇宙体积无限小，密度无限大、热量无限高，那个无限小到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时间和空间在此终结的点，你知道叫什么吗？不待我回答，他自问自答，那个点叫着奇点，宇宙就是由奇点开始大爆炸，在几亿亿分之一秒的时间，爆炸成无限大的宇宙。

　　阿迪说到这里笑了，说，你肯定知道，我的同学说错了，宇宙从大爆炸到形成现在规模大小所用的时间，不是他说的几亿亿分之一秒，而是一千亿亿亿亿亿分之一秒。

　　今我说，会不会是杨老师讲错了？

　　阿迪说，杨老师不会错。我的同学接着问，知道薛定谔的猫吗？我说不知道，那是只什么猫？同学得意地笑了起来，在我一脸白痴相中，开始大讲特讲那个叫薛定谔的奥地利人和他的那著名的量子态的猫。事实上，我的同学讲了半天也没有讲清楚薛定谔的猫是只什么猫。他只是记住了一些概念，比如量子跃迁，测不准原理。我一追问，他就说，反正是测不准，那只猫处于量子态。至于什么是量子态，他也说不清。正是因为他也说不清，吊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他说，文科生当然不晓得这些。我吃惊地问，理科生要学这些？他才告诉我说也不是的，你要真感兴趣，去听杨亚子的课呀。

　　从他嘴里，我第一次听说了我们学校著名的非主流物理老师杨亚子先生。同学炫耀的那些知识，都是从课堂上听来现学现卖的。听说杨老师从来不按课本讲。也不是每个同学都喜欢听他的课，有些同学认为他讲的这些东西将来考试用不着，逃课去自学。我偷偷听了一堂课。在那堂课上，第一次听说了普林斯顿大学，听说了纳什奇妙的人生。想想也真是神奇，在我们那个贫穷而偏僻的乡镇中学，怎会有杨老师这样博学的世外高人。听完那堂课，我迷上了物理，改读理科，立志当物理学家。我应该算得上杨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说得意门生，并不是说我从事科学研究，而是在当时，有些学生对家长说起杨老师讲课不按课本，家长闹到学校，学校处分了杨老师。那时杨老师很郁闷，而我，是少数几个去杨老师家听他讲那些神奇物理知识的学生。读大学时，我还时常给杨老师写信，他每信必回，和我探讨他的新发现。后来我写信越来越少，老师来信，也不怎么回。我有了新的世界，有了比杨老师专业得多的导师，我发现了杨老师讲授的物理，只是科普层面，许多东西，他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杨老师不再是我的偶像。我们渐渐断了联系。三年前，我回国，在科幻城开公司。有一天，我在公司销售处，意外和杨老师相遇。当时，杨老师的身边有个女孩陪着他。女孩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我当时并没有认出杨老师，是杨老师认出了我。杨老师可能也是怕认错了，在我身边转了几圈，假装在看产品。我发现杨老师一直在打量我，觉得这老人似曾相识。当我们的目光相撞在一起时，杨老师应该肯定了他没认错人，说，阿迪，你是阿迪，不记得我了？我是杨老师，杨亚子。

　　杨老师这样一说，我马上想起来了。杨老师？这么巧，好多年不见。这个女娃娃是如是吧。当年几个同学去您家听您讲宇宙奇迹，她才这么一点点儿高。我比划了一下。杨老师笑着说，你认错了，这个不是如是，这个女娃娃是我的干女儿，朱小真。叫朱小真的女孩子嘴特别甜，立马叫我，帅哥，啷个称呼嘛。杨老师对朱小真说，他就是我常对你说起的，我最得意的学生，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阿迪，大科学家，将来是可能拿诺贝尔奖的。朱小真夸张地尖叫了起来，阿迪哥，你就是阿迪哥，义父经常说起你，说起你的次数，比说起如是姐姐还要多。我招呼杨老师坐，泡了壶蒙顶茶。朱小真不让杨老师喝茶，她说杨老师肠胃不好，受不得寒凉，还是喝白开水吧。我记得杨老师爱喝茶，爱抽烟。但他的烟斗是空的。看得出，他很听朱小真的话。我们那次只聊了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忙，就对杨老师说，杨老师，这次联系上了，欢迎得空到我公司做客。公司就在科幻城。杨老师问我，怎么不当科学家，开公司做老板了？显然，杨老师对我当老板是有些失望的。我解释说公司是高科技企业，主攻人工智能，我是公司的CTO，干的还是老本行。杨老师听我这样说，似乎放心了。说，我们国家不缺好老板，缺科学家。杨老师似乎很是与时俱进，说起人工智能头头是道。可我真的不能再陪杨老师聊天了，只好告罪，说下次一定请杨老师到公司指导。没过几天，朱小真来电话，说，阿迪哥，我义父想到你公司来耍，你几时得空？

　　我们约了时间。那天，又是朱小真带着杨老师来的。我一直不太清楚，朱小真和杨老师是什么关系。按说，这年头，有钱的大佬才会有人认干亲，杨老师退休教师一个，又没几个钱，又没丁点儿权，年纪又那么大，朱小真能说会道，也算漂亮，怎么可能会认他的干亲？很明显，杨老师喜欢朱小真，依赖朱小真。那次我有时间，给杨老师讲了我这些年在外的经历，也讲了我们公司研究的产品。杨老师对扫地机器人很感兴趣。这款机器人有自我学习功能，能和人简单对话，可以语音控制。设计这一功能，一来方便用户，二来增加使用趣味。还有升级版，公司试做了一批，处于测试阶段，测设版自我学习能力较市面上销售的那批有所提升，有点类似下围棋的阿尔法狗、写诗的小冰。我给杨老师演示了一下。看得出，杨老师对这款扫地机器人兴趣蛮大。朱小真这女娃娃鬼精鬼精的，说，阿迪哥，你看我义父这么喜欢你们的产品，送一个给他噻。杨老师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好奇，用不着，扫地我自己扫，真想要也要自己花钱买。又问我多少钱？我说普通版三千就能买到，升级测试版还没量产，不出售。看得出，杨老师对升级版更感兴趣，加之朱小真不停让我送给杨老师。测试工作已经完毕，送他一个倒可以，只是产品未量产，样品不能流出。朱小真说，杨老师又不是外人，他还会把你的产品交给你的竞争对手？别那样小器了。我说，公司的规定。她说你是公司老板，还不是你说了算？我说老板也不能违反公司规定，不过我们有体验用户，可以让杨老师作为体验用户，体验产品性能，不过要签协议，我们免费提供样品试用，杨老师得定期给出使用意见。我这样做，是为让杨老师安心接受赠送，也为了公司的利益。杨老师听我这样说，很高兴地接受了扫地机器人。

　　有一次，杨老师单独来。我故意就扯到朱小真，我说，那个叫朱小真的女娃娃今天怎么没来？杨老师说，她呀，忙得很，一堆我这样的老人都离不得她呢，她又是个单亲妈妈，带着个五岁的娃娃，哪里得空天天陪着我。我问杨老师朱小真是做什么工作的。杨老师说她是社区医生，在他们小区里开了间免费社区保健中心，社区里的老头子老太太，没事就在她那里免费做个检查、理疗。我说她怎么认您做了干亲？杨老师说小区里的老头子老太太，她差不多都认了干亲。杨老师这样解释，我知道之前是误解朱小真了。我的工作忙，杨老师来找过我几次，每次都要和我谈他对宇宙新的猜想，说实话，杨老师的猜想，更适合讲给你听写成小说，缺少严谨的科学模型支撑，我也不便和老先生较真，但是我真没有兴趣和时间同老先生讨论他的奇思妙想，也就没有刚见他时那么热情了。大约杨老师也感觉到了，后来就不怎么来了。

　　今我原本以为要去趟朱小真的家乡才能寻着她，没想到她和阿迪有联系。今我问阿迪要朱小真的联系方式，阿迪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说可能不小心给删了。我猜不是不小心，是他有意删了。不过，阿迪提供了线索，去杨老先生住过的小区能找到她。今我再次和阿迪谈到了扫地机器人，希望阿迪现在就给他，他是怕夜长梦多。阿迪坚持要开会研究。今我知道，所谓开会是托辞，他是想让技术人员再做些努力，看能有什么发现吧。

　　辞别阿迪，今我到了位于青羊区杜甫草堂附近的诗圣苑社区，这个小区较大，小区里有超市、菜场、幼儿园，自然也有社区医院。小区今我谈不上熟悉，也谈不上陌生，从前他和如是来过，这次回来办理岳父的后事也来过。今我知道社区医院在哪，去医院打听说找朱小真医生。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医生正在玩手机游戏消消乐，听今我打听朱小真医生，从手机前抬起头来，将眼镜拉到鼻梁下，打量着今我，一脸鄙夷。

　　朱小真医生？！朱小真算哪门子医生噻！

　　今我说，她不是社区医生吗？

　　女医生说，你找朱小真做啥子嘛？

　　今我说，有点事。

　　女医生说，讨债吧。

　　今我说，讨什么债？

　　女医生说，这个朱小真，在小区里开理疗所，说是免费为老头老太太们量血压，提供健康咨询，几个月时间，骗了好多老头老太太的棺材本。

　　今我没有料到朱小真是个骗子。问哪里能找得到她。女医生说早就溜之大吉了，鬼晓得哪里去了。朱小真是个骗子？以岳父的精明，怎么会上她的当？今我不太相信女医生的话。小区里一群老太太在跳舞，今我想，不是说她专门骗老头老太太吗，去问问。听说找朱小真，老太太们都说不清楚。今我问，听说她骗了不少老人，有没有这么回事。有的说，这些跳舞的个个被骗过。有个老太太似乎反感骗子的说法，冷冷地说也谈不上骗吧，她不过是推销些保健品，那也是愿打愿挨的事。有人问今我找她有什么事，今我说他是杨亚子老先生的女婿，想向她打听些关于杨老师的事。

　　杨亚子？认不得。

　　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是我们小区的么？

　　没有人认识杨老先生。也没人知道朱小真去了哪里。今我颇感失望，看来，还是得去趟她的老家了。跑了一天，今我累了，在小区凉亭坐下，寻思着接下来怎么办。老先生将遗产留给了外人，多少有些不通情理，也伤女儿女婿的心，他完全可以当作不知道有这样一份遗嘱，可如果这样，他和如是会一辈子不安。如是回公司前，给今我留下的话就是将遗嘱落实。当女儿的都不计较，女婿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这朱小真是个什么人？骗子，能骗得老头子将遗产给她的女人，一定不简单。

　　今我正胡思乱想，过来一个老太太，正是刚才为朱小真鸣不平的。

　　老太太小声说，你真是杨老师的女婿？

　　今我说，哪个会冒充别人的女婿嘛。

　　老太太说，你找朱小真啥子事？不是找她讨债吧。

　　今我说，不讨债。

　　老太太说，看你也不像说谎的人，杨老师的女婿嘛，肯定是信得过的。

　　今我说，您和杨老师熟啊。

　　老太太说，我们一梯两户，住对门啊。杨老师不合群，从来不和我们这跳广场舞的人来往。你找朱小真到底有啥子事嘛，不方便说，那我就不打听啦。

　　今我说，也没啥不方便的，我岳父留下遗嘱，将他的房产赠送给朱小真，留的电话打不通，我才来找，看能找得着不。

　　老太太激动了，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杨老师真是大善人，也是朱小真这女娃娃的福气。不过，你莫信那些人胡说，朱小真哪里是什么骗子嘛，她对我们这些老人，是真上心的。她是卖保健品给我们，可她平时对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和亲闺女一样呢。也没得人真恨她，都是我们的儿女们，觉得我们花了冤枉钱，把朱小真的店给砸了。我对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要找朱小真，你去庄生路，有个灵都世家，她在那里开店，我每星期都会坐地铁去那里做免费理疗，和她摆龙门阵。这娃儿晓得的事多，教我们这些老人用手机啊，帮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啊，从来都不得嫌烦。你到灵都世家，往里走，有个小超市，超市左边，就是她的店。

　　老太太说得没错，今我在灵都世家找到了朱小真开的保健店--索菲特磁疗健康中心。说是中心，就是一间门店，不到三十平米，密密麻麻而又整整齐齐地坐了一屋子老头老太太。每个老人的屁股下都垫个黑色垫子，脚下也踩一个。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二十多不到三十岁，扎了个马尾巴，大约一米六零左右，脸上一直带着笑。今我站在门口观察，就听她说，大爷大妈们坐好了，我打开磁疗仪了。她打开理疗仪开关说，大爷大妈，热了麻了就说一声。有要量血压的，一会儿做完理疗，咱们一个一个来，不要急，反正时间还早。

　　见到今我站在门口，她有些警觉，和老人们聊天，不时朝今我瞟一眼。今我见她忙，就走开了，在离她店不远处的小超市买了瓶水，坐在超市外边喝边等她收工。过了两小时，老头老太太陆续走了。今我才去她的店里。见到今我，她很紧张。

　　您是朱小真吧。

　　有什么事？

　　我是杨亚子先生的女婿。

　　朱小真没那么紧张了，说：你是今我哥，作家，我听义父说起过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义父都不晓得我搬这里来了。义父他老人家身体好不，我好久没见他了，怪想他的。

　　今我说，老人家，往生了。

　　往生了？朱小真说，啥子意思？

　　今我说，去世了。

　　朱小真木了好几秒钟，突然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我对不起义父，他一定恨我，恨我骗他。

　　朱小真从纸筒里抽纸，不停地擦眼泪，擦鼻涕，眼泪擦也擦不净。

　　今我说，老人不恨你，老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朱小真说，义父怎么走的，生了病？他身体一直好好的。

　　今我说，没生病，他走得很自然安详，他知道自己要走了，立了遗嘱，打电话让我们回灵都。我们回来时他已往生，没得一点痛苦。

　　朱小真说，义父这个人太了不起了，他连自己要走了都算得到。我不晓得，我要晓得，怎么样也要去送义父一程。

　　说着又哭了起来。一会儿，桌上堆了一堆白花花的纸巾。

　　今我说，义父走了一星期。

　　朱小真说，你刚才说义父放心不下我，你啷个晓得？

　　今我从包里拿出遗嘱，说你自己看。朱小真读了一半，又趴在桌子上哭，哭一会，又抽纸抹眼泪，继续看遗嘱。看完后，情绪略略平静了，说，义父不恨我，我就安心了，这房子，我是不能要的，房子是如是姐姐的。那个扫地机器人，我一定会照顾好。

　　今我说，老人的遗嘱，我们一定不打折扣照办的。房子给你，定有他的道理。也是我们不孝，长期不在老人身边。你如是姐回去了，公司忙，她也是这个意思。你要有时间，明天，我们去把过户手续办了。

　　朱小真说，真的不能要。我不会要。我是个骗子。义父不恨我，我就千恩万谢了。你之前坐在门口，吓死我了，以为是哪个老头老太太的儿子来找我算账的。

　　今我说，你这么怕，为什么还要骗人？

　　朱小真说，我，说实话，也没有骗人，我们这行，都这样，和老人打交道，容易被人误解。

　　今我说，看你店里很多人，生意好吧，都是你的顾客？

　　朱小真说，哪里呀，我这是义务为他们理疗。

　　今我说，那你怎么赚钱？

　　朱小真说，我们这行都这样，先找个大的小区，义务提供些理疗服务，和老头老太太们混熟，取得信任，然后再推销保健品。我们的产品都是合法的，有正规批文，价格也不贵。是直销，只是，和老人打交道，打了感情牌。

　　今我说，和老人家们搞好关系，是你的职业？

　　朱小真说，我做这行六年了，在我们这行里，我的业绩算特别好的。我是真心实意对老人家好，把他们当亲人。

　　今我说，你和你义父也是这样的关系？

　　朱小真说，他和别的老人不一样。他不像其他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啊，摆龙门阵啊，下棋啊，打麻将啊，这些他都不喜欢。他在灵都没得可说话的人。也不像其他老人家，到我店里来免费理疗。那时我到诗圣苑小区一个月多，有一天，其他老人家都散了他才来。他问我理疗仪的保健原理是什么？我就照我们培训时学的，夸夸其谈一通。他说可以坐上去感受一下吗？我说当然可以啊大爷，我们就是义务为老人服务的。他坐上去，闭着眼，似乎在感受。我慢慢调整强度，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我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我说大爷欢迎您经常来啊，我们这里可以义务检查身体。老头笑笑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义父。后来，他再没有来我的店。有一次，我给他隔壁老太太送药，碰见他开门放垃圾袋，我和他打招呼，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隔壁老太太说，杨老师，你要有什么需要，就叫小真帮你。他说了声谢谢就关门回去了。老太太说，这个杨老师怪得很，我们住对门，一年说不上三句话。我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事实上，也是我的职业病，看见老人家就想象成了客户。我开始从各种渠道了解他，这是我们做业务的技巧，在拜访客户前做到知己知彼，知道他的性格、职业、爱好，投其所好，才能被接纳，如果第一次被拒，第二次拜访就难了。了解他的情况特别难，每次和别的老人家交流时，都会顺便提提，但都说不了解他这个人。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个老爷爷，是义父之前的同事，听我问起，他讲了许多义父的事。说杨老师啊是个好老师，也是个科学迷，你只要和他谈科学，请教科学问题，他说起来滔滔不绝。可我对科学一窍不通。老爷爷说你想一两个问题去问他，一定能成。我说问什么问题呢，您帮我想一个。老爷爷想了想说，你就问他有没有外星人，只是找个引子打开话题。我经常去义父隔壁的奶奶家，就是希望再次在门口遇见他。果然，机会来了，他那次似乎准备出门，我正好从奶奶家出来。于是我说，杨老师您要出门啊。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起来我是谁。我说我是小真啊，在楼下做理疗的。他哦了一声。我说，听隔壁的奶奶说，您是个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他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很开心地说，你是第一个说我是物理学家的人，不过呢，我算不上物理学家，只能算物理爱好者，喜欢研究，都是年轻时的事啦。我说，杨老师，您说真的有外星人吗？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光更亮了。说，你知道我们宇宙中有多少颗恒星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据统计，我们的银河系，银河系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说是不是天河，把牛郎织女分开的天河，夏天晚上看得见。义父说，那就是我们的银河系，在银河系中，有一千亿到四千亿颗恒星，而我们的宇宙中，据说有一千四百亿个银河系样的星系，其中许多比银河系还大得多。美国有个大学，叫康啥子大学，义父说过的，我忘记了，义父说那个大学有个教授通过一种方法计算，算出单单我们银河系里，可能存在有生命的星星，就有几百万颗，还有别的星系呢。我当时就说，杨老师您相信有外星人了。义父说，理论上来说这是必然的。我说，那我们该怎样联系外星人呢？杨老师说，我们早就在做这样的事了，不过，科学界对此有不同看法，霍金就认为主动联系外星人，可能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我说，您怎么认为呢？义父说，这个问题，说起来话就长了。我说，杨老师您是要出门吗？下次您得空时，我来拜访您，再向您请教，您啥子时候得空？义父兴奋地说，我一个退休老头子，又没工作要做，天天都得空，现在就得空。我说您不是要出门么。义父说出门也没啥子正事。他好像害怕我没有时间一样，说，你要是有空到我家坐，我给你慢慢讲。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义父是太久没有人聊他感兴趣的话题了。第一次进义父家，我还担心没话讲，他讲的我又接不上。啷个晓得，他根本不让你接，他讲的科学很好听，也好懂。义父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从宇宙大爆炸到平行宇宙，从爱因斯坦到虫洞、黑洞。他讲的是我从前没听过的事。我怕他太累了，毕竟八十多的人。我说，杨老师，您真的太伟大，太了不起了，我要是早遇见您，我肯定当物理学家。我正想说，我下次再来听您讲，义父己经发出邀请。有空常来坐啊，你要是喜欢这些，我这里好多书，可以借你看。我哪里有时间看书，更何况，他家的书，我也看不懂。见我对他的书不感兴趣，义父显得好落寞。我马上安慰说，杨老师，我不是不感兴趣，我是怕读不懂，您帮我挑一本我看得懂的。他孩子样的脸上又满是笑容，给我挑了《万物简史》，说，这本书比较通俗易懂。

　　义父不是不想说话，他特别想说，想有人听他说，只是他说的那些没人感兴趣，别人感兴趣的他又没兴趣。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去找义父，太忙了。过了不到一周，义父在别的老人还没到我的小店之前来了，在我那里坐了一会儿，我帮他量血压，问了些他身体的情况。他问我书读了没，我说才读了几页。他着急地问怎么才看几页，这么好的书，拿起就放不下的。其实我几页都没读。我骗他说好读就是没得时间读。义父问我做义务保健，谁给发工资？你们公司发吗？我说没得人给我发工资。义父很意外，说那你靠啥子生活。既然问起来了，我就顺便向他推销产品。我说杨老师，我这店里还卖些保健药，我们这个产品是高科技新药，对老年人的心脑血管、便秘、预防老年痴呆，特别管用。我们公司是正规的大公司，我卖药，公司给我提成。义父听我介绍药，眯着眼，嘴里叼着那个空的烟斗，微笑着说，啥子药这么神奇嘛，包治百病。我说不能的，哪能包治百病，主要针对心脑血管和肠胃。义父说，理论上来说，一种药同时针对心脑血管和肠胃有效，是不太科学的。我说我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义父就说，要不说是高科技产品呢。问我多少钱一盒。我说一个疗程4888元，一个月一个疗程，一般来说三个疗程效果特别好。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陆陆续续有老人来做免费理疗，义父说我走啦。我说您多坐会儿嘛。他说太吵，他喜欢清静。

　　为了下次向义父销产品时有话题好聊，我粗略地翻了翻那本《万物简史》，说实话，一点也不好看，看不懂。好歹翻过几章。过了几天去还书。才摁门铃，义父在屋里就大声回答马上来马上来，声音未落门就已经开了。见我手里拿着书，义父笑眯眯地说书看完了？我说，看完了，没怎么看懂。他又慌得给我泡茶。我说我自己来，我到别的爷爷奶奶家，都是自己来的。他就问我看了《万物简史》有啥子感想。我实话实说，看不太懂。他说，你忙不忙？我说，再忙陪老爷子聊天的时间是有的。义父于是开始给我科普。说实在的，我是个好的听众。义父讲时，我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呼，怎么可能，完全没有道理之类，他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笑时，手里摸着那个烟斗。他总是叼着个空烟斗，讲话时就不停地摸着烟斗。我怕他太累了，长期和老人打交道，知道老人最怕的就是情绪激动和疲劳。我说杨老师我改天再来听您噻。没想到他却说，谢谢你呀小真，来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这些没得用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没得几个愿意听我们老人说话喽。我说我就喜欢听啊，老爷子要是不讨厌我，我天天来。他突然说，对了小真，我脑子不如从前好了，总是丢三拉四，你上次介绍的那个药，是不是有效？我说，我们的产品是可以修复记忆力的。他就说给我拿一盒吧。我的包里随时都带着药的，拿了一盒给他。他说我手上没得现钱，一起去小区门口的柜员机去取吧。我说不用急的杨老师，您下次出门时再顺路去取，我改天来拿就是了。义父说多少钱来着，4888？我说是的，我这是直销，便宜，到药店要卖五千多呢。

　　今我问朱小真，这药真管用？

　　朱小真说，公司这样宣传的，有国家的保健品批文。总之，吃了有益无害吧。

　　今我说，药品和保健品是有区别的，批文不一样，你们这是拿着保健品当药在卖，难怪人家说你是骗子。

　　从朱小真的讲述中，今我知道，后来朱小真隔三差五到老人那里当倾听者，老先生也就一直在买她的保健品。每个月一盒，4888元，三个疗程吃完，杨老先生说效果真好，他的脑子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之前总是无精打采的，现在感觉换了个人。今我相信，朱小真没有说谎，老人也没有骗朱小真，老人的精神应该的确变好了，其实不是药的功效，而是朱小真的倾听起了作用。老人说他要继续吃，要恐固疗效。他说感谢你呀小真，你比我女儿小不了多少，没她上学多，但你比她这个女儿还贴心呢。隔三差五来我这里陪我说话，又帮我做家务，我家的钟点工都不用请了，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啦。当然，除了讲科学，他也对朱小真讲他的过去，讲他的女儿和女婿，讲他的女儿多次大难不死的神奇经历。讲他理解的世界模型。讲子世界、孙世界和元世界的循环论。讲着讲着，他会突然停下来，叼着空烟斗，发愣，一锅烟的工夫，然后长叹一声，说他女儿如是从小就聪明，就是读了太多书，博士，师从的导师是奥克土博，那是个天才的科学家啊，女儿做的事，足以改变世界。看到朱小真失落的样子，他又会说，晓得这样，当初不送她读那么多的书了，还是我们家小真更贴心呢。朱小真就说还是要多读书，她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现在才活得这么艰难。她又说姐姐是做大事的人，科学家，而她朱小真没得上什么学，就读了个高中，只要不嫌弃，就拿她当女儿吧。

　　从那天起，朱小真叫老人义父。而作为义父的他，经常会给朱小真买些用得着的东西。朱小真有时也想，她要是有这样的父亲，那是多大的福分啊。她父亲是个赌鬼，只知道问她要钱，从来不会给她买礼物，也从来不曾关心过她。她的前男友，在她怀上孩子之后，莫名消失了，那时孩子在她的腹内已有动作，她能感受到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家里人都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哭着说，那是一条生命，她再苦再累也要生下孩子。她这样说，也这样做了。老人有时也当倾听者，听朱小真讲她的故事，讲她那个阶层的苦难与坚持。他会说，你是好样的我的女儿，爸爸不会让你再吃这么多的苦。周末，朱小真依然忙，老人就让她把孩子放他这里，他还会做好饭菜，一家三代人，共享天伦之乐。有时朱小真吃着饭，会掉泪。她说这种家的感觉太好了。老人就说，要感谢小真，给了他这种感觉。老人说药有效，她很开心。老人是买朱小真保健品最多的，不仅他自己吃，还买了好几个疗程说是要送人。前前后后，杨亚子老人在朱小真那里买了差不多十几万块钱的药。后来，一个发现让朱小真再也不好意思去见他了。那次她给老人家里做卫生，在储物间发现他买的保健品原封不动码起在那里，老人从来没有吃过那些保健品。朱小真说她当时的感受，像被当众剥光了一样羞愧。朱小真装着没有发现，继续做完卫生，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那一夜她没有合眼，觉得自己是个骗子，羞愧难当。她无法再在这个小区呆下去，无法面对义父。一连几天，她没有去见老人，他找来，问她是不是特别忙，他说还要买药送人。她骗他说现在手头没得药了，等去公司拿了再送去。正好那时，有个老人的女儿，认为朱小真骗了她妈妈的养老钱，带了人到店里闹事，她就将店关了。

　　今我说，怎么不改行做点别的呢？

　　朱小真说，我也想，离开诗圣苑小区之后，我就想着，再也不干这一行了，可是我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娃娃，不适合进企业朝九晚五上班，坚持了三个月，还是回到老本行了。做这一行，也比较顺手。我晓得我夸大了保健品的疗效，所以对买药的老人特别照顾，力所能及做点事，算是让良心好受些。

　　今我说，听说你陪杨老师买了个扫地机器人？

　　朱小真说，不是买的，是义父的学生阿迪哥送的，还是我给他抱回家的。

　　今我说，对这个扫地机器人，你了解吗？

　　朱小真说，不了解，买回机器人没得多久，我就发现了义父买我的药不吃的事，后来，我就搬走了。我是没得脸见义父，搬走后，就再没见过他。我真的好后悔，我应该多去看义父，对他承认错误。可是我连道别都不敢，我是逃走的，狼狈得很。

　　今我说，你想过没，不辞而别，老人一定很伤心的？

　　朱小真说，应该吧，我走了，再没得人陪他说话了，他真的好孤独啊。平时一个人，就坐在屋里，要么看书，要么发呆，一整天都没得人说句话，屋里都是黑漆漆的，也不开个灯。

　　今我说，那你知道么，老人家给那扫地机器人取了个名字，就叫小真。你是朱小真，机器人叫小真。

　　朱小真的眼泪又往下落个不停，鼻子已经哭塞了，她不停地说对不起义父，说她有罪。

　　今我和朱小真聊了两个小时，听她讲她所知道的杨亚子先生，除此之外，今我别无所获。

　　她坚持不肯要杨亚子赠与她的房子。今我给如是打电话，问怎么办。如是就问今我朱小真是个怎样的人，今我将朱小真对他讲的，基本都讲给如是听了。如是说这样看来父亲没看错人，不是老糊涂了，也不是一时冲动，我们也不缺这个钱，所以，你一定要将事办成。当然，也可以提些附加条件，比如，父亲的那些书不许她处理，要留在家里。今我又做朱小真的工作，让她一定要收下房子，否则，他老婆都不要他了。

　　你是先生的义女，咱们是亲人，不是外人。再说了，你如是姐姐有钱，你现在艰难些，有了房子，安定下来，孩子上学也方便，做点正经小生意，不要再去卖保健品了。今我说。

　　朱小真又愧又谢。

　　隔日，两人一起办了过户手续。

　　今我又去找阿迪要机器人小真。阿迪的团队经过一段时间研究，并未发现机器人小真格外的研究价值，就遵从老师遗嘱，将小真交给了朱小真。办完这些，今我和朱小真一起去公墓祭奠了杨亚子老人，告诉老人已经完成了他的遗愿，愿他在四维空间之灵得到安息。办完这些，今我回到了南中国。扫地机器人小真在他的心中，依然是个疑团。如是说，也许，父亲如此看重小真，只是因为他对朱小真的感激。说来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做好，忽视了父亲。我也没有姐妹，现在，就将朱小真当成亲妹妹了。

　　朱小真接受了杨亚子赠送的房产，却没有搬过去住。朱小真告诉今我，她现在没有卖保健品了，自己开了家小店卖串串香。她不搬过去住，一是不方便，离她的串串香店有点远，二来，小区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她不敢见。她也没有将房子出租，她说屋里都是义父的书。她在微信中告诉今我和如是，她每周去义父家一趟，开窗，通风，打扫灰尘，当然，也照看机器人小真。每次，今我总是会问到机器人小真，他交代朱小真，不要让机器人小真的电池断电。朱小真答应了。今我又说，如果机器人小真有什么异常，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千万别告诉阿迪，朱小真也答应了。

　　听到的，基本都是好消息。

　　朱小真每次做卫生时，都会将小真擦得干干净净，给小真充满电。今我期待的异常一直没有出现。转眼过去了半年，今我正在写小说，突然接到小真的电话。朱小真平时很少打电话同今我联系，都是微信语音。打电话一定是有急事。看到电话显示是朱小真，今我预感到，他一直默默期待的异常发生了。果然，朱小真惊魂未定。今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小真出异常了。她喘着气说：

　　今我哥，小真突然说话了，跟真人一模一样，吓死我了。

　　今我兴奋地说，不要怕、不要怕，小真本来就会说话的，说说看，怎么个情况。

　　朱小真说，就在刚才，我回义父家做清洁，开窗，通风，给小真充电。其实房子里没得灰尘，很干净，主要是开窗通下风，屋子里的书多，不通风会有气味。当时，我正在用鸡毛掸子掸书架，突然，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朱小真，屋子里很干净，不用做卫生的。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有人进了房间。我就问是哪个。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当武器。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说，朱小真，你不要怕，是我，小真。今我哥你晓得，自从义父去世之后，这个机器人就没说过话，也不听指令，现在突然开口说话了，你是不晓得，她说话的声音，跟我在阿迪的公司里听过的完全不一样了，之前的声音，一听就是机器人的声音，可是现在这个机器人，说话和真人一样一样的，没得一点差别，太恐怖了。我的腿都吓软了，尖叫了一声，砰地关上门，一口气从楼梯跑下来，我现在在小区里给你打电话。

　　今我说，不要怕，你现在回去，可以和她说话的。她和你说话，说明她观察你这么久，确认了你不会伤害她。

　　朱小真说，不得行、不得行，我不敢上去了，你和如是姐姐能不能来一趟灵都？

　　今我说，好的，我们马上来。

　　今我给如是电话，告诉她朱小真说的情况，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回灵都。如是说她主持的VR项目正在紧要关头，部门老大奥克土博发话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许请假。今我就说那好反正他是个大闲人。他买了当天飞灵都的机票。今我见到朱小真时，已经是当天晚上十一点。他请朱小真和他一块儿回诗圣苑小区，看看那个机器人小真。朱小真说她去不了，儿子没得人带，再说，这么晚了，她不敢去，还是明天白天再去。

　　今我说，要不你先给我钥匙，我去看看，然后在小区附近宾馆住下来，明天早上，你再过来。

　　朱小真说，今我哥，你真的不怕？

　　今我说，一个扫地机器人，又没胳膊又没腿，有什么好怕的？

　　朱小真将钥匙给了今我。今我回到岳父曾经的家已经是凌晨。打开灯，家里一如老人生前，只是更加干净整洁。那个扫地机器人却不见了。今我寻遍房间不见。打电话问朱小真，朱小真说她跑下楼时，机器人就在客厅中间的茶几那儿。今我说见鬼了，家里没有。

　　朱小真说，我还是过来一趟吧。

　　今我说，明天吧，这么晚了，儿子咋办，小真肯定在家里的，也许她躲起来了。

　　朱小真说，那好吧，明天我早点过来。

　　挂了电话，今我继续寻找机器人小真。

　　他轻声叫着，小真，你在哪里，你别躲，我是杨亚子老先生的女婿，也是朱小真的朋友，我不会害你的，你别害怕。你出来吧。

　　机器人小真并没有出来。今我相信小真是在房间里的。于是他说，好吧，我走了，明天和朱小真一起来找你。然后，他关灯、关门，假装走了，却悄悄站在门口的黑暗中不动。过了大约十分钟，从杨亚子老人的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电流声，是机器人自我启动的声音，今我这下放心了，果然，机器人小真躲了起来。他一激动，发出了声响，电流声消失了。他再等，声音一直没有出现。他知道，小真发现他了。看来，小真的智慧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他放心了，想到要和小真交流，首先要取得她的信任，还是明天和朱小真一起来。他在附近找了间宾馆住下。已经是凌晨三点，他依然兴奋不已，想把这发现告诉如是，想到如是应该已经睡着了。这一夜，他没有丝毫睡意，一直等到天亮。

　　次晨七时不到，朱小真就过来了。见今我双眼熬出血红的血丝，说你一晚上没睡？今我就将晚上的发现对朱小真讲了，说这个机器人看来不是一般的聪明。

　　朱小真说，她懂得和大人躲猫猫儿，好可爱哦。

　　今我说，你现在不怕了？

　　朱小真说，和你在一起，有啥子好怕的嘛。

　　两人一起回到家中，还没到门口，今我指了指家门，示意朱小真别出声。两人悄悄走到门口侧耳细听，家里很安静。今我突然敲了一下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滋日”的一声。

　　今我压低嗓子说，你听见没有，她就在门口，听见敲门就躲起来了。

　　朱小真也压低嗓子说，是的呢，听起来，她的动作好快。

　　今我掏钥匙开门。依然和昨天一样，不见机器人小真。今我指了指杨亚子老人生前住的卧室，小声说，她在床底下躲着，你叫她出来。

　　朱小真就说，小真，你出来，我晓得你躲起在哪里的，你莫怕，我是朱小真，和我一起的今我哥是好人，是我义父杨亚子老人的女婿，他是来帮你的。

　　朱小真说完，卧室里果然传来轻微的声音。

　　他们一起走到卧室，朱小真再次说，小真，你出来，我们不会害你的。

　　轻微的电流声再次传来，声音来自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