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犯过的错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留学,红卫兵,云南
  • 发布时间:2011-12-02 11:09
  课堂

  1966年初秋,教室外满满的绿荫挡住了下午毒烈的日头。教室里面静悄悄的,大半学生都在打瞌睡,冯大牙的声音虚虚地传过来。在桑小青蒙眬的睡眼里,冯大牙张开双臂几乎趴在黑板上写板书的身影愈发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永不疲倦地织着一张英文字母结成的网。桑小青觉得无聊极了,伸长腰板打了一个夸张的呵欠,冯大牙转过身来瞪了她一眼。桑小青慢腾腾地收回胳膊,脚却不老实地轻轻踢磕着课桌腿,那是极其干净、蓝白分明的37码高腰回力球鞋,在初秋的阳光下神气,超然,优越。

  军队大院长大的女孩桑小青困得头一点一点地支撑不住,后面坐着的女生捅捅她,传过来一个小纸包,打开看是两颗蜜枣,再细看纸上写着一行字,《三个火枪手》借我看看吧,保证按时归还。桑小青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冯远帅传过来的,心高气傲的才子主动和女生搭话,真是罕见,桑小青才不稀罕蜜枣,这种便宜货母亲从来不会让她吃,可是桑小青想起冯远帅那两条浓眉毛和笑起来坏坏的眼睛。那张纸条被她在手里紧紧地攥了一下。

  冷不防一个粉笔头打过来,正中桑小青的鼻尖,红色的粉笔末让桑小青看上去十分滑稽,她愣住了,全班人的笑声早于她的反应轰然四起。桑小青不在乎别人怎么笑,但是她知道冯远帅在看她,那两道清亮的目光能把她笔挺的军装衬衣烧个大洞。桑小青又羞又愤“腾”地站起来,冯大牙嘲弄地问,上课不专心听讲,怎么着你还有理了,给我出去站着!桑小青气呼呼地走过冯大牙的身边时,压低声音告诉他,要管先管好你儿子!然后甩下一脸错愕的冯大牙,头也不回地拎着她的军用书包直接给自己放了学。

  气场

  九十一中学有很多异类,无论怎样排名冯大牙和桑小青都算得上前三名。桑小青是因为有个当少将的父亲,那个年代到处是穿黄军装的人,颜色是毫不掩饰的假和劣,只有桑小青一身蓝卡其学生装,洗得微微泛一层白,纤毫无染的样子,和学校里那些天天吃窝头在街道疯跑长起来的半大孩子站在一起总有一种不协调。但是桑小青在学校里人缘好得出奇,她出手大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矫情劲儿;最重要的是,桑小青的挎包里,总有那个年代所谓的“禁书”。若问她哪里得来的,桑小青总是那么一副淡淡的表情,问那么多干吗,拿去看不就得了。

  如果冯大牙不是冯远帅的父亲,桑小青对冯远帅的好感度可能还会上升几个百分点,但没办法,谁能想到中年谢顶稍稍驼背的冯大牙有那么一个出挑的儿子。即使冯大牙当年也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拿到文学与法律两个学位,英文说得比家乡话还顺溜,也掩盖不了他身上让桑小青讨厌的那些东西。这都是什么年代了,阶级斗争高于一切,可是冯大牙还在苦苦劝学生们踏实学习。桑小青被训得烦了,会有些恶毒地想,希望有一天全国会取消代表“封、资、修”的英语课,看你到时候教谁去?

  谁也不清楚桑小青和冯远帅是怎样热络起来的,没人觉得奇怪,那个年代的少男少女之间都有一种莫名的矜持,桑小青是个例外。她从不主动和谁套近乎,但是只要她开口,没有拿不下的堡垒。几十年后的流行词“气场”,已经初步展现在这个略显稚嫩的少女身上。

  自尊

  桑小青给冯远帅送书的时候,她看见了少年唇边微微的胡髭,淡淡地在路灯的映照下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的绒毛。桑小青有些不好意思,把眼睛放下来,却看见他穿得破旧泛黄的衬衣领子,桑小青想起哥哥们将校呢大衣和锃亮的马靴,更加手足无措。桑小青慌乱地把书往冯远帅怀里一推转身要走,却被提前下班的冯大牙拦在了胡同口。

  整条胡同的邻居都听到了那个傍晚冯大牙失控的咆哮,他对着一个女孩大叫,以后不准你来找冯远帅,我家儿子以后是要考清华的,你这样的只能带坏了他!

  冯大牙的唾沫星子在夕阳的余晖中毫无顾忌地四溅。“你这样的”,这四个字意义含混却又明白无误地传达给十五岁的桑小青这样的信息,她不配和冯远帅来往,因为桑小青是冯大牙眼里那类不安分的学生。桑小青十多年的优越感在那个下午一下子被击得粉碎,随之破灭的还有一个少女的自尊。桑小青白净的脸孔涨得发热,她不敢看探出头听动静的邻居们脸上各色表情,她甚至没有勇气和冯远帅告别,只能飞快地跳上自行车落荒而逃。

  那个秋天九十一中的桑小青安分收敛了很多,她不再往学校带军用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书包里也翻不出那些西方小说了,至于借给冯远帅的那本盖着“内部研究批判”专章的《三个火枪手》,她也懒得要回来。

  “冯”这个姓氏只能让她想起那个傍晚的羞辱,桑小青安静得像变了一个人,只有她知道自己按捺下的愤怒,迟早会讨回来。

  举报

  不是每一次海底岩床的轻微颤抖就预示着西太平洋的猛烈海啸,在那个战斗红旗烈烈飘荡的年代,人们像习惯傍晚的火烧云一样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会议、讲话和政策,不是麻木,只是生活的需要。当九十一中硝烟味儿极浓、直指教导主任的大字报贴出来,学生开始公然攻击教师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些半大的孩子似乎被某种狂热的情绪鼓动着,他们无所不惧无所不能,有人在课堂上掀翻了课桌,有人在校园里架起火堆烧书,成年人们终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桑小青冷眼看着这些同龄人的举动,从小的生活环境让她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像一只小兽。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头头站在桑小青面前时,首先,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其次,她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十五岁的少女在一封举报信上写道,冯大牙喜欢用粉笔头扔学生,这明明就是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而且他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远帅”,谐音就是“元帅”,这是什么,这就是“臭老九”向伟大的社会主义发起进攻,妄图进行资产阶级的全面复辟。奇怪的是,桑小青写这封信的时候并没有体验到想象中那种复仇带来的快乐,她写下最后一句,“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她不敢署名,自来水笔在纸上迟疑地停顿着,一滴墨水慢慢印染开来。桑小青觉得,这墨水映入自己的眼帘,像一个污点,这辈子可能都洗不掉了。

  桑小青有些沮丧,她讨厌自己不够坚定、决绝,冯远帅泛黄的衬衣领子在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她听说过冯大牙一手拉扯大年幼失母的儿子,冯远帅不但是他心头宝,更是他一生的寄托与希望。桑小青摇摇头,似乎想把内心那一点点不自在狠狠压下去。

  愧疚

  那封信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冯大牙被停课揪斗,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用皮带把他抽得惨不忍睹。桑小青很久没有去上学,母亲觉得学校太乱,就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帮她请了病假。桑小青最后一次见到冯远帅,是他来归还《三个火枪手》。桑小青低头摩挲着那本书的封面,没有勇气看冯远帅的眼睛。冯远帅尚不知情,他以为桑小青只是因为他要去云南插队而难过,他笑着安慰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去云南,再说我爸现在这个状况学校还认为我可以改造好,让我当知青,已经不错了。桑小青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有发自肺腑的愧疚气味,落在手背上,像是被滚油烫了,生生地疼。

  可以后悔吗?可以要回那封举报信吗?可以让时间倒流吗?桑小青那个晚上哭湿了枕头,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想小小地报复一下冯大牙。冯远帅告诉她他父亲被打断了左腿,没有人带他去医院,只好用两根木柴绑住,桑小青没有想到冯大牙的下场竟是如此惨烈。

  桑小青怏怏地听同在一所中学的二哥说,今晚他负责看管关押在学校仓库的冯大牙和另外几个老师,桑小青晚上趁妈妈不注意,偷了父亲一件旧军大衣,书包里揣上好几个煮鸡蛋,哀求二哥带她去学校。冯大牙见到桑小青很惊讶,他万万没想到唯一来看他的学生竟然是她,冯大牙扶着伤腿挣扎着要站起来,桑小青看到冯大牙的狼狈相“哇”地哭了,她边抹眼泪边说,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冯大牙以为桑小青是为以前爱捣乱而道歉,他艰难地裂开干裂的嘴角,说,别哭了,以后好好念书,千万别放下课本,迟早有一天大学还会继续招生,当初我对你严格也是怕耽误你这样一棵好苗子,过去的事情老师不会怪你的。

  陪伴

  很多年后,九十一中67届的毕业生们还记得那个叫做桑小青的女生,夏季里穿着合身的“的确良”女军装,比一棵小白杨还挺拔。有人说她去当兵了,有人说不对,桑小青复员后考上了大学,也有人说她最终去了德国,做医疗设备的进出口生意。谁也不知道那个曾经为自己小小的骄傲付出过巨大心灵代价的女生现在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2004年冬天,有一位叫冯泽华的老人在北京一家医院里去世了。

  老人的葬礼很简单,一个小小的追悼会,寥寥的几个远亲,还有往年教过的学生,从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到刚读完博士的青年。老人的妻子早早就过世了,唯一的儿子去云南插队的时候感染疟疾也不在了。知情人说,老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艰难,有个五十来岁、样貌体面的女人,在医院一直陪伴着这位八十岁的老人,像是女儿一样,偶尔医生护士看见她推着他在阳光下散步,或者给他读读报纸新闻。有小护士好奇地打探这个女人的来历,她只是淡淡地说,是冯老先生的学生。

  撰文 碧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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