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蝶(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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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02 10:06

  一

  他兀立在窗前,看着黄色的灯带在樟树上闪烁。白日里沉郁的绿忽而变成鲜绿,忽而一团昏暗。从二楼透出的目光不需要高楼就被阻断了。两棵颀长的银杏把目光带向天空。有一抹云像是穿过一条逼仄的河流。期待一两颗星星的出现简直是一种奢望。于是他的目光又回到地面。马路上的车辆拥堵在一起。一辆三轮车局促地停靠在“金色年华”的门口。门内的廊道上有一排明亮的水晶吊灯在迎接从三轮车走出的女人。女人灰色大衣的下方露出一截玉色。玉色跟随一双殷红的高跟靴摆动着。他分辨不清那是丝袜还是小腿的颜色。他好像听得到高跟靴踏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的橐橐声。橐橐声被带入电梯后消失了。他的目光留在“金色年华”的廊道上。两个年轻的保安各自靠着廊道抽着烟。他看着一缕烟向水晶吊灯袅袅升起又倏忽消散。两侧锃亮的帝皇金大理石墙映照着彼此的纹路。烟头满地,地砖覆盖着一层泥灰色。“金色年华”出奇地安静。

  他的目光离开廊道时不经意地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当发现女人也在翘首看他时,他稍稍偏移了视线。他疑惑女人如何突然出现在“金色年华”的门口。她让他怦然心动。他又朝她掠了一眼。他感到她仍在注视他,因此慌忙将目光移向“金色年华”的廊道。他以余光瞥见女人穿一件藏青色大翻领外衣,黑白相间的宽条纹针织衫遮住了小半截米白色铅笔裤,棕色全烫小螺旋卷发蓬松地披在双肩。女人的身影像樟树一样忽明忽暗。他将目光再次迎向女人时暗下决心不再游移。两人对视了一眼,嘴角同时展露一丝浅笑。他感到她的目光和他一样带着淡淡的忧愁。忧愁拉近了他与她的距离,也拉开了她与其他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

  舍去小数点,他与她之间的直线距离是九十二分米。自从刘雪离去之后,他时常丈量他与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有一天,他用一根登山绳测量了楼高和路宽,在进行勾股定理运算时还不忘加入从地面到眼睛的高度。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感到女人正在召唤他。女人挺了挺身子,使她被黑白相间的宽条纹针织衫遮蔽的胸更加饱满。松松垮垮的藏青色外衣烘托着她柔软的身材。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他再也不想女人离开他的视线。那根登山绳就拴在书桌的一角。他一直以为租赁房时刻面临失火的危险。刘雪对此嗤之以鼻。刘雪不会想到登山绳会派上今天的用场。他将登山绳抛诸窗外,又朝女人笑了一笑。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也许还是悬着一颗心在等待他。

  他拍了拍手,从两辆轿车的夹缝中走出来。他把拐弯抹角的得意写在脸上,传递给女人。接着他闻到了从女人身体里散发出的芬芳。芬芳再次拉开了她与其他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女人在他走到面前时低下头。微笑没有停止。微笑仍在招引着他。

  “您好。”他找不到其他的问候方式。

  “嗯,您好。”女人斜睨了一眼。

  “刚才您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他觉得自己应该轻浮一点。

  “是你一直在看着我吧?”女人噗嗤一笑。

  两人都将脸往左撇了一下,撇回来时刚好又对视了一眼。

  “可以陪我走走吗?”他的拇指揉搓着食指的第二指节。

  “你是从对面商城二楼一单元二〇一室爬下来的吧?”女人像是在确证一个悬而未定的判断。

  “你对这一带很熟?”他警惕地问。

  “我可一点都不熟。”女人俏皮地说。

  他勾住女人的腰时没有给她多少选择的余地。女人稍稍晃了晃身子就顺从了。两人就这样走进城市的夜色。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多年以后,他仍然缺少街头巷尾的朋友。他只有朋友的朋友。刘雪像是系在他与朋友之间的一个结,而这个结现在散开了。他想或许今晚也可以熟悉甚至占有眼前的女人的身体,只要他或者她不计较价钱。两人拐入一条悠长的小巷。路灯投射的昏黄的光像一条巨蟒的斑纹。他知道巨蟒的尽头是海,但他不知道如何与女人交谈。他对寻找暧昧的话题无能为力。他渐渐暴露出一个新手的紧张和笨拙。他手心的汗水穿透女人的针织衫、打底衫渗入她的肌肤。他感到这个夜晚如同刘雪的离去一样莫名其妙。

  “嗨,我听见海浪的声音了,我们是在朝海的方向走吗?”

  “是的,不过这里只能看见海涂。”

  他在闲逛一小时后的收获,仅限于将手掌从女人的腰滑向腹部,同时却要忍受手臂僵硬至发麻的不适。昏黄的灯光不见了。漆黑的大道上林立着一排排更黑的高楼。几个建筑工人装扮的青年吹着口哨迎面而来。他搂紧女人,手指透过针织衫感受到女人肌肤绵软的弹性。女人挣开他的手,加快了脚步。前面是一片木麻黄林。

  “快走啊,我们就要看到海了吗?”

  “穿过这片木麻黄林就到了。”

  “木麻黄?不都说是马尾松吗?”

  这里的人习惯称木麻黄为马尾松。他不知道木麻黄和马尾松之间有什么区别。他想也许真没必要区别清楚。他跟着女人穿过木麻黄林。海塘上空寂无人。女人迎着海风一路小跑,接着跳到堤坝坐下来。他看到女人晃荡着小腿,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海涂的前方,混浊的潮水推搡着一堆白色泡沫徐徐前进。在白色泡沫之间,一只白鹭一跃而起,掠过海塘,消失在木麻黄林中。

  “你是作家,对吧?”女人转过头,清脆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他也跳上堤坝,为难以隐藏的作家气质窃喜,“何况,我也不喜欢寻根究底的女人。”

  他想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的目光迅速排除夜色的干扰。他看到女人饱满的双唇如同两片含苞待放的水莲花瓣。他凑了上去。女人挪了挪肩膀,避开了。

  “今晚可以一直陪我吗?”他加重了“一直”的发音,仍然担心没有表达清楚。

  “嗯?”

  “你放心,价钱不是问题。”他抬高嗓门,补充说。

  “什么啊朱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人责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他惊悸地问。

  “啊哦,我是刘雪。”

  “你到底是谁?”

  “朱安,怎么说呢,我也不太喜欢寻根究底的男人。”女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他试图追问下去,但女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女人挑衅地扬起脸,闭上眼睛。他握紧拳头,接着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一把捧住女人的脸颊。当他含上那两片水莲花瓣时,心跳却愈加厉害。

  二

  现在,女人已经离开了。他酥软地躺在床上,几乎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使怀抱的枕头抵达替代女人的效果。女人是在天蒙蒙亮时离开的。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的侧脸像一尊透明的玻璃雕塑。他半闭着眼睛窥看女人穿上衣服,期待她临别时瞥上他一眼。他随时准备闭合的眼睛直到女人推门而出也未能如愿。他若有所失地睁开眼睛。他感到昨天夜晚始终有一首激昂的乐曲在演奏,而身下的硬板床从未有过如此猛烈的颤抖。但是他在探寻女人的身体时,眼前总会闪现刘雪的身体。他甚至会产生女人的身体是虚构而刘雪的身体是现实的错觉。他闭上眼睛,隐约看到一个浑身冒汗的自己。那是一段渲染着红色的记忆。隔壁宾馆的房间传来阵阵喧哗声。他看到身下的刘雪正为他擦拭额前的汗珠。刘雪的眼睛清澈见底。

  “我会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激动地说。

  从窗缝透进来的寒风阻断了他带着余温的记忆。他抱紧枕头,再次陷入对女人的玄想中。他从床头柜抓起化妆镜挤眉弄眼了一番,确信自己与帅哥相去甚远。他终于意识到屁股下方有一件冰凉的异物。他从被窝里摸上来时吓了一跳。他无法想象这沓文稿昨天夜晚遭受了怎样的蹂躏。他宽慰自己让一沓文稿亲历一段艳遇也算是命定的安排。他打开被褥,看见钢笔在床单上渗开了一摊墨渍。墨渍就在他屁股的位置。他随后扭头看见屁股也被墨渍染花了。他苦笑了一声,接着看见刘雪靠在床头,一只手将文稿搁在床头柜上,随意地抽取一根烟,另一只手拾起一面化妆镜。

  “真奇怪你写的就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她语气平和,听得出嘲谑的意味。

  “现在我不仅是写而且做到了。”他对着墨渍说。

  他感到内心升腾起一股报复得逞的快感。他诧异于想到“报复”这个词。他想也许“追偿”更为合适。女人打开了刘雪之外的世界。此刻他决定用一整个周末的时间,来回味女人以及女人的身体。事实上,他还是把更多精力消耗在女人的身份上。

  “你说她会是谁呢?”

  “难道她真不是‘金色年华’的小姐?”

  “她让你白干了一个晚上就没声没息地走了,你说能是小姐吗?”

  “有没有这种可能,是刘雪在考验你?”

  “兄弟啊,刘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那就是刘雪在怜悯你。”

  他斩钉截铁地说。他裹着被褥走到窗前,试图看到刘雪在“金色年华”门口为他物色人选的夜晚。女人和刘雪之间可能存在的雇佣关系让他振奋不已。他又拨出刘雪的手机。他想告诉她,她为他带来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他再次见到女人,伴随着电视发出炸裂般的声响。那台从旧货市场收购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他原本已经忽视了它的存在。因此当它重新发声的时候,就像是复活了一样。女人拎着好几只袋子。她把它们搁在茶几上。他看见有一条袋子露出了半截四季小白菜。

  “怎么一个台都没有?”女人拍了拍电视背。

  “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举起左手,一串套在食指上的钥匙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竟然偷走了我的钥匙?”

  “你最好听话点,不然我就把你反锁在这里。”

  女人径自坐到沙发上。他看着女人玻璃雕塑般的侧脸在房间里转动,最后变成棕色小螺旋卷发的后脑勺。他为自己在刘雪离去之后从未清扫房间感到羞愧。他甚至连玻璃碎片都懒得打理。他曾经因此划破过脚趾和脚掌。墙上悬挂着许多张刘雪的照片。有一天,他决定击碎它们,用女人手中的那串钥匙。他坐在床上,测算相框的方位,将力气凝结于钥匙上,使之沿着目光指向奋力直线前进。相框玻璃破碎得十分干脆。他在短促的“哐当”声中收获了难以名状的快感。他想他早该销毁与刘雪有关的一切了。房间里充盈着刘雪的气息。刘雪的照片、衣物、化妆品、日用品等都留在原来的位置。刘雪离去之前晾在阳台上的内裤和文胸在随风打转,它们干瘪的形象平添了几分萧瑟。他感到他在女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他感到女人已经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女人就要挖苦他了。

  “抱歉,还没来得及销毁吵架的证据。”他抢先一步说。

  他看着女人离开沙发,挪了几步,把后脑勺埋在书柜前,取出一本书。

  “是没来得及销毁怨恨的证据吧?”女人回过头,说,“不过,你是该捋一捋自己的情绪了。”

  他从阳台拿来抹布和扫帚,收拾地上、桌上和书柜上的玻璃碎片。内心的波澜被麻利的动作掩盖了。他把刘雪的衣物拴成几大捆,把化妆品、日用品统统装入几只纸袋。他甚至想将刘雪送他的衣物也一并打包,作罢是因为他的衣物大多是刘雪购买的。他将它们拎到楼下时看到物业管理处。他灵机一动,递上一百元,和一个老头谈妥了一笔保管协议。“扔得一干二净。”回到住所时,他这样对女人说。他希冀女人看他几眼,看到他决绝的态度。但是女人的目光没有脱离书柜立面六平方米的范围。他不觉得她会是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他走到书柜前,蹲下身子,借着从书柜抽屉取出钳子的机会斜乜了她一眼。女人正专注地盯着某本书,也许根本无所谓他扔掉或者不扔掉什么。

  他站起来,取下一个空相框,用钳子夹出墙上的无痕钉。

  “取下来干吗?空着就空着呗。”女人瞟了一眼说。

  “空着不太合适吧?”他试探地问。

  女人抬了抬眼皮。他跟随女人的目光打量着墙壁上一个个空荡荡的相框。女人的目光接着落在硬板床的上方。那是唯一留存内容的相框。相框里装着一只蝴蝶标本。女人走过去,把书本扔到床上,扔在那一摊墨渍边。女人终于看到了那摊墨渍。她噘了噘嘴,接着取下蝴蝶标本。她用双手捧着它,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真漂亮。”她啧啧赞叹,目光里闪耀着动人的光芒。他在刹那间又看到刘雪目光里的光芒。“真漂亮”,刘雪当初说出的也是这三个字。他怔了一怔,走到女人面前。

  “这是戴安娜闪蝶。”

  “戴安娜闪蝶?不会和戴安娜王妃有关吧?”

  她脱口而出。他遗憾之前没有查询关于戴安娜闪蝶的资料。他不是收藏蝴蝶标本的爱好者。他只是碍于刘雪才买下它。他甚至没觉着绚丽的戴安娜闪蝶和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有什么区别。如果它不是呆在硬板床的上方,也许已经像刘雪的照片一样被他击碎。

  “你可以把戴安娜闪蝶送给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总得知道送给谁了吧?”

  三

  女人的气息很快替代了刘雪的气息。他为女人购置了几套色彩斑斓的衣服,以填补衣柜的空白。他窥视过女人带来的化妆品。他确信它们的形状和颜色与刘雪的是不同的。他喜欢看女人四脚朝天霸占着一张床睡觉的样子,喜欢看她张大嘴巴无所忌惮的笑容,喜欢看她为烧一盘菜来回奔忙于电脑和小厨房。他渐渐养成饭前小酌几口青梅酒、玫瑰酒、桃花酒的习惯。它们是名副其实的“花酒”。他端详着在酒壶和酒杯之间流动的水柱。接着水柱进入口腔,润湿舌头、食道和胃脘,余香在周身蔓延。当女人恬静地翻着一沓文稿时,他感到她就是从他的小说中走出来的。

  女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他雀跃的步伐使单位到公寓的距离至少缩减了五十步。是秋冬季节冷缩的地表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在刘雪离去之后第一次产生了倾诉的冲动。他拨出高登的手机。他想起他与高登的初遇几乎与女人一样诡异。几年前的一天夜晚,高登以一个醉鬼的身份闯入他的住所。当时,他面对醉鬼失去了起码的警惕,高登就这样在他的硬板床上折腾了一个夜晚。他稀里糊涂地坐在地板上。次日中午,高登才醒来。

  “这位朋友,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哦,对,我好像是搬走了,你连钥匙都没换过?”

  “你搬走不止两三年了吧?”

  高登伸了伸懒腰,打量了一下房间,从床头捡起一沓文稿。

  “嘿嘿,你还是文学青年?我是高登。”

  “你就是高登?”他不无失望地问。

  “如果我住在这里,一定会对你的写作有莫大的帮助。”

  “可是我有女朋友。”

  “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后来他得知高登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一段时间之后,高登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记得那段日子高登时常指着“金色年华”大放厥词,然后带上一瓶白酒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怀疑如果没有高登的指引,他就不会发现这个翘首以待的女人。他滔滔不绝地向高登描述他与女人的奇遇。他感到他的嘴巴在恢复了接吻的功能后又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他希冀高登判断出女人的来路。

  “这无关紧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为你烧菜做饭,总比刘雪为你烧菜做饭有意思。”高登在手机那头展示了一个过来人处变不惊的淡定。

  “可是我觉着很重要,否则我很难信任她。”

  “男女之间上床睡觉就是信任。就算是一场交易,也是基于信任发生的。”

  “你觉着她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一点确实难以理解,不过,如果她是精神病患者或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就另当别论了。请问,你是直接进入还是间接进入?”

  “你说什么?”

  “我建议你们先去趟医院。”

  高登似乎被自己的幽默折服了,在手机那头无休止地笑起来。他无法容忍高登再胡扯下去了。他挂断电话,环视了一圈自己的住所。他想他需要带着女人离开这一逼仄的空间。他需要确认一下女人是否愿意将两人的关系大白于天下。他没有带她去医院,而是去爬了一趟山。他为她准备了一套紫罗兰登山服,以与橙红区别开来。他把拴在书桌角的登山绳取出来,从书桌底拉出帐篷包。他选择了一条熟悉的线路。这条线路每个周末都会有一群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驴友。

  “陪我一起去看日出吧?”

  他看着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脸上写满新奇。女人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女人似乎从未有过野外登山的经历,紧绷的身体在攀爬中连带出一连串笨拙的动作。他多次将登山绳捆缚于女人的腰间,尽管这条线路并不存在生命的危险。他们与一支庞大的队伍不期而遇。他以为女人会像刘雪一样融入那支队伍。她没有。她一味地追随着他的脚步。那些贴附崖壁行走的紧张、化险为夷的喜悦似乎都是为他展露的。他们一起在阳光下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间行走。他为此感到温暖。他想他与女人的关系一定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也许很快,他就会知道她的故事,她的生活,以及她的朋友。

  他们登上需要攀登的最后一座山峰。他喜欢站在一座山峰眺望一座座山峰,探望它们被岩石风化的孤绝或被云林遮蔽的隐逸。他会想象千百年来无数双注视它们的眼睛,想象那些眼睛投射的目光和他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大海,以及将大海和天空连接在一起的海平线。

  “你看,那就是海,明天,太阳会从那里升起。”

  女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探向远方。

  “海上的日出很壮观吧?”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

  “是的,很壮观。”他扫兴地说。

  “晚上会不会很冷?”白白胖胖的男人仍在不识趣地套近乎。

  “他们应该安排了篝火晚会。”他转过脸,不再理会白白胖胖的男人。

  夜幕降临,他没有和女人参加篝火晚会。他们依偎在草坪上,沉浸在彼此的谈笑和沉默中。手电筒的射光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光柱。光柱在两人的谈笑中静滞,在两人的沉默中打转。他们遥望着星空和月光,如同遥望着亘古不变的浩渺和静谧。有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干扰对方的沉默。

  他把目光投向围绕篝火的人群,辨认着被篝火渲染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刘雪肆无忌惮的笑容。刘雪从未有过如此放纵的笑容。刘雪捋了捋胸脯,稍稍收敛住笑容,接着张大了嘴巴。他没有听到刘雪的歌唱。当刘雪闭上嘴巴时,篝火边的掌声和呐喊声莫名其妙地响起来。火焰加速了摆动。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橙红色登山服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也烧着了。他看见刘雪歪歪扭扭地举着一瓶罐装啤酒朝他挥手。之后,灌装啤酒以一道迅捷的抛物线砸在他的大腿上。

  “兄弟,别愣着,来瓶酒!”又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白白胖胖的男人朝他扭了扭屁股,淫邪的笑容使他警觉地搂紧女人。他没有去捡丢在草丛中的灌装啤酒。

  “你想喝吗?”他对女人说。

  “我不喝。”女人说。

  “那我也不喝。”他说。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刘雪?”女人盯着他问。

  “怎么会呢?”他虚伪地反问。

  “你一定和刘雪来过这里,你想起了那一次和刘雪一起看日出,想起了那个夜晚的很多细节。”

  他看着女人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目光。没有人可以对月光隐瞒心情。他只能以身体的温度回避女人的目光。他抱紧女人,顺势瞥了一眼篝火的方向。一阵风吹过来,星火纷飞。

  “你说是不是不管我们跟谁在一起,都会不自觉地重复与最初的那个人的故事?”

  “当然,毕竟只有那么几个姿势。”他感到自己恢复了镇静。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知道刘雪的下落?”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作回答。

  “不管你信不信,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刘雪。”

  次日一早,两人如愿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四

  他没有告诉女人一个秘密,他时不时会拨打刘雪的手机。他已经习惯了听一听那句呆板的提示音。他也习惯了时不时接听刘雪的朋友的问询。没有人相信他的回答。问询仍在重复,而且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忧心忡忡或者暴跳如雷。最后连他自己也不得不相信,除非他承认杀死了刘雪,否则刘雪就一定还在他的生活中。

  他蹲坐在单位的厕所里,打量着窗外弥漫的悬浮颗粒物。它们一改常态的灰暗而成为诡异的玫红。那一早海上日出的澄净已了无痕迹。他的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麻痹了。他向刘雪发出一条短信后艰难地站起来。他决定和刘雪做个了断。他拜托她如果打算分手,至少和她的朋友们知会一声。“请不要成为别人生活的雾霾。”他的态度近乎谴责,尽管他从未收到提示刘雪开机的短信。

  他在过道上就听到办公室里的呵责声了。他没有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当确定声音是冲他而来时,他撒腿就跑。中年妇女追了出来。高跟鞋“噔噔噔”的回响铿锵有力。

  他折回厕所,之后才发现走上了绝路。中年妇女猛烈地敲打着门板。厕所不再是躲避纷扰的好去处,他后悔没有留一根绳索以备不时之需。他从未和刘雪的母亲有过交流。他在认识她之前就被她否决了。也许刘雪曾经与她争吵多次,他未料他得到争吵的机会竟是在刘雪离去之后。他难以容忍自己撒腿就跑。他没有理由惧怕她。他打开门,旋即看到一个迅速衰老的刘雪回来了。只是一袭乌黑的长发变成了栗色短发,休闲装变成了蓝紫色职业套装。相比于刘雪,迅速衰老的刘雪的眼神更加锐利,乳房更为坚挺。

  “刘雪在哪里?”

  “阿姨,我不知道。”

  “你现在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恐怕不太合适。”

  “你带,还是不带?”

  “阿姨,抱歉,刘雪上次回家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她不在家吗?”

  “她最近没有回家。”

  “什么?”

  “如果不是心虚,你刚才逃什么?”

  “我只是尿急。”

  他发现迅速衰老的刘雪用鼻息轻哼了一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浮上心头。

  “不要跟我耍花招。我女儿不见了,你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不知道除了承受刘雪不见的事实,还能有什么反应。他以委屈的表情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这反而增加了迅速衰老的刘雪的气焰。他在她的逼视中低下头。一个从身前一闪而过的同事似乎有意为他解围。同事站到挂墙式小便斗前,回头张望了一下,说:“女士回避一下好吗?”

  “如果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你等着。”

  刘雪的母亲撂下这句话就走了。他站在厕所门口,聆听着高跟鞋依旧铿锵的回响。待声音完全消失,他啐了自己一口:“猥琐。”

  他认为自己刚才完全可以踹上一脚,或者掴个巴掌。他想高跟鞋铿锵的回响会很快落在他的公寓。刘雪的母亲会很快探查到他的住址。因此他决定不再锁门。他想让她亲眼目睹他和女人躺在床上,甚而听到女人的呻吟。他想他会不紧不慢地坐起来,让她有充裕的时间辨识身下的女人。之后,他才会告诉她,他真的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刘雪了。

  他等到的不是刘雪的母亲,而是两个警察。

  两个警察在他下班时就守在他的门口了。他们用一根手指命令他开门,又用这根手指命令他坐到沙发上。但是手指的威严没能掩盖他们的懈怠。看起来他们昏昏欲睡。或许是女人的余香调动了他们探查的热情?他们瞬间张大的鼻孔似乎早于眼睛开始工作。他们之后瞥向硬板床的目光就专注多了。目光接着进入半开着门的洗手间,落在洗漱台女人的牙杯和牙刷上。从卫生间撤离后,目光又转向阳台上他和女人几乎贴合在一起的内裤和袜子。最后,回落在门口女人的一双粉色小拖鞋上。

  他们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目光跟随脚步开始了第二轮更为细致的搜索。显然他们对女人的物件更感兴趣。他没有告诉他们那些物件不属于刘雪。他们说看不出刘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他们用了“离开”,而不是“失踪”。

  “你在等她回来?”

  他向他们回忆起与刘雪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他告诉他们将刘雪的离去从一桩情感事件演化成法律事件是错误的。那个寻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刘雪像往常一样在单位用过晚餐来到他这里,一进来就疾步走入洗手间。在洗手间,刘雪指责他没有刷洗粘在抽水马桶上的粪便。“我的肠胃不好,这在所难免。”他解释说。从洗手间出来,刘雪让他马上刷洗抽水马桶。他说,同样是粪便,抽水马桶只冲净了她的而没有冲净他的,现在反过来又要他来刷洗,显然构成了对他的二次伤害。他告诉刘雪更为妥当的做法,是遵循谁见到谁刷洗的原则,而不是把马桶的失职转嫁到他身上。他径自笑起来。他为警方的木讷感到遗憾。他告诉警方这就是他和刘雪的日常。他会不时地招惹刘雪,而刘雪会不时地数落他。刘雪果然数落了他。刘雪反问,为什么他母亲的失职会转嫁到她身上?他觉得刘雪数落得很好,这不是经常发生的。可是他懒得走动。他想在沙发上瘫一会儿。他拾起一本书。但只是佯装看书。他在窥视刘雪。他想如果刘雪固执己见,他就去刷洗抽水马桶。刘雪没有。她看起来有些疲倦。“也许没有疲倦,疲倦是我后来臆想的。她只是习惯性地靠在床头。”他解释说。这之间,刘雪提起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生下了一个女儿。因为是女儿,她的婆婆很不开心。她的婆婆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后就走了。这时,他对刘雪说,从法律上讲,她的婆婆确实不需要像马桶一样,冲净了儿子还要去冲孙子。这回刘雪没有回击。刘雪用鼻息轻哼了一声。两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这不是经常发生的。”他补充说。刘雪抽了一根烟,接着躺了下去,躺了好一阵子,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起床后,她就走了。临行前,她说她需要静一静。他没有在意,因为刘雪不止一次说过需要静一静。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当时以为她只是穿靴子遇到了麻烦,她的脚板很宽。”他解释说。之后,刘雪不见了,直到现在。

  两个警察没有插话,连记录本也没有翻一下。在确定他结束回忆后,一个警察说:

  “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刘雪一个月前已经辞职。也就是说,她不会是在单位用过晚餐,然后到你这里。”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个情况?”

  “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回家。她最后一次回家,是辞职之前的事情。”

  他没有追问警方掌握情况的来源。他没有想到他和刘雪的最后一段日子充满了欺骗。刘雪不在单位不在家里也不在他这里的时候会在哪里?她该如何填补其间的空白?他从未发现刘雪的变化。或者说,他一直放任了刘雪的变化。即使他感觉得到刘雪厌倦了生活,他也会认为厌倦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内容。

  “那她去了什么地方?”

  “这还需要调查。如果你有线索,也可以及时联络我们。”

  他“哦”了一声,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如果有一个女人闯进了你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是谁,警方可以介入调查吗?”

  “这是私家侦探的事。”两个警察微微一笑。

  五

  他站在窗口,看着两个警察离去的身影。他们钻入“金色年华”门口的警车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从床头柜拾起化妆镜审视着自己的脸。他实在难以想象这张脸会和杀人犯牵扯在一起。他的目光从锐利变为深邃,接着努力挤兑出一个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笑容。他想这张脸也许可以胜任私家侦探的角色。

  他以私家侦探的心态等待着女人回来。他不知道女人今夜会不会回来。他熄灯,下楼,环绕商城的人行道行走,目光在行人、小车和商铺之间切换。商城路边的车位和出租车始终没有出现可疑的女人。他发现对他而言几乎每一家商铺都是陌生的。除了商城的躯壳,记忆中的场景和刘雪一样都消失了。消失是不是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主题?他在冥想中瞥见“金色年华”的霓虹灯光。他庆幸“金色年华”依然存在。

  他心有不甘地回到公寓。他想今夜又会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他会沉迷于填补刘雪在最后一段日子里的空白。开灯的时候,他听到洗手间传来“哗哗哗”的冲水声。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手提包就搁在沙发上。他像幽灵一样走过去,缓慢地拉开拉链,同时尽力保持手提包原有的褶皱不变。他果然看到了一只手机。他翻过来,按了按起始键。女人设置了指纹识别功能。他转而翻找身份证。他只摸到了几张购物卡。通过手提包寻找线索的尝试失败了。

  “你去哪了?”女人出来的时候问,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芬芳。

  “出去逛了一圈。”他躺到沙发上,伸了伸腿,打乱了手提包原来的褶皱。

  “两天不在就这么脏啦?”

  地板上留下了警察的脚印。他支吾了一声,如实相告:“警察来过。他们在探查刘雪的下落。”

  女人走过来,又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下可麻烦了,你把她的东西给扔了,警察还以为是毁尸灭迹呢。”

  “他们压根就不当回事,很快就走了。”

  “你不担心她真出事了?”

  “我还担心我成了杀人犯呢。”

  他笑起来。女人也跟着笑起来。他把女人勾在怀里。两人亲昵了一会儿。在亲昵中谈论外星人劫持事件、量子物理、克里斯托弗·诺兰和悬疑电影。他索性下载了一部叫“穆赫兰道”的悬疑电影。女人很快陷入“穆赫兰道”漫长的梦境。但是两个女主角的情爱镜头激发了他的欲望。于是电影的后半段就变成,女人仍在探寻“穆赫兰道”的梦境,而他在探寻女人的身体。他的嘴唇在女人的腰间游走,停留肚脐片刻,接着缓缓向上攀爬。女人咯咯地笑着,指尖拨弄着他的头发,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他一夜未睡。他听得到女人轻微的呼呼声。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照着女人的脸。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女人脸颊有几处淡黄褐色的斑点,在侧卧挤压中更显突出的锁骨,以及裸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温暖的小手。他的手指穿插进女人手指间的缝隙。他清醒地意识到,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女人的身体。他需要攫取更多的东西,女人身体之外的东西,那些人类之所以是社会动物的虚拟的东西。比如,身份证上独一无二的号码,从事的职业,朋友圈。

  他在女人睁开眼睛时闭上眼睛。他不知道女人是准备离开还是留下。女人走进洗手间。他听得到洗手间里发出的冲水声,以及瓶瓶罐罐与陶瓷或玻璃之间的磕碰声。女人走出来,打开衣柜。他窥看着女人穿上一件秋叶粗花呢,走近床头柜,拾起化妆镜。这时,他觉得是时候醒来一下了。

  “唔,你要出去?”

  “想起来今天还有点事。”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他打了个哈欠。几乎是在女人关门的一刹那,他掀开被褥,一跃而起,抱上一叠衣服,跳到书桌前,爬上窗台,扔下衣服,弯腰拾起登山绳,沿着墙壁迅速滑落,在车辆的夹缝中探步前进。他又看到了女人。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公路口。一辆白色小车停靠在她的身边。她坐上小车的副驾驶座。

  他记下车牌号,抱着一叠衣服,钻入“金色年华”门口的一辆出租车。

  “跟上那辆白色小车。”

  司机一边调高空调,一边打量着他。他只穿一件内衣,冻得直哆嗦。

  “您这是遇上贼了还是老婆跟人跑了?”

  “是女飞贼。”

  他盯着白色小车的后挡风玻璃说。他没有发现女人侧脸和司机交谈。“也许只是顺风车。”他这样安慰自己。他的目光没有脱离白色小车的后挡风玻璃。确切地说,是女人未被副驾驶座遮挡的一绺头发。他衡量着他与女人现实生活的距离。从繁华路段的十余米,到城郊地带的二三十米,再到绕城高速的五六十米。当出租车跟随白色小车驶出绕城高速时,二者的最近距离不足两米。他立即蜷缩着低下头,直到出租车重新提速,才坐正身子。计价器不停更新的数字使跟踪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没有料到白色小车竟会驶向勾起往事的路途。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到这里了。白色小车停在一所大学的门口,接着调转方向离开。他看到女人信步走出来,走进了他曾经的校园。

  他没有追上去。他看着女人穿过一座教学楼,消失在校园里。他打算就此静静守候,以期在足够长的时间后与女人偶遇。他坐在校园门口的绿化带上。多年前,他也是常常守在绿化带边,等待着刘雪从校园里出来。没坐多久,他就按捺不住走进了校园。那些熟悉的建筑仿佛蒙上了一层记忆的尘埃。他固执地想象着女人,想象着他与她如同两个移动在六百多亩土地上的小点,揣测着他与她瞬息变化的距离。如果打乱时空的秩序,他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曾经有多少次重叠在一起?女人的身影和刘雪的身影又曾经有多少次重叠在一起?他走到一块空旷的草坪。他感到枯黄的草坪同时也是鲜绿的和雪白的。他抬眼望去,看到了他与刘雪在草坪上追逐的身影。刘雪一个踉跄跌倒在草坪上。他伸出手,牵住她的手。他没有再放手,直到走进食堂也没有放手。他用左手握着调羹吃饭。接着左手又配合刘雪的右手一起洗碗。他们依偎着步入一条逶迤的小径,心照不宣地寻找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角落,一片竹林,或者树丛。

  “我想抱着你说会儿话。”

  “不行。”

  “你看,就这样,很简单的。”他把左手搭在刘雪的肩膀上。

  “你这叫勾肩搭背!”

  他逛到了那片树丛。他判断得出他曾经站立的位置。一对学生正占据着那个位置。他和他们擦肩而过,没有稍作停留。他又回到校园门口的绿化带坐下来,看着进进出出稚嫩和陌生的脸孔。一整天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了。他没有等到女人回到门口。这所校园有北门、南门、西门、东门。他为自己固守在当年的门口感到可笑。制造与女人在同一时空邂逅的缘分,绝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六

  女人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他在等待女人回来的夜晚将文稿输入电脑。他将电脑视为内后视镜挪了挪屁股,侧肩调整脑袋的位置。然后他想道,既然他可以透过后挡风玻璃看到女人的一绺头发,女人是否也可以通过内后视镜看到他的脑袋?如果女人看到了一个看她的脑袋,是否可以确定那是他的脑袋?他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他拨通高登的手机,希冀高登指点迷津。

  “一言以蔽之,你这是守株待兔。”高登从千里之外泼来冷水,“你真觉得有必要知道女人是谁?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别干。”

  他感到高登误会了他。他找高登不是聆听劝告,而是寻找更周全的办法。他需要穷尽一切可能探查女人。他在隐秘的探查中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快感。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是我,只会好好享受当下。”高登一口回绝。

  “黔驴技穷。”他埋汰道。

  “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

  “你能确定那个女人不是你臆想出来的?”

  “你说什么?”

  “从逻辑上讲,更合理的解释是,那个女人并不存在。”

  他怔了一怔。

  “不过,我想你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

  “他们说了,这是私家侦探的事,管不了。”

  “我是说既然警方怀疑你和刘雪的失踪有关,一定会调查你,那么,就必然会查到那个女人。”

  “我不以为警方在怀疑我。”

  “这恰恰证明他们在暗中监控你。这几天不要手淫。”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他在跟踪女人,而警方在跟踪他。他倚在窗前,寻找着那双监控的眼睛。“金色年华”闪烁的霓虹灯光提醒他,还有另一双眼睛对准了女人。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回来一趟。”

  “不必了。”这回是他一口回绝。

  次日一早,他就走进公安局刑侦大队。他从办公室门口的标示牌艰难地认出当日来访的警察。他们还没有来上班。他蹲坐在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警察。他疑惑他们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犯人。他仿佛看到自己接受审讯的情形。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当日来访的警察。他感到,作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他已经多次出现在公安侦查会议的投影上,而女人也已经被剖析得一清二楚。投影仪上跳出女人的照片。女人的目光一如他最初看到的那样带着淡淡的忧愁。一个警察指着女人问:

  “你还想隐瞒?这个女人,你比我们更清楚吧?”

  “我正想请你们告诉我,她是谁。”

  他想象着自己的回答,从容,淡定,不失谦逊。事实上,即使蹲坐在门口,他也难掩内心一份得意了。这时,他看到一个当日来访的警察匆匆赶来。警察只是在开门的瞬间瞟了他一眼。

  “报案去派出所。”

  他跟了进去,以立定的姿势让警察看清楚自己。

  “是你,有什么事?”

  “你们还需要我配合调查吧?”

  “不用了吧。”警察愣了一下,将案头的一叠文稿塞进公文包。

  “这样就好了?你们调取过我楼下的监控了吗?”

  “看那个干什么?”警察提起公文包往外走。

  “比如,看看我和什么人有接触。现在和我接触的人也是可疑的。”他提醒道。

  “哦,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已经联系上了?”警察恍然大悟。

  “刘雪找到了?”

  “现在科技发达,找个活人不难。”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不是她妈胡搅蛮缠,我们根本不会去你的住所。”

  “她去哪了?”他木讷地停在原地。

  “很多地方吧。我要出去办案了。”警察走到门口。

  “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怎么联系她?”

  “抱歉,这涉及隐私。”

  他对警察的漠视感到愤怒。他试图声明她仍是他的女朋友。他跟着警察走出过道,走下楼梯,走向大院,直至看着对方钻入一辆警车。他在公安局大院里踅了几步,之后踱到大楼的边角掏出手机。他翻找着提示刘雪开机的短信,在未接来电里搜寻刘雪的名字。他盯着手机屏幕,等待它在多日之后自动跳出“刘雪”。一切落空之后,他心烦意乱,把手机砸向围墙下的红叶石楠。手机被夹在石楠丛中。他瞄了瞄不远处的门卫,偷偷捡回手机,仓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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