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有生之年,不妨多东张西望

  阔别影坛十载,那个被老谋子冯老炮落得好远的田壮壮又回江湖了,这次他要拍阿城的《树王》。活在文学里的阿城又被提溜出来,但这个身份并不甚讨他喜欢。

  《棋王》刚发表的时候,阿城写了个小传: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刷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补贴家用,但这与一个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因此我与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他真成了个登堂入室的手艺人,一众迷弟迷妹里最大的粉头,是王朔。

  琉璃万顷,遍地风流

  和平门外的琉璃厂,是阿城放学后的据点,店员对这小子非常熟悉,打个招呼就随他去了,但要看搁得老高的书时,他们就帮小孩够下来,碰上好玩的东西,还自得其乐地讲起故事。玉石,瓷器,印章,字画,少年阿城对这些并不当真,只是不经意间兜住了见识,之后渐渐了悟。

  那时的阿城在琉璃厂呆得舒舒服服,印象极深的是悄无声息的时间流动,“青砖墁地,扫得非常干燥,从窗户看得见后院,日斑散缀,花木清疏。冬天,店里的炉子上永远用铁壶烧着热水,呼出一种不间断的微弱啸声”。当然,阿城童年里的顽劣成分也不少,他爱画画,画得天马行空,大逆不道,他画花木兰给可汗搓澡,大作被老师没收了,他对此耿耿于怀;他爱吃肉,小时候家里穷,阿城作为哥哥诸事不争,唯独吃肉这事寸土不让,他常盯着妹妹碗里那块,目光炯炯,像只蠢蠢欲动的狼,后来在吃这件事,他竟也研究出点门道来。

  就这样在琉璃厂的啸声中,阿城翻翻古书,看看字画,研究研究古玩,一咕噜杂七杂八地学,后来与人聊天才发现,自己的文化结构已与同龄人大不相同,他成了一个过去的人了。

  六面玲珑,两面带刺

  十七岁下乡那年,在山西的小村子里,有“高人”给阿城一剂混世良方。那人说:“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得是刺。”因着这两面刺,阿城噎起人来不留情面。徐小东说,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白痴,汪曾祺被刺过,嫌弃阿城满是道家之气。除此之外,和和气气,满目玲珑。若是要做一份与阿城相处的攻略,除了保持不玻璃的大心脏外,倒可列出长长的必做清单,排名第一的便是听阿城讲故事。

  阿城在云南插队时给伙伴们制造一段快活的时光,每晚阿城屋里的煤油灯下,遍地人头,远看颇为惊悚。他一边点烟,一边讲《基督山伯爵》,讲《悲惨世界》,讲《高老头》。高潮前阿城会神秘兮兮地停顿,此时便有人兢兢业业递上一根春城烟,另一人往水缸里添水。阿城掸掸烟头,抑扬顿挫地接着唠。如果斗胆与阿城搭讪,那就是翻开了一本无终章的百科全书,无论什么话题,他都对得机敏,侃出味道,偶有接不上时,就仰着脑袋笑眯眯吸两口烟,回来又把断裂处衔接得天衣无缝。迷弟王朔实力吹爆:各地风情,没他不懂的,什么偏门都知道,有鼻子有眼儿,嗨得一塌糊涂,极其增智益寿。

  对阿城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在一起吃吃东西,海阔天空地聊天。他把说出来的话不加修饰地丢到书里,所以整套《阿城文集》,都暗涌着游戏的天性,比如无限风光的《威尼斯日记》开篇,前脚才说起长春有个朋友饮弹而尽,后脚才还嫌不够悲凉,塞了一句“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长硬”,他把刺藏在书里了。

  所谓文学理想被阿城嗤之以鼻,酒足饭饱才是头等大事。湘菜是阿城的心头好,连吃饭坐哪都大有学问。他一定要神神叨叨地选一个靠近厨房的位置,觉得湘菜吃的锅气,离锅灶越近,花的钱就越值。每每写作写到得意处,他就给自己炒两个菜,下一碗最爱的面条,以示自我犒赏。还有所谓的“吃肉,盘子要热”,撑起这个傲娇吃货最后的倔强。在大餐盛宴的时代,他下笔闲闲,余韵悠悠,把清粥小菜吃得有滋有味。

  飞天遁地,波澜不惊

  握得了笔杆子,阿城把体力活也干得活色生香。他到美国“淘金”,靠着刷墙、送外卖、木工活养家糊口后,就生起造车的主意。一段时间,阿城家流散着汽油味,零零散散的汽车配件四处开花,工程师阿城上线了,一切自学,亲手组装了六七部古董甲壳虫轿车,最后一部红色敞篷极为拉风,街上经常有人过来问价,阿城摇头,不卖。

  很快,阿城又盯上影视行业,不务正业的编剧阿城最近一部作品是《刺客聂隐娘》,不知是否源于他的好色之心。每每有颓丧感的时候,他就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女子特别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第一等的妩媚”。所以颓丧的阿城制造了缥缈无踪的侠女舒淇,又调整回喋喋不休的频道。

  机动员工阿城忙完纸上工作,又被叫去片场帮工,侯孝贤说要在棚里拍下雪,但这雪花又下得过于谄媚。阿城瞄了一眼,然后爬到棚顶指挥雪花匠人们把那些纸都先使劲拽一拽,拽松了,然后再撕,于是纸的密度就变了,轻飘飘的,罗曼蒂克得像《秒速五厘米》。后来又有一场透过玻璃拍屋里的戏,多事侯导只觉灯光不对,救火队的阿城就拎了桶水,往玻璃上一刷,光线柔了,油乎乎的,侯孝贤一瞧,又对了。

  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通透,人们想到了杂家达芬奇,于是称阿城是文艺复兴人士,“阿城是小说家、文体家和生活家,不妨视他为坐拥世俗却清明谦冲的智人。”

  他像海绵一样浸泡在生活里,把自己的技能填充得鼓鼓涨涨,把波澜不惊地活着看成天大的事,他说,人在有生之年,不妨多东张西望。

  编辑:李芷丹(见习) 设计:林烁彬 校对: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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