胴寺(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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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04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普天下编故事的人。莫不是劝人向善。没听说哪一个劝人向恶的。但泱泱中国之大。有一个正的。必有一个反的。有一个高的。就有一个矮的。正应了阴阳相生之理。我这里便有一段放下屠刀。复又拿起屠刀的故事。说奇也奇。说不奇也不奇。细细想来。世间善恶未必一定。大恶似善。大奸似忠。大智若愚。反过来。大善似恶。大忠似奸。大愚若智也是有的。只看你有多大的心怀。要知那复又拿起屠刀之人可否真成了佛。列位看官且耐住性子。任我一路分解。

  一

  连长王大心坐在土墙下。眼睛黑肿,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

  这是个废弃的造纸厂,围墙里密密层层的尸体。要不是冬天,气味一定很可怕。每天要杀上千人。早晨来的时候,日本军人的制服是淡黄色的,到了晚上,那衣服像是在血水里洗过一样。尸体和尸体之间积满了溪水一般的血,日本人的皮靴踩上去啪啪直响。

  傍晚时分,日本军人仿佛干了一天重体力活的工人,筋疲力尽地坐在造纸厂的旧板凳上,白米饭来了也咽不下。他们麻木了,直勾勾地看着十几个幸存下来的中国人用铁钩子将尸体拖上平板车,倾倒在不远处的小河沟。仿佛无数死掉了的鱼漂在河面上,缓缓而行,最终流到长江里。

  入夜,王大心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听得真切。寒风吹过草尖,吹过死人的头发,吹动了尸体上的衣襟。远处江水发出沉重的隆隆声,震得地皮微微颤动。还有从死尸的伤口里汩汩地流着血,怎么也流不完。那声音像一群人在聊天,你说几句,我说几句,或三五个人一起争辩几句。

  王大心的脑中一片空白,当然,说一片黑暗也行,都差不多。没有恐惧,没有仇恨,没有惭愧,没有情意,他心灰意冷地倾听着这个人世间。声音越来越弱,已经来到半夜,冷风刺骨,皮囊里的血渐渐流干,仿佛空掉了,他想,这回大概是快死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被血锈蚀的铁钩子刺进王大心小腿上。不是很疼,好像那腿不是自己的。有一丝光亮从肿胀的眼缝中射进来。王大心觉得自己在泥水里被拖了很远,又给重重地扔在平板车子上,胸前是僵硬如石头一样的尸体。嘴和鼻子正贴在一个死人冷冰冰的前额上,有股腥气,有股稻草味,像被雨淋过的坟地。

  颠颠簸簸地过了好久,车子猛地一倾,王大心和十几具尸体被丢到江水里。江面早已挤满了浮尸,王大心躺在这些浮尸上,半浸在水中,忽忽悠悠地没有沉下去。天空摇摇晃晃,灰雾中淡粉色的太阳像钟摆一样,从东跑到西,从南跳到北。

  二

  再睁眼时,王大心发现自己躺在一条青石上,滑溜溜的。头顶上是光秃秃的树枝,惨白的枝丫上挑着一面白月亮。不知什么鸟在远处咕咕叫了下,那声音掠过发脆的树皮,把几片枯叶震落下来。

  王大心隐约记得是几个当兵的把他从江水里拖出来,背着他向北逃,又上了山,走了好一段山路。后来,他们可能实在是筋疲力尽,也或许觉得王大心没救了,就把他放在这儿,往他嘴里塞了片盘尼西林。

  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道石门槛,光滑如镜,中间凹了下去。王大心奋力撑起头,向门里望去,月光下朦胧有座深红色的小庙子。没有灯光,窗子是破的,有几团黑乎乎的罗汉身影,枯黄的叶子积了尺把厚。看样子是没人。但王大心能感到湿冷的空气中有一缕热气,是人的气味。他挣扎着往门里面爬,像枯叶在海水中飘游。

  爬到小庙子门口,一块月光照进去,银闪闪的。王大心趴在那儿,惶惑地打量着红脸或蓝脸的罗汉,看着他们怒气冲冲或喜笑颜开的神情。他又转过头,月光照不见的黑暗里,有一座金身坐像,不过,黄漆剥落,露出灰色泥胎。再仔细看,那泥像头没了,坐姿却很端庄,手指柔软修长,活灵活现。

  王大心呆住了,他冥冥中感到,有什么东西是不生不死的。你看那泥像,没头了,一定是死了,可你看那姿态,又像活着一样。王大心疲惫地把脸贴在石板上,一滴泪水流过鼻梁,溅在灰尘里。他愣愣地盯着夜空里的白月亮,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忘了爬进来是为了找人相救。

  他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在这里。他趴一会儿,再爬一会儿,绕过泥像,向庙子后面找去。那里有三五间石砌的矮屋子,不过,都没有灯火。他向中间的屋子爬过去,用肩撞开薄木板门,因为那里有团热气。好久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看到在角落里,有个人面对石墙坐着。那人不言语,王大心也沉默着。他放下心来,觉得在庙子外面,自己是一条在火上烤的鱼,现在,被放回温暖的湖水里。无缘无故地,他觉得得救了。

  那人问,你来了?王大心愣了一下,答道,我来了。

  三

  王大心睁不开眼,也动不了。眼皮像块巨大的幕布,一会儿是鲜亮的红色,一会儿是绝对的黑暗。迷迷糊糊之中,他知道那是昼夜在轮回。眼皮之内,身体像颗烧红了的炮弹,不断地膨胀,随时要爆炸似的。

  不知从哪里流进来一股清凉的水,带着甘甜。最不可思议的是,王大心竟然在黑暗之中闻到一缕女人的味道。这味道伴随着凉丝丝的水而来,抚过耳畔,掠过鼻尖。而且这味道还散发着淡桔色的微光,让王大心身体之内无限的黑暗里有了一小片光亮。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轮回,他再次睁开眼,阳光差点刺瞎眼珠子。随即,所有记忆被抹去。他躺在一团稻草上,头顶半尺之上有扇石窗,一只蜘蛛吊在阳光里,浑身的绒毛射着金光。王大心愣了很久,想起废弃的造纸厂,想起浑浊的血水,想起疲惫的日本军人,想起挤满尸体的江岸……于是一切戛然而止。他呆呆地望着被冬日阳光晒得半透明的稻草,想,我还活着,可我该死!这念头是如此顽固,以至于他觉得脑子被掏空了,只剩下这两句话,仿佛两个灰色的人扭打在一起。

  有人推开木板门,弯腰进来。王大心动了下眼珠儿,打量过去。这人头发半寸长,衣服由各种碎布拼缝起来,走到近前,有股雨水浸湿的树皮味道。他把一碗野菜玉米粥放在王大心面前,点点头,翘起嘴唇微微一笑。王大心眼角有点湿,大口把粥灌进肚子里,想说点什么,可喉咙仿佛堵住了,便把碗放在稻草上,无神地向石屋顶望着。

  来人又笑了笑,道,你好好休息吧。便退了出去。这是河南一带的口音,让人想起乡间土路上的行人。许久,王大心动了动身子,爬起来,从小石窗子望出去。外面是悬空峭壁,有灰白色的云飘过窗口。长江像蛇样的水银镜子,蜿蜒在远处,罩着薄薄的雾气。再向南,是一片灰蒙蒙的城。

  一想起那城,王大心便窒息了,心里空空荡荡。他懒懒地坐回稻草里,歇了片刻,试着走出石屋。外面是个很小的院子,铺着碎石,有几簇浓绿的竹子立在院角。那救了自己的僧人正蹲在一口石槽边刷洗陶碗,选过之后,水不倒掉,而是就着几粒粥喝进肚子。

  王大心走过前去,给那人磕了三个头。磕过之后,泪流满面。可他竟然不知自己为什么哭,更不知自己该说点什么。那僧人忙站起身,有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起王大心,说道,礼重了,礼重了。你本是护国的军人,性命尚且不惜,我也不过是几碗粥的功德。惭愧,惭愧。

  几句话愈发说得王大心止不住泪水,忙背过身去,拾起院角里的背篓,费力地对那人说,救命之恩,不说报答,也理应供养。现在的山下已同地狱一般,山上怕是也很窘迫,我去寻些粮食来。那人说,我本是个行脚的僧人,无牵无挂,饥饱不忧。你伤好了,去了便是,不必儿女情长。

  王大心摇了摇头,拿起背篓,一步三晃地向庙子外面走去。

  四

  庙子外面是片野林,有条若有若无的土路。真是奇怪,王大心愣了很久,心想,这庙子是如何生在荒无人烟之地的?空气湿冷湿冷的,有些石子洒在泥土里,又滑又硌脚,勉强算是条小路。

  拐弯处有块大青石,石背后倒着一具军人的尸体。脸色黑黄,深陷的眼眶里突出着灰白的眼珠子,大张着嘴,茫然地望着天空。王大心低声说,你要是再坚持几步路,或许就有救了。尸体腰间挂了把手枪,王大心拿过来,御下弹夹,只剩下三发子弹。他又翻了翻,手腕子上有块表,不过停了。裤兜里有两块银元,上衣兜里有一张证件和一封给家人的信。这信被水打湿了一半,但还能辨得清家乡所在。王大心又道,枪我用一用,信和银元一定给你寄回去。

  走到山下时,灰色的太阳已快到天空中央。山路上零零星星倒毙着死尸,大多数是伤兵。王大心从草丛中钻出来,迎面是个水塘,水塘那边有个小村子。不过,静悄悄的。

  水塘上蒙着铅色的晨雾,又略带粉色。透过雾气,可以看到几十具上百具尸体堆在水塘边,还有一些飘在水中,泡得肿大,快把衣服撑开了。再往村子里走,有只土狗拴在木桩上,大概是吓得傻了,蜷着身子,躲在木桩后面,不吭一声。土路上,扔着一只开了膛的水牛,肉给割走了,内脏丢了一地,牛皮牛头牛蹄挂在旁边的木栅栏上,牛血积成了一大片深深浅浅的水洼。

  王大心掏出枪,静静地倾听周围的声响。似乎没什么活着的了,只有水塘里不知什么东西冒了几个气泡。他钻进一座茅草屋,有个尸体背后挨了一刺刀,身子下面压着一口陶缸。他推开尸体,下面是小半缸糙米。不过,已经被血水浸透,而且凝固了,有白白细细的蛆虫在上面爬。王大心扯掉死尸的裤子,扎紧裤腿,把黏糊糊的糙米捧进去,在水塘里洗了又洗,勉强洗出了点黄白色。不过,凑近一闻,还是会隐隐嗅到一股陌生的臭味。

  王大心把米拎回去,煮了一锅饭。那僧人皱着眉嚼几下,哇地吐了,问道,这米里怎么有这么大的血腥味?

  五

  王大心把一锅饭吃了。尽管心里一直想着那个溃烂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白虫和黏稠的血迹,他还是一口一口地把饭吃干净了。不仅是想让自己活下去,还在摧残自己的心。这个心又失望又疲惫,不知所措,也不知何去何从。

  半夜里,王大心梦见一条漂亮的鱼游在河里,可不知为什么,那条鱼就给煮到锅里,又被啃得只剩下鱼刺。然后,他又梦见自己坐在山路上,遍体鳞伤,精神恍惚,马上快完蛋了。这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又抬起他的下巴,说了几句话。他虽然没听清话的内容,却突然泪流满面。他刚要抬起头,将那人看个仔细,就醒了。

  醒来之后,王大心竟然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头撞石壁,撕心裂肺地嚎叫。额角流了血,却有更利害的剧痛从内往外喷涌。他满地打滚,把炭火盆碰翻了,几块红炭烧得后背嗞嗞响。如此还是不能缓解剧痛,他又拔出枪,对着自己的大腿来了一枪。折腾了很久,王大心感到自己又奄奄一息。天快亮时,那僧人才仿佛听到声音,走进小石屋,在王大心的伤口上抹了些药末。包扎一番过后,他坐在稻草边的一块青石上,沉默不语。

  王大心恢复了知觉,有些愧疚地收好枪,低声说道,报歉,报歉,如此净土,我却动起了凶器。那僧人道,不必道歉,净土在心里。依我看,你似乎正在降伏自己的心,只是还摸不到门径。王大心想问一问这门径是什么,可也知道,这僧人一张嘴,必又是一套佛家的道理,便没了兴趣。

  石窗外渐渐而来晨光,这僧人抠了下指甲上的泥,掏出把油亮的大铁剪,贴着下巴剪胡子。他的下巴清瘦、健康,隐隐泛着青色的光。而且,他剪得特别入神、专注,让王大心相信,这僧人吃斋念经也一定是如此心无旁骛。王大心又很好奇,这样一个人居然在乱世活得好好的,没被伤害,也没困扰,真是不可思议!

  王大心问,你看样子有三十岁吧?那僧人说,差不多。刚出生就被家人给了寺里,至今不知父母是谁。后来,寺里僧人们因兵灾散了,我不愿还俗,行脚至今,已经忘了哪年哪月。

  王大心又问,怎么未见你的经书?那僧人道,从小读经,脑子里一二十种经文是有了,每天做的只是复习功课。出家人重在修行,等天下太平了,再好好读经也不迟。

  这天下何时能够太平?

  一段因果了了,一缕妄念消了,天下就太平了。我每天会诵一个时辰《金光明经》,为天下众生祈平安。

  有用吗?

  平心静气,致真致诚,必会有用。

  王大心叹了口气,暗道,这人倒也诚实得可爱。不由得喜欢上了他。

  六

  山上冬日很冷。虽不结冰,但在石屋子里说话,仍然冒着股股白气。六七天过去了,王大心的伤口剧痛、发炎、愈合,还有高烧,种种折磨一言难尽。不过,他觉得自己有点变了,随着这些苦痛慢慢消尽,自己也在变得平静。他忘了一些东西,想活着了,不再摧残自己,也不再觉得自己罪大弥天。

  一日早晨,那僧人竟然在舔王大心刚喝过粥的陶碗。他知道,山上没有吃的了,于是折了根粗树枝,带上枪,又一次摸回那个被屠戮过的小村子。

  山路上的死尸开始膨胀腐烂,衣服或军服给撑得鼓鼓的,好似刚灌的香肠。有的扣子绷开了,有发红发黑的脓水或腐肉流出来。尸体的头脸也早看不出模样,一个个肿得像颗剥了壳的鸡蛋,双眼突出,牙齿焦黄,有点像在哭,又有点像在笑。而且,所有死尸的表情竟然都一样。

  可是,树林子依然苍翠,鸟在叫,声音幽远。淡淡的雾气徘徊在树枝与树叶之间。让人觉得,这些尸体不过是偶然来到这儿,然后,倒下、发胀、腐烂、化成水、消失,最终融入泥土。他们只是这里的过客,而剩下的,才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常态。

  王大心进了村子,这里依旧没有一个活人。那条狗大概是饿得疯了,咬断了绳子,正歪着脑袋扯出水塘边一具尸体的肠子。这狗眼睛红红的,鼻子、嘴边和脖子上沾满了血。它远远看了王大心一眼,眼光疯疯癫癫的,又有一丝不舍。它犹豫了一下,索性不再理他,埋头继续啃尸体的脚趾头。

  王大心一个草房子接着一个草房子找下去。他发现,其实每座房子里都有些粮食,虽然不多,但必定有,只不过这些粮食都藏了起来,你得花很多工夫找出来。他想了想,明白了,这村子里的人在被抓起来集体杀掉之前,都还是指望着活下去的。

  他如上回那样,扯下尸体的裤子装了些米,又捡了件棉被。他还想再拿点东西,可一条瘸腿不允许了。他坐在某户人家的灶台前,铁锅里还有点残羹剩饭,不过早已干涸了,并且长着霉花。

  王大心呆呆地坐着。那条狗来到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心存侥幸地对他抽了抽鼻子,又伸出前爪,装模作样地抻了个懒腰。他对它吹了声口哨,那狗马上站好,腰身抖了抖。王大心想,这可怜的家伙活在世上,不知受了多少惊吓。

  他招了招手,狗半信半疑地小步走过来。他抚摸着它的脖子、后背,抓着它的下巴。狗放松了警惕,半闭上眼睛。王大心看着它,它血淋淋的,沾满了尸体上的脏东西,皮毛板结、扎手。狗也看了眼他,眼睛昏黄,好像在说,再没什么可相信的了,你就是我最后的希望。

  王大心把狗脖子搂在臂弯里,猛一用力,把它勒死了。又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扒了狗皮,熬了一锅肉。他使劲填饱肚子,嘴上蒙了厚厚的油脂,想着,又能活上一段日子了。还剩下两条狗腿,王大心把它放在装米的裤子里带回去。

  七

  第二天早晨,那僧人看见王大心一边喝粥,一边啃狗腿。他皱了皱眉,道,你的伤也好了,走了吧。王大心的牙齿硌在骨头上愣住了,心道,这人毕竟救了我一命,恩还未报,怎么就走了呢?他咬了咬牙,把嚼着的狗肉吐出来,连同两条狗腿扔到了庙子大门外草丛里。往回走了两步,还看得见,又扔得远一些,想着来年那儿的草会长得更茂盛。

  回来时,他又给那无头的金身像拜了一拜。拜过之后,眼角竟有些湿润,叹道,天下还有如此信仰的人可是不多了。再抬头看时,周围几个泥罗汉也亲切了几分。

  那僧人紧了紧腰间的草绳,拿起布袋陶碗,向外走。王大心忙问他干什么,僧人道,你化来的缘总有股血腥味,还是我去化吧。唉,也怪自己,真是太懒了!王大心说,等等我,咱们一块儿去。僧人停住身,没吭声。王大心带上枪,拄着树枝,吃力地跟在僧人身后。

  两人下了山,走进村子。僧人呆呆地看了很久,回头瞧了一眼王大心,好似明白了什么。僧人毅然向村子外走去,王大心想说点什么,又叹了口气,正了正腰间的枪,紧跟着他。

  通向远方的小路满是雾气,一边是荒芜的稻田,一边是灰白色的河。王大心走进雾气之中,不辨方向。前方,隐隐约约有条土路,可不知通向哪里。后面,走过的路慢慢消失在雾气中,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这时,僧人转过身,拦住王大心的去路,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一时间,王大心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问自己,我要去哪儿?是的,这人世间能去的地方很多,可是,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到处是血腥和屠戮,到处是尸体和静寂,到处是灰心失望与冷酷无情。看似有无数条路,其实都是绝路。我手中有枪和子弹,可是面对那无边的黑暗,它们又有什么用处?对啊,我要去哪儿?

  他痴了,觉得眼前黑沉沉的。所有的景色都是真实的,可又瞬间成了一幅画,或者说铜墙铁壁,走不进去,也走不过去。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稍一失神就会死掉。

  王大心失魂落魄地跟在僧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来到江边,江水白茫茫的,江心飘着零星动物和人的尸体,一沉一浮。岸边停着一溜从江那边漂来的尸首,一下一下撞着泥土和卵石。还有一条无主的小船搁浅在枯萎的芦苇丛里。

  已经中午,两人都没吃东西,也没东西可吃。他俩各靠着一棵槐树,默不作声。江面上有一艘挂着太阳旗的铁皮军舰,嘟嘟地叫了几声。不久,它带起了一波一波巨大的水浪,拍打在岸上,哗哗直响。

  王大心犹豫着说,当我们的人被抓到一起打死时,我觉得,他们,或者说我们,早已经不想活了。僧人困惑地看了看他,显然是觉得他的话过于古怪。

  王大心盯着江边的某一具尸体。那尸体是个女人的,脸朝上,双腿屈起,两只乳房露在水面上,好像在水中生孩子。她浑身赤裸,显然是被侮辱过,还被杀死了。可是,这个被江水浸泡的尸体一点表情也没有,空洞无神地望着天空。她在水中一摇一晃,仿佛岁月就是如此,所有的苦难都是她理应承受的一样。

  不远处,还有十几具尸体围成一个放射形的圆圈,原来是每个人的肩胛骨都被铁丝穿起来了。他们也无声无息地漂在江面上,好似一朵惨白色的菊花。

  八

  王大心问,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僧人望着江水,想了想,点点头,道,当然,你说的是另一回事。你说的是心,是吗?

  王大心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脑筋锈住了似的,不能正常说话。但奇怪的是,他却又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他嘴唇颤抖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这种感觉最真实。当我看着日本人三八式步枪顶着我的额头,当我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当我看着寒光闪闪的军刀刀刃把一颗颗脑袋像砍南瓜一样血淋淋地砍下来时,我发现,我们已经完蛋了。

  王大心失神了,喃喃地说,我们的人被屠杀时不叫喊不反抗,比一只猪一条狗还温顺。我看过他们的眼神,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难道他们都不想活了吗?是的,是的,我们早就不想活了,早就知道大难临头,这一回在劫难逃了!

  这个世界要死了!就像夏天过了冬天要来,或者一个婴儿降生,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垂死的老人。而我们就在那个最黑暗的时刻。黑暗降临,我们等着太阳再一次升起。可是时间是如此漫长,我们等不及了,所以,就不想活了。

  日本人带来了一样东西。当然,这东西原来也不是他们的。这东西是黑色的,是不祥的黑色,这个东西来的时候,我们的末日也就来了。所以,我们不是被刀砍死的,也不是被枪打死的,而是这个东西蒙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瞎了,再也没法看世界。于是,我们就像一群灰心丧气的瞎子一样不想活了。

  过去,我以为这个东西就是步枪、炸弹、军刀,其实不是,这个东西比所有那些东西都可怕。它无影无踪,但它如鬼一样趴在你的心里的某个角落。你知道它是鬼,可是你没法战胜它,也无法躲避。你想背对着它,遥望天空和大海,可是没用,它会从背后咬死你!它是我们的宿命,可是我们看不到这个宿命未来的样子!

  王大心和僧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僧人道,你说的这些,就是佛说的畏怖。

  王大心道,我不是说我害怕,我恐惧,我慌张,我绝望,而是那个东西,那个黑色的东西。你懂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僧人道,世上最大的畏怖就是不知缘由的畏怖。可是,最大的畏怖也不会永久地停留在我们心里。不必害怕,不必害怕。我们的心是一面镜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镜子里的过眼云烟,哪怕是那最大的畏怖。

  王大心大叫,可是,那面镜子已经碎了!

  僧人皱了皱眉,困惑地看了一眼王大心,站起身,遥望江面。他说,那里有条小船,咱们过江去吧。王大心说,我就是从江那边漂过来的,地狱是什么样子,那里就是什么样子。怕是缘化不来,命倒丢了。

  僧人道,化缘也是渡人,可不光是填饱肚子,怎么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呢?

  僧人又道,你穿死人的衣服倒也像个僧人,只是头发太长,又有军帽子印,不吉祥。这样吧,我就在这里给你剃一下,也好有个出家人的模样。

  九

  城里落着薄雪,很寂静。偶尔有几声枪响,不知从哪里传来,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里。日本兵走在马路中央,中国人弓着腰,远远地溜边走。稍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就会挨一枪。

  王大心和僧人孤零零地走在街头。远远近近的薄雪下覆盖着零散的尸首。僧人去敲门,可没人应答。有的门是敞开的,走进去,是各种各样惨死的景象。僧人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上几句,然后离开。不过,始终没讨到食物。

  有发子弹打在眼前的青石路上。有个日本兵远远地大笑说,那两个和尚,去收尸!

  尸体是僵硬的,随处可见,在路边,在墙下,在秦淮河的石桥上。王大心和僧人各抬着尸体的肩和双腿,左右摇晃两下,甩掉薄雪,然后放在平板车上。很多女人的尸体是赤祼着的,或只有上衣还在,两腿是赤祼着的。她们大叉着腿,像荡妇一样躺在街上,展示着自己,让这座城没了廉耻。还有一些女人的肚子给刺刀划开了,黑紫色的肠子歪歪斜斜地流到地上,流到胯间,勉强遮住了羞耻的地方。

  王大心一天没吃东西,他筋疲力尽地一掀平板车,十几具尸体便哗啦啦地倾倒进坑里。脑袋和脑袋相磕碰的时候,发出叮叮咣咣声。这个坑很大,简直是个大湖,无数具尸体填进去,也只填了薄薄的一层。一个人还没有死,他迷迷糊糊地从尸体中间钻出来,沿着坑沿向上爬。几个日本军人麻木地看着他。终于,他爬上来,低头望着日本军官的皮靴。一个日本军人拔出军刀,那人想了想,蹲在大坑沿上,像蹲在自己老家的村口吃大碗面。刀光一闪,那脑袋便落进大坑里,打了几个滚。随后,身子扭了几下,也扑通落下去。

  天快黑了,日本兵用刺刀拦住僧人,道,你,超度坑里的人!僧人坐在坑沿,双手合十,闭上眼,念起来。王大心站在一边,倾听着他的声音。不久,日本人用步枪顶着僧人的后脑勺,问,你是诅咒我们吗?僧人摇摇头。

  入夜,收尸的民夫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王大心和僧人挤在角落,王大心躺着,僧人闭着眼睛入定打坐。许久,有两行泪水从僧人眼中流下,在夜里银光闪闪。

  没有人睡得着,房子里充满浓稠的尸臭味。王大心低声问,你怎么了?僧人反问道,过江之前,你说过,那面镜子已经碎了,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王大心道,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僧人道,我有点不安,过去从未有过。你再说说,你为什么说镜子碎了?

  王大心道,也没认真想过。那天你说人的心像面镜子,而我呢,那一瞬间却想起了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我当时想,镜子终究是敌不过一发子弹的。子弹穿过脑壳,万事皆了。

  僧人用衣袖擦了下泪水,可银色的泪流只是中断了一下,便又流到下巴上,一滴滴落下来,在夜空中划出点点光辉。

  僧人说,我从来没有如此难过过。过去,我坚信人心就是一面镜子,这镜子能照见善与恶。无论这人有多么糊涂,或是有多么邪恶,说到底,他的心是干净的。可是今天,我有点怀疑了。你看那日本兵,见了垂死的人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你看那中国的百姓,也不再相信仁慈,在军刀与子弹面前,选择闭上眼,选择了放弃,与一切正在毁灭的一起毁灭。

  僧人自问道,人真的有那样一颗心吗?

  十

  这一夜,所有人都睁着恐惧的双眼等待天明。门外有只狼狗在动,不时打着响鼻,拴着它的铁链哗哗响。天还没亮,有人拎了一桶漂着稻草叶的糙米粥进来,填不饱肚子。不过,也不大感觉到饿,谁都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被日本人一时兴起打死。

  街上薄雪还未化,天很黑,空气是深蓝色的。路边,汽车的大灯穿过湿重的晨雾,呈现暗红色。王大心和僧人走在民夫队伍中,一片沉默。

  迎面驶来几辆军用卡车,猛地停下。日本人大叫着,从车上赶下一群人。这群人大概是戏子,统统穿着前朝的服装,有皇帝,有大臣,有书生,有佳丽,有宫娥彩女,三教九流。不知他们要去干什么,跌跌撞撞地跳下车,向着民夫队伍相反的方向涌。日本人不耐烦了,又或许是很兴奋。他们朝天空放了几枪,又拿起鞭子抽打着这群人,大叫着催他们快走。

  这群人凄惨地哀叫着,有男人的大叫,有女人的哭泣,还有婴儿的啼哭。日本军人愈加高兴了,端起步枪向人群开了几枪,有几个人倒在路上。那群人更加混乱了,慢慢小跑起来。日本人放开了狼狗,追咬他们。又驾起三轮摩托赶上去,把穿着皇帝服装的那个人打死了。

  另外几辆车大概是刚刚抢劫了某个图书馆,开始往街上倾倒古书,浇上汽油烧起来。火堆上空形成龙卷风一样的浓烟,旧纸页化成的灰烬随着烟柱飘上高空。

  王大心与僧人共用一辆平板车运尸首。中午时分,又有几辆卡车驶来,往大坑里倾倒旧书籍,看来,他们洗劫的那个图书馆还真是不小。书籍当中,有一捆一捆的字画。这些东西倒完了,又有尸体落在上面。白花花,又血淋淋。

  在民夫往坑里填土时,一个穿长衫戴圆边眼镜的人跳进坑里,抱着一叠古书不动了。日本人朝他开了一枪,没打中。他闭着眼,一动不动。日本人大叫,埋。一锹一锹土落在那人身上,他仿佛提前死了,脸朝下,不动。

  僧人跳下坑,拦腰抱住那人,想把他拖出来。那人的眼镜掉了,费力地一把推开僧人,又抱着古书倒在土里。僧人说,书不在纸上,在你心里。那人跳起来,涨红了脸,对僧人大叫道,滚。又推了僧人一把。日本人开了枪。这下打中了,不过没打中要害。那人叹了口气,仿佛该休息了,遂坐下,抱起几本古书,拍拍上面的土。身子一歪,倒下死了。

  十一

  想来列位看官的心境一定不好。正在常理之中。屠戮杀人之事。世间大恶。人神共愤。恻隐之心。婆娑世界之人皆有之。欲知后事如何。无奈还得暂且放下。恕罪。恕罪。只因那奇事之中,还有另一桩奇事。这奇事为何。先卖个关子。只讲一段佛家故事。

  话说一日。维摩诘大居士得了病。佛派遣诸菩萨与弟子前去探望。有一天女来到屋子里。向众人撒下繁花。奇的是。那花朵撒在菩萨身上。尽皆落地。而散在修行不够的弟子身上,却附着其上,任其用力也无法甩脱。大弟子舍利弗问天女。这是为何。天女答,菩萨身不着花与你身着花者,无他,只因这心。

  列位看官细细思量。那天女乃色界之中最美女子。尘世之人,谁能不心动。只是这心一动,便生了色欲。生了色欲,便行了罪孽。行了罪孽,便生了烦恼。生了烦恼,就废了修行。这便是世间常理。但偏偏就有那不合常理之事。做的是罪孽之举,行的却是菩萨道。且待我一一讲来。

  十二

  过了半个月,民夫队死了一半人,有饿死的,有被打死的。一天早晨,日本人说,给你们一次机会,离开这座城,否则,就死。说罢,几个日本兵用三八式步枪朝人群射击。王大心拉起一脸茫然的僧人,低声道,还不快跑!

  逃出城的时候,王大心发现这里在慢慢复苏,只是,这复苏很古怪。有人在大街上扎花车,有人在树上挂灯笼,还有一队队日本人的军队护送面色苍白的中国人去新政府任职。怎么说呢?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优伶,残喘着一口气,往脸上涂胭脂,准备粉墨登场。只是,谁也不知道她那张脸是多么苍老可怕。

  逃过江,逃到山下。那小村子又有了人。不是原来村子里的人,而是些逃难的人,在那里落了脚。他们清理了池塘,埋了死尸,收了残苗,开了荒地,重又住进草房子。

  没几天,江对岸的城里传来零星鞭炮响,穿过江雾,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敲鼓。原来是过年了,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又没几天,王大心感到从高空里飘来一丝潮暖的风,墙下草丛里竟然长出一朵浓黄色的小花。

  他喃喃自语道,春天竟然来了?他又跑到悬崖边的墙头,向远处的平原望去,灰色的平原有了浅浅的绿色,那绿色之中又掺杂着一块一块黄色。

  可无缘无故地,王大心又觉得不知在哪里有一缕缕黑色。这黑色看不见,可又在四处弥漫。似乎它们在某处,在某个裂缝里洇渗出来,可仔细看去,那里一切如故。

  竟然有黑色的春天?一切在生根发芽,一切都生机勃勃。可人世间却无动于衷。春风推着我向前走,前面却是断崖。它抚过我的脸,但我感觉不到生的欣喜,而是不安。一个将死之人看到春色该是多么的古怪和恐惧啊!

  十三

  有天晚上,天边有一牙月亮。王大心坐在庙子后院的青石上,一浪一浪桂花香气从无边的夜色里涌进鼻孔。世界像黑色的大海,万物涌动,带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心想,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样子,人世间多么渺小啊!放下吧,放下或许还有条活路。放不下,你的出路又在哪儿呢?如果世界就是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

  难过也好,仇恨也好,绝望也好,由它去吧。你也不过是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在万绿丛中发芽,生长,呼吸,变绿,枯萎,落下。

  正想着,那僧人有点恍惚地走来。这个时候,他一般在打坐入定。他坐下来,心事重重地低着头,道,你的枪呢?王大心迟疑了一下,那僧人抓着他的手,生气地问,你的枪呢?那僧人变了个样子,有点魂不守舍,又有点疯疯颠颠的。

  王大心从草铺下面找出枪,递给僧人。那僧人摆弄了半天,眯起一只眼,顺着黑黑的枪管看进去。他扭头问道,这东西怎么杀人?王大心说,里面有子弹。击发了子弹,弹头从枪管里射出来,打碎脑壳,搅碎脑浆子,人就死了。僧人问,有例外吗?王大心困惑地摇摇头,道,哪有例外?

  僧人又问,这东西怎么用?王大心说,拉开击锤,扣一下扳机就行了。僧人惊讶地问,就这么简单?王大心道,就这么简单。

  僧人痴痴地把枪口顶在自己眉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枪管。他问道,你说,如果这个铜家伙飞出来,飞到眼前,我能看到什么?王大心一笑,道,当然是看到子弹,还能看到什么?不过,子弹可是快得很,我想,你可能会看到一团火光,然后就是一团漆黑了。你想,脑壳都碎了,还能看到什么?

  僧人迟疑地问,它能把我们的心打碎吗?王大心仰头想了想,道,大概是可以的。僧人道,我想试一试。王大心一把抢回了枪,道,这个东西你还是别试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挨了枪子没有不死的,试一万次结果还是一样。

  王大心说,或许还有一种办法。僧人道,什么办法?王大心说,就是让我们也有枪。他们有枪,我们也有,这个时候,枪就没有用了。僧人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过是再多打碎几面镜子罢了,出路不在那儿。

  好一会儿,僧人那疯颠劲儿消失了,失望地垂着头。他说,每年春天,我都要静修一段日子,两个月,三个月,记不准日子。你怎么办?还是走吧。王大心说,总是不知该去哪儿。去哪儿都觉得越走越远。

  僧人嘴里念叨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是啊,越走越远。他盯着王大心,问道,那么,你能下得了决心出家么?尘世间这么多苦难你也看过了,来个了断,不是很好吗?王大心吓了一跳,迷迷蒙蒙地动了动嘴。僧人看了他许久,道,还是算了。今后一段日子,你见不到我了。这庙子你且住着,想走便走,不想走,每日打扫打扫庭院,给佛像,给罗汉掸掸灰尘。

  说完,僧人消失在夜色里。王大心望着月空,沉沉地睡着了。

  十四

  梦里黑漆漆的,有浓热的暗流涌动,王大心给惊醒了。眼睛正对着一轮圆月,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白洞。他很绝望,心想,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在撒满银光的院子里踱了几步,竹子被夜风吹动,哗哗响,几缕影子投到地面,微微晃动。王大心想到,这是在山顶,离月亮是这样的近,离人世间又是这样的远。他叹了口气,站在墙边,遥望无边的夜色。这夜色里有群山,有大江,有春风,有花香。什么都有,为什么会这样惆怅?

  在悬崖边的大树下,有条白白的东西,很晃眼。王大心用心看去,惊呆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晃了晃头,又看去,不禁把自己都忘了。那棵大槐树下的青石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她的头对着山顶,双腿微微张开,对着山外。两条胳膊垂着,一只手里捏着朵黄色小花。

  女人似乎睡着了,两颗不大的乳房微微起伏。王大心仔细看去,女人的脸蒙着一块青布,露出细长的双眼和小巧的下巴。

  王大心恍恍惚惚地走到近前,用指尖点了点女人的肩膀。女人醒了,看了看他,似乎不是很惊奇。她拉起垫在身下的青色布衫,盖住胸和腹部,坐起来,两条白白的腿垂在青石上。蒙脸布后面的两颗眼睛笑了笑,女人问道,你醒了?

  王大心吃惊地问,你认识我?女人道,是啊,你爬进庙子那晚,是我和僧人救了你。你忘了?你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呢。王大心把头微微向前靠,嗅了嗅,果然有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这味道只属于那一夜,是种救命的味道。

  王大心又问,可是,可是,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啊?这荒山野岭的。女人答道,我是出家人,叫霓云。是不是不太像个法名?我自己起的,觉得很好听。呵呵。

  可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

  救了你那晚之后,我就开始闭关静修了。那地方在悬崖下的山洞里。你当然看不到,僧人大概也没告诉你。今后一段日子,你也看不到他的。

  霓云的两条腿前后摆动,白蚕似的脚趾夹起一根树枝,又松开。王大心低下头,耳朵涨红了,月光下怕是也清清楚楚。女人伸出一条胳膊,将那朵黄色小花放在他鼻子下,道,闻闻花香吧。王大心闻了闻。女人又道,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王大心费力地抬起眼睛,打量着霓云。说也奇怪,她什么都没有变,身上撒着月光,眼睛笑眯眯的。可是,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王大心的心里融化了。他也对霓云笑了笑。

  霓云道,你先回屋子去吧。我要穿好衣服了。

  十五

  王大心一夜未睡,皮肤轻得像纸,裹着月光,毛绒绒的。天快亮时,隔壁僧人屋里有了动静。王大心钻到他床边,小声问,你要到崖子下去了?僧人一愣,道,还不会,今天要下山一回。他又道,你见到她了?王大心说,见到了。她真的是,太……

  僧人笑笑,问,太什么?你见过她的脸吗?王大心一惊,道,没见过。僧人道,她的脸被刀砍过,又被火烧过。见过之后,你便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王大心呆了片刻,道,我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真是……她怎么会这样?僧人又笑笑,道,我静修了之后,你若不走,倒可以和她谈谈。

  王大心叹了口气,道,想走下不了决心走,想留又下不了决心留。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让我很感动,忘不掉,也舍不得离开,想跟在你屁股后面浪迹天涯,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王大心又道,可是,我又觉得我永远成不了你,不能完完全全地成了你。我做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僧人道,我成不了佛,你也成不了我,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别灰心丧气了,我明白你的心意,已经很好了。说到底,谁又不是在路上?王大心眼角有些湿润,道,我和你一起下山吧,咱们同路再走一程。

  田间的土路雾气蒙蒙,土地枯黄干涸。太阳呈橙红色挂在半空中,没有一点热力。前方,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子站在土路中间,手握长草秆,一边对着太阳挥舞,一边呀呀叫。几十步开外的田地中,有个老人,吃力地从土里刨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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