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居人

  《延禧攻略》落下帷幕,两百年前的爱与恨,又一次泯没于青砖黛瓦朱墙间。在这部勾心斗角的宫廷剧中,人们意外发现了一种梦一样不可思议的园林生活。

  雕梁画栋,丘壑林泉,香茗酣墨,菊枕仙缘……徜徉其间,真可以忘世,真可以忘忧。

  回看现实,愈觉尘土喧天。

  一起入梦,做个『园居人』吧。

  好戏连『台』

  唯美中国风宫廷大戏《延禧攻略》终于落下了帷幕。喧嚣过后,余音绕梁,和着脂粉浅香,浓翠薄罗,清廷往事缓缓合页。两百年过去了,爱与恨淹没在青砖黛瓦朱墙下,在传奇与史册之间,不入歌筵,听坠明铛。

  于正说,拍摄《延禧攻略》的初衷,是想要把中国宫廷美学中最典雅富丽的部分,展现给更多的人。于是,我们看到,从一耳三钳到绫罗绸缎,刺绣、绒花与团扇悉数登台,花面交映中,流溢出的是莫兰迪灰里的天朝盛景。而在那些静置于人物之后、百转千回的皇家园林里,经典的中式美学找到了最迷人的注解。

  园林随分有清凉,行遍人间梦几场,当富察皇后久违地扮起洛神,以林为幕,翩跹起舞,风姿绰约;当璎珞手执针线,倚坐亭柱,忧愁流转,指尖穿梭,画面定格,人与景相互成全,没有宫斗,没有权谋,只有草木、山水、虫鸣……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在勾心斗角的皇宫之内,人们居然可以在亭台楼阁里徜徉以忘忧。如果再大胆一些,将目光扩展到整个古典中国,我们会发现,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王土之内,我尽可以造自己的园,做自己的梦,在不可思议的美中找到思之不得的意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仙山桃源

  最初,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无何有之乡。为了化无为有,人类一步步建立起对这个世界的完整想象。

  园林,就承载了中国人的所有梦境。

  帝王在里头渴念登仙不死,文人在其中想象浪漫自由。

  园,是一个圆梦之所。

  应帝王

  说到中国古典园林,有人会提到上古的“囿”和“台”。殷纣王的鹿台,“七年而成,其大三里,高千尺,临望云雨”,通俗点说,就是离天空很近。筑台、登台,从一开始,就承担了拟形山岳、沟通神明的功能。

  从秦始皇开始,不单是通过构建一座山来亲近真宰了,还加入了关于大海的想象。方士告诉他“海上有仙山”,在虚无缥缈间,始皇帝闻之心痒,于是建了模仿海中神山的兰池宫。到后来,太液池和上林苑修建起来了,蓬莱三岛的一池三山格局定下来了,柏梁、铜柱、承天露仙人掌盘都齐全了,帝王园林中的登仙梦,着实做的是煌煌惶惶恍恍幻幻。

  清代的乾隆皇帝曾经讽刺仙人承露盘是痴妄之物,但他一转身,又把佛国的缥缈想象加了进来。北海的小西天,清漪园的须弥灵境,都借用了藏传佛教的理想国——坛城模式,来表现乾隆对天界的想象。

  仙境也好,佛国也好,皇帝们总觉得人间的权柄握不实、拿不稳。所以,造出一座像仙界的园林,也算是转幻成真了。每日看看摸摸嗅嗅,接受一点异能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或可飞上天得永生罢。

  逍遥游

  帝王园林走的是宏伟、雄丽路线,无论从内在理念还是外观呈现来说,都是如此。但在后人构建的园林谱系里,它已经落入下乘了,能得第一义的,还得是文人们的丘壑林泉。

  想要治国平天下,却偏偏十个九个不得志,这是中国传统士人的永恒困境。好在,儒家也不迂执,“道不行”,不妨“退藏于密”,给你一个变身道家的机会。寄情山水乐事也,但犹嫌不足,于是自己动手,变出一个尽善尽美的桃花源来。

  唐代诞生了中国园林前宅后院的经典范式,尖三角的石山下流水潺潺,山上郁郁葱葱,鸟啼虫鸣,西方人口中的“文人园”这时已经初具规模。白乐天同志不云乎:“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暮年得一乐园,此老确实老有所安了。

  我们更熟悉的,则是苏州沧浪亭边的故事。宋人苏舜钦建造了这座私人花园,几百年以后,书生沈复和她的妻子芸娘住到了沧浪亭附近。每逢荷花开时,芸娘都会把装着茶叶的小纱包置于花蕊之上,待次日清晨,取出透着荷香的茶包,以泉水煎之,就有了“香韵尤绝”的荷花茶。

  一个人的真趣,鸳鸯侣的柔情,都在园林里得到了最妥当的安放。

  还思芳苑

  同是诗意的栖居之地,江南文人、北方官宦、岭南商人造出的亭台楼榭风情各异,或精致淡雅,或富丽端庄,或热烈浓郁……

  畅游古典园林,移步换景间,『读』到的不仅仅是古人志趣,更有天南地北之共情。

  江南隐逸,深远无尽

  古代中国是名副其实的“文学社会”,僧道渔樵,巫医百工,谁身上都沾点文人气。而文人气最“葱郁”的,当然要属那个“杏花烟雨江南”了。

  看看江南园林,就知道文人心目中的“桃花源”是怎样的:云霞翠轩,黛瓦粉墙;亭台楼榭,落英缤纷;曲径通幽,屋舍淡雅……

  江南园林的规模并不大,胜在小巧精致。建筑大多依水而造,朴素洁白的粉墙为花木作着最佳底衬。白壁如纸,树可挥拂,利用树影“画”出水墨画,痴人对之嬉笑,浑不知是梦也。江南园林还常以窗户、门洞边框为画框,框入相对的邻景,每每让人有“杳然如在丹青里”的错觉。

  古人称呼这样的江南小园为“壶中天地”,壶中之人,自然可以不入荣辱之场。江南园林,就是个精神隐者的山林世界。

  北地忠肝,去天半尺

  古人诗云:“西京本有上林苑,长卿作赋君所知。”北地的皇家园林,做的是始皇万世荒唐梦,自然以恢弘雄伟为尚。这也影响了宫外私家园林的风格。

  在帝都,造园的主力军是那些皇亲国戚与达官显贵。他们所造的园林,深受皇家庭院的审美导向影响,其布局规整对称,建筑的轴线感和序列感较强,这一点,和江南园林判然异趣。

  与逍遥自在的江南文人不同,京官一直在最深的宦海里沉浮,心里有太多焦虑。园林仅是休憩之地,他们没办法在园中找到隐退山林的自由感,而且往往还要借这一座小园,表明自己的忠心。比如,在匾额题名等处,高调对皇帝示爱,是很平常的事。

  园林内亦会暗藏祈福的“暗语”。在清代规模最大的王府恭王府内,水池名“蝙池”,后厅为“蝠厅”,以“蝠”喻“福”,可见园主人身居庙堂之上,是何等如履薄冰。总之,自求多福吧您!

  岭南生鲜,举意东西

  岭南僻处天之南,对北国的风尚自然是不太感冒。但和位置不远的“老师”江南相比,又多了些生鲜的意味。

  早早开埠通商的岭南,建造了不少盛极一时的行商园林。它们多为岭南一带的商贾所建,家族内代际相传。每一代传人皆会根据自我偏好,对园林进行改造或修葺,使得同一座园林在不同时期拥有不一致的风仪。

  岭南人崇尚自然,他们不屑于京派挖湖堆山、辟径筑路的作风,喜欢把园林筑在真山真水间,并在庭园内栽种龙眼、荔枝等热带果树,供食赏两用。而为了便于外交会客,行商园林也对“江南style”进行了扬弃处理,摒弃曲折迂回的小空间,而多建造大体量的筑台。当然,岭南人“得风气之先”,最早拿到了西洋镜,所以,他们在在装饰上采用大量奢华的西方元素,比如西洋式的栏杆、柱式、套色玻璃等等。有的园林甚至以整座的西洋楼搭配着传统的叠山理水,十分和谐有趣。

  故园东望

  在现实里丢失了自身之实在后,人们往往需要在午夜梦回时,通过回忆重新构造那个曾经笃定、完整的自我。

  西风东渐之后,万象更异,过去的一砖一瓦一笔一画,渐渐变得脆薄无力。

  找回它,才能找回中国味。

  别开生面

  1937年,当梁思成先生们忙着为中国传统建筑与西方建筑体系做对合工作时,游学欧美归来的的童寯,开始在江南园林里寻觅独属于中国的味道。他在《江南园林志》中感慨道:“吾国旧式园林,有减无增。著者每入名园,低迂歔欷,忘饥永日,不胜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在那个狂澜扑天的时代里,虽有童先生这样的醒者,但我们记忆中的舞榭歌台,仍然免不了雨打风吹的悲情。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发展逐渐走上正轨,人们也获得了“重思中国传统”的机会。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江南园林文化的核心地苏州,渐渐兴起了私家园林再造的风潮。这股风潮中的主力,当然是还保留着传统文人气的画家和建筑师。

  被称为“园痴”的苏州画家蔡廷辉,已经造了四座园林。那些凝聚了千古风流的泉石、花草、诗画,都在他的新园林里再生了。他是画家,自然也会尝试在前人搭的架子里开出新境,比如,在传统的黄石假山中,蔡廷辉开出了连贯的山洞,这是古人不大做得来也不大愿意做的尝试。

  获得2012年普利策建筑奖的王澍,也一直在做着某种类似“园林再造”的工作。1997年,刚刚读完童寯先生遗著《东南园墅》的他,在单位分给他的小房子里进行了一次造园实践。在他看来,一座现代住宅不可能拥有园林那种无用而自由的气质,但他仍然试图在这种现实里造梦的冲突中,重新种下中国人从前的园居记忆。“园子”建成后不久,一个年仅两岁的小女孩,就在卧室的两个奇特的门洞间玩起了捉迷藏游戏;王澍说,园林带给人们的,就是这样一种“步移景异、曲径通幽的空间感受”。

  此兴悠哉

  童寯先生说过:“今天的建筑师不堪胜任园林这一诗意的建造,因为与情趣相比,建造技术要次要的多。”园林所需要的筑者,首先必须是有格调、有情趣的人。如果没有一点诗情逸趣,是绝对造不出合乎中国人心想的园林的。

  造是第一步,造完了迎来居人,还得会“养园”。晚明文人文震孟说得好:“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世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让雅趣生生日新,就是滋养一座园林最好的方式。

  除了像文震孟所提到的这类“自我滋养”之外,园林当然也需要佳客的灵气。作为传统的“文人中国”的象征之一,园林一直是文人雅集的最佳场所。早在东晋时期,中国园林就迎来了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文期酒会“。王羲之、谢安等40余人在兰亭聚会,当时佳趣,在孙绰这首诗中窥见一斑:“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由此可以看出,赏景、清谈、赋诗、听曲,已经成为当时的园林生活的重要部分。

  后世的园林雅集,形式上自然更加多彩多样了。袁中郎会与人谈论花道,李笠翁则喜欢办品蟹会,晚清的陈三立和文廷式们经常玩“诗钟”游戏……园林里的雅士们,也会通过某种方式完成对前代雅集的回溯和致敬:比如诗仙李白,跟堂兄弟们在桃李园里聚筵,约定作诗,如果作不出,就要“罚依金谷酒数”。金谷园正是晋代石崇的私人园林,石崇与友人雅集时就有不能赋诗者要罚酒三斗的规矩。

  这样欢乐而充满美感的园林生活,直到今天仍然魅力不衰。在画家叶放的“南石皮记”里,雅集一直在给来客重塑“古典的风貌”。从品蟹、访荷,到抚琴、联句,叶放说,雅集“唤醒了他生活里的仪式感”。

  西厢丽影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

  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文/林彬 均婷 芷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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