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木(四)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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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20

  葫芦镇平坟动了真格的,赵大成更没说假话,有一天我去葫芦镇赶场,路过西溪时,还隔半里路,就看到对面通往酉北市区的公路209国道下的山坡上挂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大牌子,连起来就是:苦干三个月,坟地变林地。再走近一些,到了西溪村口时,我看到那条溪河对岸的斜坡上蠕动着一架巨大的挖掘机,远远看去就像贴着一只黄色的巨型蜘蛛一样,与蜘蛛不同的是,这机械又像是只大螳螂,伸着长长的手臂乱抓乱刨。那片斜坡上是葫芦镇人的坟地,有很多座坟包和墓碑,以前非常显眼,现在一座也看不到了,只有一片片刚翻开的砂土和黄泥。偶尔会从坡上滚下来一些石料,那是墓碑石,也会滚落下来一块块棺材板。隔着一条河和斜坡下的稻田,我没有看到挖掘机翻出的尸骨。这片地方以老坟为主,老坟很多是无主的,其中夹杂的新坟或有主的坟,应该早就迁出了吧?我在溪河边站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着那台巨大的机械作业,陡然想起很多年前谢家旺跟我说过地上的屋和地下的屋的区别,我清晰地记起他说,人不可能永远居住在地上的屋里,但可以永远居住在地下的屋里。他还说过,地上的屋是可以换来换去的,小屋可以换大屋,木屋可以换砖屋,地下的屋谁能换呢?实在要换,那也是别人替你换的。现在真的就是别人替你换了,你不换也得换!这样看来,地下的屋也不是永远不变的,更不是永恒的。我突然像个哲人一样蹦出了一个念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死亡本身。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但我马上就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哲人,我不可能延着这个主题想得下去,于是我就想那些滚落下来的棺材板有我合的木吗?也许真有呢。如果有,它们有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还是快三十年了?带着这些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我怏怏不乐地去了葫芦镇上,买了一些必需的日常用品后,又怏怏地回了猫庄。到家后,天气尚早,才下午三点半左右,我找出大锯和斧头一个人上了鸡公山,我一口气锯了十几株半人多高的干树桩,劈了一捆干柴,天快煞黑时才回到家里。吃了些冷菜冷饭,我就上床睡觉了。这一夜,我噩梦连连,老是梦到一些死去的人,既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老人,也有青年人,总之好多人,他们追着我抓着我,问我要屋住。醒过来后一身冷汗,迷糊中还以为葫芦镇平坟的指令是我下达的,过了好一阵子,我听到隔壁赵三婶家一声嘹亮的鸡啼声,才真正清醒过来,看到纸糊的窗口已经发白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就把坪场上晒得半干的水桐木料一根根地搬到阶沿上,别让它再淋雨水,这样再吹一个冬天的哨风,明年春天就能用了。我想尽快把自己的木合了,也许以后火葬场建成后,连木都不准合了。谁说得准呢?二十年前,娘去世那两年,不是连道场也不准做吗?政府动真格了,谁又敢公然违反?我做合木木匠三十年,很多次我都不想再做了,拗不过别人请求,也因为只有这门养家糊口的手艺,每次都下不了决心不做,现在好了,不要我下决心就可以不做了。现在,我只剩下一副要合的木了,那就是我自己的。合完自己的木,我就可以金盆洗手,封锯挂斧了。我这活儿,不像胡长顺的舀纸,没人请,没人买,一个人也可以做,做多做少无所谓。以后我就种种地,浇浇菜吧。一想到失业,我就悲从中来,这失业来得太晚了,晚到了我已妻死子散、老得再没有选择的时候才来。我想,这业要是早二十年就失了呢,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彭二妹就不会走了吗?杨婉霞就不会远嫁吗?杨挺早就成家立业了吗?我晓得这些都是不能假设的,假设也没有意义。可有时我就是忍不住去想。为了不想这些,我赶紧起了床,起床前我就想好了,修整一下猪圈,我要买头条子猪,买些鸡鸭儿回来,我这大半辈子没有养过猪鸡,因为我在外的日子多,现在不要外出了,只在家里,猪和鸡鸭也能做个伴。再之,这一失业,我今后就没有收入了,我想申请一个低保,以后老了,我也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有一天,我碰到村长赵大成、村秘书陈三胖和妇女主任王小萍刚好都在村部楼前,我把我的想法说了一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他们的一阵嘲笑声,王小萍说你儿女双全,一年合木的收入比我们三个村干部的补贴加起来都要多,你要是能吃低保,我们三个也能吃了。说得我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冬月一个朔风呼啸的日子,赶场回来的胡五妹在她家门口对着上面我家喊我,告诉我说她在葫芦镇场上碰到胡长顺,让她给我带个信,这几日哪天有空去趟他家。这么冷的天胡长顺叫我过去,肯定是他家有什么要帮忙的急事。他家的三座坟已经迁好了,我去帮过忙,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要么就是周小芬从美国回来了,是周小芬让他带的信,喊我过去聚一聚。第二天清早我就去了西溪,走路去的。以前猫庄到西溪是条乡级公路,弯多,现在改成了二级路面,把路加宽了,也拉直了,就六七里路了,我要是抽烟,也就是两三杆烟的工夫就到了。不出我所料,胡长顺果然早早的就在他的舀纸棚里干活,见我到了,他说你再等等,我把这几张纸揭了,晾好,先吃早饭,等下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好奇地问,啥地方?他狡黠一笑,说吃了饭再讲,我去晾纸,你去做饭吧。我就去他家厨房里做饭,做好饭,我俩吃完饭,胡长顺衣服也不换,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涉过门前的溪河,往半年前我看到停有巨型挖掘机的那面斜坡上走,走上斜坡的小径时,我看到那些被挖掉的坟坑里都栽了一人多高的柏树,有上百棵之多。上完坡就是209国道,两旁的坟堆和墓碑也都没有了,栽了玉兰树和香樟树。我问胡长顺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往前走呀,没多远了。前面不远就是大龙湾,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意思半年前我就有过了,我早就对自己说过,嗨,你应该去看看那个让你失业的家伙是个什么样子。不然你连被谁打败的,被谁抢了你的饭票你也不晓得。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的原因,是我听说它还没有建成,我想等建成后我一定会去一趟的。我没想到,胡长顺也有这样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我问胡长顺,火葬场建成了吗?他说等下你看烟囱里冒烟的话,就是建成了。他又告诉我,镇上已经有几个过世的老人在那里烧了。一路上我们讨论着火葬场到底是怎么火化人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几乎一片空白,但胡长顺却讲得头头是道,显然他是“备课”了,看过这方面的书籍或电视专题片,他告诉我火化一个成年人需要两百升柴油,就是用电也需三十度左右,相当于要耗费我们农村一家人一个月煮饭炒菜照明等所需的能源,火化之后只能得到一个人百分之三左右的骨灰。他还告诉我如果是一个大胖子投进焚化炉后,火一起来,肚子就膨胀炸开,从一个大火球变成无数个小火球。说得我不寒而栗,本来因为走得快出来的热汗顿时化成了冷汗。

  拐了个岔,下209国道往右走了几百米,一根巨大的、高耸入云的烟囱突然冒了出来,前面就是大龙湾火葬场了。烟囱没有冒烟。胡长顺嘀咕了一句,不是说已经投入使用了吗?火葬场不叫火葬场,白底黑字的牌子是:酉北市殡仪馆。这是一幢现代化的三层灰色大楼,楼前有一块占地几亩的草坪和停车场,栽种了两株巨大的墨绿色的伞状形雪松,楼身是光洁的玻璃幕墙,沿着石阶上去就是大厅,穹顶型的大厅宽敞明亮,比酉北市汽车站的候车厅要大一倍,墙壁上挂着一些宣传图片和介绍性文字,介绍这座殡仪馆的功能、作用和设备。从这些文字看,它的焚尸炉采用的是天然气平板炉火化机,炉内温度可以几秒内达千摄氏度以上,火化一具尸体最多只需二十分钟左右。大厅两边有很多房门,分别写着告别厅、化妆室、吊唁厅等等,后门边竖着块牌子,写着“火化炉由此去”。这天大厅里除了我和胡长顺,空无一人,旁边所有的房门都关闭着。我本来还想进入后门去看看那根巨大烟囱的根基在哪里,看看焚尸炉是怎么运作的,但我看到胡长顺的脸色苍白,他的身子在簌簌发抖,就问他哪里不舒服吗?他摇了摇头。这时从后门的那个通道里传来“啪踏啪踏”的脚步声,胡长顺竟然一个转身就往外走,他走得很急,仿佛那声音是鬼声一样,他几乎一路小跑着出了大厅,我只好跟着他快步走出去。外面不像大厅里那样冷飕飕的,初冬的阳光已经穿透灰云和雾霾照射下来了,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出了停车坪,胡长顺的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还是刚才走得太急,出了身热汗,但他的脸色依然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气。他走路也很不自然,轻一脚重一脚似的,我再一次问他怎么啦?他说,恐怖,太恐怖了,我不敢再看了。我问,你怕鬼?还是怕死人?他答,我怕被烧成灰。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又不胖,进了焚尸炉也不会炸成无数个小火球的。

  一直走上209国道,胡长顺都不说话,勾着头走路。突然,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老杨,哪一天我死了,埋到你们猫庄去行不行?我爽快地说,行呀,你看上哪块地了?他说,埋彭二妹上面那块小台地是你家的吗?胡长顺说的那块地很多风水先生都说是块好地,说它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但又都说地是块好地,命不硬的人不能埋,会影响子孙后代过日子的。我不懂风水,风水先生讲的那一套我云里雾里。给彭二妹看地的那个风水先生也说那块地彭二妹埋不得,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后,他又说今后我百年了也不能埋,我的命和这块地也相冲。怎么个相冲法,我没细问,我想无非就是我的命不硬呗,几十年的世事不已经证明了正是如此吗?我给胡长顺说只要你想要,随时可以埋。我又说,不过,那块地风水先生都说要命硬的人才能埋。胡长顺答,我命还不硬吗?硬到儿女都千里万里了,都不是中国人了!

  天色尚早,本来我想回猫庄的,见胡长顺郁郁不乐的样子,我建议我们绕到葫芦镇场上去,在菜市场上我买了点肉食,又去商店里买了一瓶酒。回到西溪,我进屋去做饭菜,胡长顺又去舀纸棚里了。等吃饭的时候,胡长顺就恢复了早上的状态,他的脸色甚至有些红润起来。喝酒的时候,胡长顺不再提中午去殡仪馆的事了,而是与我忆往昔峥嵘岁月,回忆我们一起在七中上学时的事情。他说的很多同学我都忘记了,譬如当时的校花王春花,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告诉我就是嫁给葫芦镇粮站的龙士林的那个人,我才想起来。龙士林当时是粮站站长,王春花没读完书就跟他结婚了,因为她的肚子被龙士林搞大了。结婚没几年,龙士林调到别的乡镇去了,她也跟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两口子。胡长顺问我,你当时喜欢谁呀?我说我真没喜欢过谁。他表示不信,他说他喜欢黄清珠。她差点就是我老婆了,胡长顺说,要不是我爹坚决反对。他的这个秘密让我着实吃了一惊。黄清珠是葫芦镇老街的,我还有印象,我说的印象是指那时的印象,那时的黄清珠长得瘦瘦高高的,脸黑,眼睛大,不是很漂亮,但人很活跃,是班上的文体委员,唱歌跳舞样样能干,班上的同学们背后都叫她黑牡丹。我真是没想到木讷寡言的胡长顺会喜欢上外向开放型的黄清珠。现在,我只要去老街,就能看到黄清珠,现在的她老了,胖了,但脸上的粉还敷得半寸厚,她是葫芦镇有名的三大老妖婆之一。毕业几年后,黄清珠嫁给同是老街的王麻子王大富,家里开了一座很大的宾馆,叫做瀑布人家。王麻子家和她家隔壁,就在葫芦镇核心景区的老街末端的瀑布之上,是核心中的核心,这里地段好,两家老房合成一处,改建成了宾馆,常年宾客盈门,他们家是葫芦镇最富的三五家之一,财产已上千万了。胡长顺说,讲真的,我们都私订终身了,我爹坚决不同意,原因是他跟黄清珠的爹黄飞龙是死对头。黄清珠的爹黄飞龙是贫民成分,解放初当了很多年农会主席和大队支书,我们家是地主成分--我家祖祖辈辈舀纸,买了很多田地,解放前西溪所有田地山林都是我家的,我爷爷被她爹斗得受不了,自杀了,我爹也挨了很多年黄飞龙的整,因此我爹恨死她爹了,坚决不肯跟黄飞龙做亲家。那年周小芬来刘大勇家住了半个月,他就看上她了。后来她先跟你定亲,我爹是晓得的,他就逼着我跟周小芬定亲,娶她,说周小芬肯定是个好媳妇,他不会看走眼。我爹舍得花礼金,定亲后就说动周小芬的爹娘马上成亲了。杨烑,我爹那个倔脾气你也晓得,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我没有办法反抗他。杨烑,我讲的是真心话,那时候我真没看上周小芬,真是我爹逼我娶她的。胡长顺说得我呆了,我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来当年我在村口碰到他和周小芬手牵手时往他鼻梁上砸那一拳是不应该的,那一拳应该砸在他爹胡天明的鼻梁上。见我没有什么异议,胡长顺又说,人家讲姜是老的辣,真的不错呀,我爹的眼光就是毒辣,他一点也没看错,周小芬真是一个好媳妇,葫芦镇千里挑一的好媳妇,我能娶到她,没娶黄清珠是我们胡家积了几辈子德修来的福分。你别看王麻子家现在是千万富翁,那些资产都是黄明珠跟镇上的官县里的官银行的官睡来的,就连他的儿子王小虎都长得跟以前的陆镇长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王麻子有再多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胡长顺是我这辈子一起喝酒次数最多的人,一起喝酒不下百次,他从来就不是个话多之人,哪怕喝得醉醺醺了,也不话多,周小芬当着我的面曾抱怨过他多次,说他是一个闷葫芦,不知为何,今晚他的话特别多,连几十年前的旧账本都翻出来给我看。他平时喝酒也不主动,今晚也一个劲给自己和我斟酒,很快那瓶白酒就见底了。胡长顺喝多了,他只有三两的酒量,喝了不下半斤,没等我碗里的酒喝完,他已经醉得呼呼地扯鼾了。我把他架上二楼的房里,扶他上床睡下,盖好被子后,才出了他家回猫庄。我家里还有猪,早上出门前只给它倒了两瓢食,不晓得它饿得跳出栏来了没有。从胡长顺家出来时天都黑了,好在天气转晴了,夜空里有星星和毛毛月亮,二级路也宽阔,我一口气四十来分钟就到家了。到家后一看,鸡鸭自己上笼了,猪也很乖,自己睡在圈中的草窝里,听到我来了,才哼哼起来,提醒我它还没吃晚饭呢。我给猪热了食,喂了它后已经到了九点多钟。

  翻年之后清明节前几天,我正在彭二妹的坟上面的台地里垄沟种包谷时,胡长顺神色慌张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上台地他就喊我,杨烑,有个急事要和你商量!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说你先歇一会儿,慢慢讲。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缓过气来后,还没说话,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一个老男人放声大哭,我见得并不多,我赶紧放下锄头,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说,我家的房子要拆了。我也吃了一惊,说谁要拆你家房子。从他断断续续的说话中,我才知道黄镇长烧起了上任以来的第三把火:在西溪村口筑一道堤坝,建一座水库,用以调节葫芦镇最有名的景点瀑布的流量。瀑布一直是葫芦镇最有名也是最出彩最吸引游客的景点,它垂直高度近三百米,宽一百二十多米,有三级,丰水期非常壮观,溪河扑入酉水大河的声响能传好几里远,整个葫芦镇都能听到。但它有一致命缺陷,一到冬天溪河就会干枯,瀑布就会消失不见,裸露出很多嶙峋怪古和干巴巴的三级台地,显得丑陋不堪。因此一到秋末葫芦镇就很少再有游客来了。自从葫芦镇开发旅游业以来,镇政府一直就把在溪河上建调节坝提上了日程,由于牵扯到溪河上游好几个村寨上千人的移民问题,几届镇长谁都没有魄力拍板。黄镇长来葫芦镇后得了个“黄哈包”的绰号,也只有他这个哈包才有魄力拍板定下这个项目。胡长顺说坝址正好建在他家和刘大勇家之间的位置上,整个西溪、东溪、小岩、万福四个村寨的几百户人家都要迁出去,迁到镇上的安置房。据说,黄镇长来葫芦镇的三把火是一起准备汽油的,只是镇政府怕三把火一起点,火力太猛,葫芦镇居民们,特别是西溪、东溪这两个以老街为中心三公里圈内的居民们受不了,反弹大,暂时压了最后一把火,但镇政府已经做好了烧第三把火的准备,在镇子东头的张家堡建了西溪水库移民安置小区,共有七幢六层的楼房,有近两百套房子,搬进小区的移民,镇政府每户补五万,自己还要补三万才能住进去,不愿住进去的,自己买地修房或在镇上、市内买商品房,也只补五万,至于田地,按国家统一征地标准补偿。黄镇长发了话,四月下旬前一定要搬迁完毕,不搬的,日期一到就开进推土机铲平,房在铲房,人在铲人,谁也别想做钉子户,五月一日准时开工截流,保证今年秋冬季葫芦镇旅游淡季不淡。现在都到阳历四月初了,离四月下旬满打满算不到二十天了,难怪胡长顺说是急事啊!胡长顺说,杨烑,我想把我家的纸搬到你家存放一些行不?我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住,又有那么多间房,你全部运过来都行。我还很诚心地说,你要是不想迁到安置房去,你人住我家来也行。等周小芬回来你们再计算下在哪建房或买房吧。他说,等晓西打电话来时,我跟他娘商量商量吧。我问他周小芬没说哪时回来吗?他说,晓西的大儿子才两岁多,又添了个小的,也是儿子,最少要带到四五岁吧,还有好几年呢。第三天下午,胡长顺请了一辆小四轮,拉了满满一车纸来了猫庄,纸他都扎了包,一捆一捆地压得很紧,很实。我爬上车去卸纸,卸了十多包之后,里面赫然露出一块漆黑的棺材盖。他把我给他合的那副木也运来了。胡长顺说,还有一车纸,等下车子再跑一趟拉来。公路离我家有一百多米远,好在是平路,没有坎,也好在水桐木的木不重,我抬头,胡长顺和那个小四轮司机抬尾,一口气就抬到我家阶沿上了。我找了两条长凳,在侧屋的屋檐下放好,盖好麻袋和废布片。胡长顺又和那个司机返回去拉纸。那天我们把几百包纸,还有一些他的家当--被子、棉絮、衣裤什么的,全部搬进我家房里和堂屋里,天都煞黑了。卸完货司机就回去了,胡长顺留了下来,搬完所有东西,我们都很累了,我简单地做了个晚饭,我俩草草地吃了饭,我去给他收拾了一下床铺,是以前彭二妹睡的那间房那张床。一直从吃晚饭到带他进房去睡,我们都没说什么话,只是简单的对答。譬如我说,夜了,就简单搞个饭菜,哥俩明天再好好喝一杯。他说,好。我说,去给你理一下铺吧。他说,我自己来吧。我说,你不晓得电灯开关在哪,我去吧。他说,嗯。我俩确实都累了,然后就睡了。我记得睡前我们都没洗脸洗脚,因为谁也没提这个。这一觉,我睡到大天亮才醒。

  第二天起床后,我就喂鸡喂鸭,之后煮猪食,喂猪,本来我想去园圃里给辣椒苗、茄子、豆角苗喷一下灭扫利,那些菜苗叶都被虫子啃秃了,想到胡长顺是第一天到我家住,就作罢了,我就开始做饭菜。做好饭菜,他还是没有起床。这时都八点来钟了,如果今天不是阴天太阳早就升起来一竿子多高了,晒得到床沿上了。以前我在他家做工或借歇,他都是天刚亮就上工去舀纸了。我想,是不是现在他没纸舀,就懒得早起了呢。到了九点,他睡的那间房还是没有动静,我就在堂屋里喊他起床,他也没答应我。我感到很奇怪,心想他不会睡得那么死吧,就推门进去。房门没关,一推就开,我看到他侧身睡着,面朝里,被子盖得好好的。我推了他一下,没动。这时我想到了昨天他把木拉了过来,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不祥之感,我就一边叫他一边掀开了被子,他依然没有动,我使劲去扳他的肩膀,他整个人就翻了过来。尽管几十秒钟之前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惊得一跳,几乎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胡长顺脸扭曲着,不是浸白的,而是黑的,嘴也歪咧着,显然他是吃了三步倒死的。掀开被子时我就看到他的头颅边有一张纸条,镇定下来之后,我拿起那张纸条,走到亮处看,纸条上写着:杨烑,枕头下压有两万块钱,办丧事用的,怎么办你晓得的。胡长顺。

  胡长顺呀胡长顺,你死在我家里这么大的事,而且还是自杀的,我敢偷偷地把你装木埋进我家的那块台地吗?我就是敢,我也要通知周小芬和你的两个孩子吧。当然我是不敢的,我出了房,就去村长赵大成家,给他报告胡长顺死在我家了,向他讨主意怎么办?去村部楼时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倒不认为胡长顺这是害我,猫庄一带的说法是家里去世不相干的老人,是上天给你家送钱送粮送福分,是大吉大利的事情。胡长顺去年就满六十了,是个老人了,我想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说法,胡长顺才会在我家自杀,否则,他万万不会这样做。赵大成听说后,想都没想,掏出手机拨通了葫芦镇派出所电话,报了案。在派出所人到来之前,我按猫庄的风俗请人给胡长顺入殓,装木,准备给他办丧事,就在我家办。我想他反正是自杀的,警察来问询一下,做个记录就会没事了,我还想他们能帮我联系上周小芬和晓西、晓溪呢。我找遍了胡长顺身上和他带的箱子包裹,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机。我曾经看到过他用过手机,我翻遍了所有他可能会放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没有办法联系到他远在美国的老婆儿女。我未想到的是,傍晚时呼啦呼地开来了三辆警车和两辆皮卡车,下来了十多个警察和六七个镇干部,警察们一进我家坪场就问谁是杨烑?我说我是,他们不由分说地就把我胳膊扭住,把我押出去,塞进了警车里,说是要去派出所审问和做笔录。另外的警察和镇干部就去抬已经入殓装木了的胡长顺的棺木,说是要把胡长顺拉到市公安局去尸检。我分辩说,你们抓我做什么,他是自杀的。一个警察吼我,你说自杀的就是自杀的,人命关天的事,你红口白牙说说就算数吗?我想了想,我跟胡长顺非亲非故,他死在我家,警察怀疑我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就乖乖地坐进了警车里。到了派出所,他们就把我送进审讯室,让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两个警察坐在对面,一个问我情况,另一个在本子上做记录。我知道事态严重,把胡长顺来我家的原因、表现,以及我俩那次去火葬场时他说的话都一一如实交代了。做完笔录,他们让我签字画押后并不放我回去,说是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能判定胡长顺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那晚我就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睡了一个囫囵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派出所郑所长来了,说胡长顺的尸检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服毒鼠强(即三步倒)自杀的。他告诉我胡长顺是肺癌晚期,不自杀也就是半年内的活头了。他还说,听法医讲胡长顺的肺上全是一些粉屑末造成病变的斑点,他的肺癌主要是跟他所从事的职业有关。郑所长叹了一口气说,胡长顺舀了一辈子的纸,最后也是死在舀纸上了。我问郑所长,胡长顺的尸体在哪里,我可以把他拉回去办丧事吗?郑所长说只要不是命案就不归派出所管了,具体你去问镇政府的人吧。本来我还想问问他们联系上周小芬或晓西、晓溪没有,想想他们也不会管的,我就去镇政府问。镇政府的人倒没像郑所长那样说不管,而是说他们要管,而且还要管到底,说他们正在联系胡长顺的家人,但一直找不到他儿女的联系电话,他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说他们毕竟在美国,还需要时间找到他们,但一定会联系上他们的。我又问了胡长顺的尸体在哪儿,我能不能一边给他办丧事一边等着联系上他的亲人。他们断然拒绝,说胡长顺的尸体冰冻在殡仪馆里保存着,办丧事也要等他的亲人回来再办,但绝对不能拉到你们猫庄去土葬,要在殡仪馆火化。一个二十多岁的干部对着我说,他是签过自愿火化协议书的,我们保存着,要不要给你看看,就是他的老婆儿女回来了,也是要火化的。胡长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他吃三步倒前肯定没有想到会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吧,更不会想到他最终还是去了他最不愿意去的,他感到最恐怖的火葬场。从葫芦镇回去时天快黑了,没有车,我是走路的,走到西溪村口时,我看到刘大勇家没了,废墟上面停着一台推土机,胡长顺家的砖楼屋侧也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推土机,他家的屋架还在,但已经塌了一面墙。估计是听说胡长顺死了,镇政府让停工了。我想再等几天周小芬和她的儿女们回来,亲人没了,家也没了,他们该有多么的伤心呀!他们知道胡长顺是肺癌晚期吗?他们几时会回来?镇政府会给胡长顺的尸体保存多久,听说那个保存费是很贵的。回到家里后,那些请来帮忙的猫庄人昨天就散了,我也懒得经管猪呀鸡呀的,天还没黑就关上大门,上床睡觉。睡到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总觉得有件事没做,想了半阵,我爬起了床,去灶台上找到打火机,提了两捆胡长顺运来的他家的草纸,来到坪场上,蹲下,解开胶带,一张张地揭开,点着,烧了起来。火大燃起之后,我又进屋里去提纸,来来回回提了十多趟,一口气烧了几十捆纸,后面的纸就都是一捆一捆地丢进去的。只有浓烟,没有明火,风一吹,扑刹扑刹地闪着火星。 第二天起来,我看到那堆纸燃得非常充分,就连灰烬也被吹走了,坪场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灰屑散落一地。突然,我的眼泪刷刷地下来了,感觉胡长顺就像他舀出来的这些纸一样,燃烧过了,变成了灰,被一阵风吹走了,没了,我再也见不着了。

  七

  过了夏至,我就满六十岁了。真像我喜欢看的那些老书上说的“时光荏苒” “人生一梦”,好像就是一眨眼间,六十年就过去了。我就老了。六十岁在猫庄人眼里是一道坎,翻了这道坎,你就是个老人了,就能死而无憾了,就是多活一天赚一天。所以猫庄人一到六十岁就赶快合木,好像巴不得尽早死掉就好。其实这是个假象,其实谁都怕死,而且越老越快死的人越怕死,这个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不再赘言。六十岁后还活着,别人就可以喊你“老公公”“老把式”,要是死了,就可以睡黑木,埋下后,就可以竖牌勒铭。没翻过这道坎,哪怕你就差那么一天,死时你都不能算是个老人,就不能享受老人所能享受的所有待遇。六十年前,我出生在夏至这天一年中黑夜最短的丑时,听娘说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做乡村教师的父亲给我取了杨烑这个名字。烑者,光也。也就是光明、明亮的意思。父亲是希望我一生都充满阳光,有着光明的前途吧?他死得太早了,要是他还活着,看到我如此糟糕的一生,该会有多么的失望。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就很不错了,我合木整整三十年,看到过太多好好的一个年轻人,说没就没了。每次给他们合木,我心里都瘆得慌。我也看到过很多人在五十八九岁那年,两腿一蹬,家人匆匆忙忙地来喊我去合木。比起那些早死的人,我算是划得来了,虽然已经满了六十岁,但我的身体一直还算不错,就像当年我师傅一样,身上的肌肉一坨一坨的,我感觉我一下子还死不了,不说还能旺旺地活个一二十年,不出意外的话,七八年十年应该没有问题吧。我自己觉得我的五脏六腑应该都没有什么大毛病,虽然我从没有体检过一次,这种感觉纯粹只是出于自信。大约三年前,我给诺里湖的李三立合木,他是葫芦镇人民医院的退休院长,他看到我干活儿时一身腱子肉,给我说杨师傅你的身体这么棒呀,以后活九十岁应该问题不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一不抽烟二不酗酒三不漆木,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每隔几天要在各个村寨之间转来转去,运动合理,不接受任何污染物,呼吸的也是最好的新鲜空气,我从你干活的出气、一整天上茅厕的次数,看得出你的肺肝肾应该都没有什么大毛病。当然,我身上小毛病肯定也有一些,譬如去年到今年颈椎疼了两次,疼的时候脖子不能转动,一扭头就锥心地疼,这是我常年倚在木马上削木料,一削就是一两个小时头也不转动一下带来的后遗症。不过还好,每次我揉了自制的药酒,三五天后就一点也不疼了,脖子又能转动自如。我还有小腿静脉曲张,有时左腿会肿得一掐一个坑,暗绿色的血管像枯藤那样鼓出来,盘在一起,医生说这也是与我的职业有关,是常年单腿站立的时候太多,静脉血液不回流造成的。还有,我的左手臂有点轻微的萎缩,经常会麻木,颤抖,不是喝酒喝得酒精中毒--我一直很少喝酒,是有一年秋天我在小寨给龙文武家合木,在他家屋侧搬木料时,左手去抠木头,一条短短的胖胖的跟杉木树皮颜色很接近的五步蛇一口咬在我的虎口上,我甩了几下没甩掉。幸好龙文武是个草医,他立即从正在做饭的儿媳头上剪了一咎头发,扎紧我的手腕,然后给我敷药,我在他家休息了七天才又开工。此后,我的左手就有些不得力了,抡斧头或搬重东西时会隐隐作痛。

  人到一定年纪,哪能不这疼那痛的,人又不是一根木头,就是一根木头也会被虫蛀,也会脱块皮起个疤。能活到六十岁,我已经很知足了。往上几十年,我的父辈、爷爷辈时,猫庄很少有人能活到六十岁。我父亲三十三岁就死了,那时我才四五岁,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爷爷更是没见过,听猫庄人说,他也只活了四十八岁。他们都是病死的。他们都有痨病,从小娘就担心我也会染上痨病,幸好我没得。不过话说回来,猫庄也有我这个年纪的人得像我爹和爷爷那样的痨病--现在称肺结核病,但他们也有活到六十岁以上的。现在猫庄一带的村寨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抓一大把,七十岁的老人也不稀少。我想这得益于现在医疗技术水平高。除了癌症,很多以前本来非死不可的病现在都医得好。我做合木木匠三十年,从没有给小孩合过木匣子,也很少给病亡的年轻人合过木,我合的木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快到六十岁或已满了六十岁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活到了六十多七十岁,也有的人活过八十岁了。就是现在,还有一类人,我二十年前给他们合的木都还没有用上呢,像青石寨的彭漆匠,今年八十三了,还能赶场,还能喝半斤酒。我从没奢望能够活到八十三岁,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少岁。人的一生充满了意外,我能活到现在,能活满六十岁,活成一个老人,就算是一个奇迹了。现在,我跟猫庄一带大多数老人一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见到孙子后再死,若是能够把孙子带大,看到他成材,那就是上天所赐的福分。这个愿望对于一般的农村老人来说,也许不要什么祈盼,只要年纪一到,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猫庄的年轻人虽然都在外打工,他们一到二十多岁,要么就从外面带个女人回家结婚,要么就是回来请媒人在附近四村八寨介绍个姑娘定亲,按猫庄的礼数吃开口酒谢肯过礼迎娶进门。可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奢望了,因为我的儿子是个特例,他与众不同,他连回都不回来,别说回家,以前他从不给我写信,现在有电话了,他也从不给我打个电话。他娘彭二妹去世时,联系过一次,后来我再打那个号码,已经是空号了,问女儿杨婉霞,她告诉我她也不晓得是咋回事,说可能又跳厂了换了手机了。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做了三样菜,喝了三两白酒,就算过完了六十大寿,我一直把手机带在身上,一直到睡着时杨婉霞也没打个电话来,她可能忙得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有可能不忙,而是真正忘记了,或者她从来就没记住过这个日子。至于儿子杨挺早,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来电话。

  夏至过后,一连下了十来天小雨,淅淅沥沥不停,园圃里的菜叶都淋烂了,像被蝗虫啃噬过一样,只有光秃秃的发黄的茎干和叶脉,屋里的衣服和被子也长了白毛。今年是个怪天气,从开春以来猫庄就几乎没下过什么雨,田地里都是焦干的,连苞谷都种不下去,猫庄的老人们说,要是还像分单干时那几年靠种田吃饭的话,今年一准是个荒年,不饿死一朝人才怪呢。春天不下也行,一直到立夏、谷雨、芒种,都一滴雨不下,一过夏至天就像漏了一样下个不停。早几年的这个时候,下不下雨与我无关,我正在哪家人家合木呢,自从葫芦镇开始推行火葬以来,我就失业了,就闷在家里。一闷我就发慌,慌得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放。雨下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就在堂屋里支起了木马,准备开做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件大事了--给自己合木。我先把一部分木料搬进堂屋,把一根根原木劈、削、砍、锯成木料后,再把木屑、锯末清扫出去,腾出地方把另一批原木加工成木料。把所有原木锯开,劈削好,我花了五天时间,一是干后的水桐木木料因为雨天后回潮,格外绵,锯时还好,除了多费一点点劲,砍和削就格外吃力,有时一斧头下去,就只有一道痕;二是我还要喂猪喂鸡鸭,要剁猪草、烧猪食和拌鸡鸭吃食,还得给自己做饭做菜,不像给别人家合木,饭来张口,所以进度不快,不过我也不急,反正没事干,不怕工期长,越长越可以打发这种烦人的落雨天。比落雨天更烦人的是赵大成天天带着村干部上门来,从我支起木马那天就来了,带着《葫芦镇居民自愿火葬协议书》来找我,要我签名按手印。赵大成说猫庄周边村寨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签了火葬协议书,就猫庄人签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村委会挨了镇政府通报批评。赵大成说,你们再不签,我们这届村委会成员要被集体撸职了。王小萍也说,你不签我们就代签了,到时就说你不识字。无论他们怎么做我的工作,无论他们天天上门来,我就是不签。其实,从心底里我也赞成火葬,火葬确实比土葬要环保,节省地,也更省人力财力,简单便捷,但一看到那张协议书我就想到我的好朋友胡长顺,想到他死后都不得安宁,被折腾来折腾去的,末了,还是没有逃脱去火葬场烧成一把灰,装进一个小匣子中,埋进了沙子坡公墓里。他们也不准我合木,要搬走我的木料,看着我手里劲鼓鼓地拿着寒光闪闪的斧头,他们不敢进堂屋里来,就在大门外跟我说话,赵大成一个劲地说,杨叔,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把斧头放下,我们好好商量。我不放,我说我在做工呢,我边做边听你们讲。他们讲这是政策,还讲了一些大道理,我没去听,他们讲得越起劲,我就把斧头抡得越起劲,“砰砰”的斧劈声遮住了他们的说话声。

  第七天时,我把底板和侧壁嵌好后,正在嵌前挡板时,手机突然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嚎叫起来。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我拿起手机,手机已经黑屏,我发了一会儿呆,想会是谁给我打电话呢?我的电话号码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不超过五个人晓得,除了女儿杨婉霞,我想不到还会有谁给我电话。我正想翻开通话记录看看,突然屏幕又闪亮起来,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了,问谁呀?那边没作声,我又问你谁呀,找谁呢?一阵后,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爹,是我呀!这声爹是纯正的酉北话,我浑身一个激灵,拿电话的手都抖了起来。我的声音也颤了,是挺早呀,你在哪里?他说,我在中山呢,爹,我现在有个事想要你支持。我赶紧说,你讲,你讲呀。他说,爹,是这样的,我在这边谈了个女朋友,是四川的,想今年结婚,我们要在这边买房,现在还差钱,你手上有钱吗,能借给我一些吗?我问他,差多少钱。他说,首付要四十万,还差二十万。我不知道什么叫首付,一听差那么多钱,就说我哪有那么多钱,我说怎么那边房子要那么贵,你还是回家来吧,几十万都能起幢五六层的高楼了。他的语气有点烦躁,说我们在这边生活惯了,我女朋友是城里人,她能回农村吗?不可能的事!他一烦躁我就像理亏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问我,你手上到底有多少钱嘛,你全部给我打过来,算我跟你借也行。我说,父子俩讲什么借不借呀,只是……只是……他又一次催问我,手上到底有多少嘛,你说个数呀。我的存折上有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六块钱,一年前酉北市农商银行葫芦镇支行(即原来的葫芦镇信用社)要求必须存折换成银行卡时我去柜台办卡后在自动取款机上查询过,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杨挺早催得急,我突然多了一个心眼,心想他找了女朋友,在外地买了房,肯定不会再回猫庄了,我得一个人终老,我现在又找不到活儿干,吃不到低保,我把钱全都给了他,以后我有个三病两疼,或想买个什么,我去找谁呀!尽管杨挺早是我儿子,尽管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尽管他在电话里突然出现令我很激动,尽管我也知道买房是个大事情,尽管我知道我也应该全力帮他,但我也不得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他是回猫庄建房,那我肯定不会打一点折扣悉数地把钱全给他,现在我的心里有了小九九,我就不那么慷慨了,我说,我手上只有七万不到呢。听了我说的数字,杨挺早有些不满地说,怎么就那么点,爹,你能不能想办法再给我借三万,凑个十万打给我。然后他告诉我说等下他把银行卡发给我,让我这两天尽快给他转过去。他说,最迟后天我就要付款了,你赶快给我想点办法吧。挂了电话后,我的手机“滴嘟”一声,进来了一条短信:爹,你把钱打这个账户里6230×××××××003。等我们买房后就回家来看望您老人家。儿子。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没心事干活儿了,我的心里像灌了蜂蜜一样甜丝丝的,我终于有儿子的消息了,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女儿杨婉霞,我就给她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这么些年来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电话没通,只传来一句好听的录音: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一夜我没有睡好,听着屋檐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反复想着杨挺早的事,就像我前几年睡在木里面老想他为什么那么跟我不亲近一样,这一夜我一直从他小时想到现在,想得最多的也还是他为什么跟我那么不亲近?是不是那个雪夜我踹开门后惊吓着他了,让他的心里从此对我有了怨恨,还是他觉得是我把他娘彭二妹撵走的?这个问题除非他亲口给我说明白,否则想也是白想,永远不可能想得清楚?因为我不可能钻进他的脑壳里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第二天清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取出银行卡,赶去葫芦镇给杨挺早转钱。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天晴了,我家的坪场上干干爽爽的,我决定走路去。因为晕车,我不喜欢坐车。十一二里路,只要一个多小时我就能走到。到达葫芦镇农商银行的时候,才刚刚过了七点,太阳正好从葫芦镇东边的牯牛山上探出头来,银行的营业厅还没有开门,我往有自动开合玻璃门的自助间走去。自助间里空无一人,三台存取款机亮着,不断地变换着图案。我来到正中间的那台机器前,对着插孔插卡,输入密码,密码是我的生日--出生年份后两位数加月份和日子。这是我第二次操作我的这张银行卡,第一次是存折换卡后,银行的营业员伍小娟引我到自助间的这台机器前教过我一次,她边操作边给我讲解,退了卡又让我操作了一次。这一年来我没有合木,也就没有大额的收入,既没有存过钱,也没有取过钱。一年前那次,伍小娟只教过我怎么存款和取款,没有教过我转账业务,怎么转账还得我自己摸索。好在我也是念过高中的人,进入界面之后我就找到了转账栏,点开后,就出现了输入对方账号的空格,我掏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儿子杨挺早给我短信上的数字,我对照了一遍,没错,确认之后,在输入金额前,我想了想,杨挺早毕竟是我的儿子呀,这十多年他从没找过我,更没有向我要过钱,现在找我要钱,那必定是有了很大的难处,我手上有钱,怎么能不帮他呢。于是我就输入了一个一,后面跟了五个零,给他转了十万块钱。从自助间出来时,我感觉全身突然一下轻松起来,就像刚才是从家里背了一百五十斤的重物到葫芦镇似的,现在终于卸掉了它。出了农商银行,我就一路往前走,准备去超市里买盐、酱油等日用品,还要去农技站的店子里买袋化肥,现在天晴了,被雨水淋蔫了的包谷苗和蔬菜得施点肥。

  在大发超市门前,我碰到伍小娟,她喊我,杨师傅赶冷场来了呀!大前年的时候,伍小娟的婆婆重病,是我合的木,合木的那七天都是她做饭做菜,因此算是熟人了。她跟我打过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估计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刚要进超市时,口兜里的电话响了,拿出一看是女儿杨婉霞的,她说前天手机被孩子摔坏了,刚刚修好,才看到我来了电话。我问她,你晓得杨挺早找女朋友了,要买房的事吗?说他昨天打电话,要我给他转十万块钱,说是什么首付。我听到杨婉霞大声地惊呼了一声,哪,我不晓得呀。接着她追问我,你转给他了没有?我说刚刚转了。她问我,你转账时看了没有,是不是杨挺早的名字,若不是的话,你肯定被人骗了,杨挺早跟我都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他那种挣一个钱花两个出去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钱在大城市里买房呀,那里的一套房要上百万啊。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转账时出现的是李×玉的名字,当时我没有多想,以为是杨挺早的女朋友我未来的儿媳妇的名字。杨婉霞这样一说,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了。这些年来我走乡串寨合木,到过的人家也多,电话诈骗的事也听说过不少,我惊得连电话也没挂断就往农商银行跑去。营业厅已经开门,我看到伍小娟正在柜台内,顾不得柜台前还排着两个人,冲进去直扑伍小娟那个窗口,一手肘把正在办业务的那个青年人推开了,对伍小娟说,伍主任,我有急事,我可能被人骗了十万块钱,刚刚转过去,你们能帮我追回来吗?伍小娟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我说,杨师傅,别急,你慢慢说。我把从昨天接到儿子的电话到今天转账后的细节给她说了一篇,她问我拿了转账凭据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是转账凭据,她问我要了我的手机,看了那条短信,然后在她的电脑前输入了一串数字,隔了一阵后,她抬起头,满面同情地对我说,杨师傅,你这是跨行转账,我也查不到对方信息,你可能真被骗了,赶快去派出所报警吧,我们的ATM机没有延期到付的功能,这钱恐怕早被取走了。她从窗口给我递了一张纸出来,说这是银行流水单,你拿着它赶快去报警。离开柜台时,我听到刚才被我推了一把的那个青年人跟伍小娟嘟哝了一句,现在什么世道呀,连老人的棺材板钱也骗!

  从派出所出来时,我看到外面有强烈的太阳光,那些光线一会儿一片红,一会儿一片黑,一会儿一片白,一会儿又是一片绿色的。我想死的心就是在那一刻萌生的,但那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并没有跑到老街去跳瀑布,更没有跑去酉水河码头投水自尽。在派出所里,我不仅知道我的钱很可能难以追回来了,而且还知道了一个女儿杨婉霞隐瞒了我十多年的秘密。这秘密比丢了十万块钱更让我绝望和伤心。派出所接待我的是郑所长,他已经认识我了,这一次他比上一次因胡长顺的死抓我时客气多了,他看我急得六神无主,还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慢慢地讲,讲清楚些。我把被骗的前前后后讲完了之后,他又问我要了杨婉霞的电话号码,说是要找她了解情况,他跟她讲大半个钟头。因为是警察调查,杨婉霞不敢隐瞒,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郑所长的每一个问题她都如实地交代了,从杨挺早辍学到东莞那天她接站一直交代到回家看我,然后去江苏结婚的所有细节。从他们的通话中我听出了,杨挺早那年南下打工,确实进了杨婉霞做车间主任的那家工厂,因为和当地人发生冲突,打架了,没几天他就跳了厂,去了中山,之后杨婉霞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因为怕我担心,一直骗我说她跟弟弟有联系。那年彭二妹去世时,她找了一个以前的老乡顶替弟弟跟我通话,说是要回来奔丧,但恰恰遇到那年冰冻,不仅冒充弟弟的那个老乡不需要什么借口,就连她自己也回不来了。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说杨挺早其实已经失踪十多年了!一个人失踪了十多年,从不跟自己的亲人联系,他还活着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也不可能有了。即便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他了,他肯定背负了命案,跟谁也不敢联系了。那么,他也还是等于死了。

  我的儿子死了,我们老杨家的香火断了! 他哪时死的,死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他死了,也没睡上我合的木。我这心里疼啊!我们老杨家是我曾祖父时上门入赘猫庄的,三代单传,金线吊葫芦似的,现在彻底断了香火,等我一死,老杨家在猫庄就绝户了!在派出所的时候,我还稳得住自己,我没发狂地喊叫,也没昏厥倒地,但后来郑所长和另一个去农商行营业厅调查回来的干警说些什么,我就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只记得出派出所的时候,郑所长给我讲,那个骗子的电话号码不是外地的,就是酉北市的,那个叫李×玉的账户也是酉北的,钱没转出境外,骗子很可能抓到,只是需要时间,至于那些钱能不能追得回来,就得看是不是被他们挥霍掉了,他们是不是有能力退还。我听得懵懵懂懂的,也没有催郑所长他们赶快去抓到骗子,帮我追回钱。儿子都没了,我还要什么钱呀,那些钱能换回我的儿子吗?走在葫芦镇的马路上,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晕晕乎乎的,不仅阳光的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绿,就是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是东倒西歪的,高楼大厦就像发瘟了似的有气无力,摇摇欲坠,有好几次,我走到马路中间,差点被车撞着了。我就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渐渐地,高楼、车辆和行人都少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眼前空荡荡的。我感觉奇怪,我这不是往回猫庄的路上走吗?怎么这么大一条马路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呢?一抬头,我就看到了一根巨大的烟囱,我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火葬场了。既然来了火葬场,我就想去看看胡长顺。胡长顺早已下葬了,大约是他死后第十天,老婆周小芬和他的儿女晓西、晓溪赶了回来。第二天,他们在殡仪馆的吊唁厅举办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就火化了,葬入火葬场后面的沙子坡公墓里。追悼会我参加了,还是我念的悼词,念完悼词,我把胡长顺留下的两万块钱退给了周小芬,周小芬抱着我痛哭流涕。七天后,他们给胡长顺复完墓,一家人都回了美国。我知道,这一去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公墓里还没有埋葬多少人,只有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墓基,还没有多少块墓碑,胡长顺的墓在最左边第二排,是一块猫庄人称作的令牌碑,他下葬时我在,我知道在什么方位,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墓碑上只写了名字和生卒年月日。此时是下午三点,阳光强烈,在胡长顺的碑前坐了一会儿,我就全身燥热,身上也有些痒,我也不知道给胡长顺说些什么,就是想哭,但我又哭不出来,再说我也不能哭,我一个老男人,在一个老朋友的坟前像一个老娘一样哭哭啼啼,以后去阴曹地府见他,还不被他笑死呀。因此我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家了。我是怎么回到猫庄的,怎么回到家里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回到家时天还没黑,我给猪和鸡鸭弄了吃食后,自己做了饭菜,我嘴巴没有一点味,没吃几口就放碗了。

  天黑后,我把家里所有的电灯打开,堂屋、灶房、二房,卧室全部灯火通明。堂屋里是一颗一百五十瓦的电灯泡,照得就连犄角旮旯里都明晃晃的。我从一堆刨花里找出斧头,继续干我没有干完的活儿。我自己的这副木现在只差嵌盖板了,我“哐当哐当”地拿斧头背把盖板组合起来,盖板是用整根木料组成的,要上暗楔,暗楔是削尖的比大拇指还粗的杂木条,每根盖板料上有七个孔,要用斧头背使劲砸紧,紧得没有一丝缝隙。斧头背砸下去的声响很大,即使关着大门,也能传出很远,特别是在静夜里,能让对面的山上传来回音。要是隔壁赵三婶还活着的话,她肯定会跑过来看,问我半夜像牛打栏似的做什么,这个好人,这个和我家和睦相处了半个世纪的善良的热心的老邻居去年上半年就去世了。她的木也是我合的。去世的前两天,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说,小杨儿呀,若是有阴间,我们还是可以做邻居的,你看我们两家处邻隔近住了几十年,从没讲过一句口。现在她家的屋空了,没人住了。坎下的胡五妹的家也空了,她去酉北城里给儿子带孙子去了。她比我命好,有孙子带呀,我命苦哇,我现在连儿子也没有了。嵌好盖板,一副木就算合成了,我把盖板搬上去,盖板太重,我的左手有点疼,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吃力地把盖板搬上匣口上,横搁好,然后我磨动盖板,咔嚓一声,盖板榫落入了匣口槽里,一毫不差,严丝合缝!我再次把盖板掀起来,横搁着,脱了脚上的解放鞋,准备钻进去美美地睡一觉时,我看到了木旁的中柱中部的铁钉上挂着一圈大拇指粗细的尼龙绳,那是我去年在大狗乡场上买那头做年猪的条子猪时,跟卖猪的郑大朋讨要来的,当时他不肯送我,说是他家的牛绳,我给他加了两块钱,他才肯给我。我顿时有了主意。我取下尼龙绳,抖开,至少有两丈多长,对折后,捏住两头,使劲抻了抻,抻得“嘭嘭”响,绳子非常结实,我把绳子从木底里穿过,在木身和盖板相交的地方打了个活套,然后把另一头甩过堂屋上方的横方,扯下来在那个活套上面绑死。我又拿起大锯,把每一根垫木的长凳的脚锯了一多半深浅后,我把斧头、刨子、锉子等等我用了几十年的家什行头都放进了木里,大锯放不进去,我把弓绳卸了,就放了一张锯皮进去。我喜欢做木工活儿,我姓杨,木易杨,天生就是干木匠的命,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干这个活儿,如果有天堂,在那里干也行。都放好后,我进我自己睡的那间房里换了一身新衣,其实我也没有新衣,只是找了一套比较新的,穿上后我又脱了,我想到我还没有洗澡呢。于是我又去灶房里打了一桶冷水,洗了一个澡,毕竟夏至才刚过几天,毕竟我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水还有些凉,冻得我有点哆嗦,这时我才想到,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呢。于是我从另一间房里取出胡长顺存放的草纸,一口气搬了二三十捆出来,一捆一捆地点烧,每点燃一捆,我就说声:

  这是给我爷爷的--杨中基。

  这是给我婆婆的--杨穆氏。

  这是给我爹的--杨大来。

  这是给我娘的--向乃菊。

  这是给我师傅的--向乃祺。

  这是给我师母的--韩秀萍。

  这是给我老婆的--彭水花。

  这是给我朋友的--胡长顺。

  这是给赵三婶的--陈素春。

  这是给我儿子的--杨挺早。

  这是给我自己的--杨烑。

  ……

  ……

  二三十个纸堆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冲天,蔚为壮观,映红了猫庄半个天空。现在是深夜,没人看到,否则会有人以为房屋失火跑来救火。烧完了纸,我回了屋,把大门关死,上好木栓。我来到我自己给自己合的木旁,欣赏了一会儿这副雄伟的大木。之后,我脱掉鞋子,挪了一把竹椅过来,站上去,小心翼翼地钻进了木里,里面放的东西有点多了,躺平后我觉得腰上有点烙,脚边也有点顶,不过没关系,只要再忍受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我闭上眼睛,试图像我每次合完木躺进去后那样安静地想一会儿事,想些天马行空,无边无际的事情。此时,我的脑子里却一片混沌,眼前也一片花花的,就像下午从派出所出来时看到阳光一样,一会儿一片红,一会儿一片白,一会儿又一片绿,我睁开眼睛,看到脸部的正上方悬挂着一颗明晃晃的一百五十瓦的电灯泡,我想起来去拉下开关,一想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我定了定神,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盖板托起来,慢慢地往我脸上移来,然后轻轻地放下,“咔嚓”一声,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黑得比黑漆还黑,想到漆,我才想起我现在睡的这副木还是白木,我应该用黑漆漆一下的,因为我已年满六十岁了呀。我记得家里还有黑漆,是那年给彭二妹漆木时用剩的,就放在堂屋角落的奠基石边,被堆放的蓬松的刨花盖住了。不过,现在为时已晚,盖板落下后接着就传来了更大的一声“咔嚓”声,这是垫木的长凳的四条腿同时折断的声音,木的头部大,重,尾部小,也轻,绑在木上的活套会往头部滑下,卡紧。随之,我的整个身子剧烈地晃动起来,直往下坠落。我想,那就带着这个遗憾走吧,我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遗憾组成的,就不要在乎走时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憾了。这么一想我就平静了下来,心一平静身子也跟着平静了,我睁大眼睛,继续享受这种均速、轻盈、飘逸的下坠过程,非常奇妙,与梦魇时往无边无际的黑洞里坠落的那种恐惧和无助感完全不一样,它就像腾云驾雾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宴席,更像去接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令人欣喜雀跃……

  【责任编辑 周如钢】

  □ 于怀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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