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巴城 孤悬在天涯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科尔多巴城,杜蕾丝,摇滚
  • 发布时间:2011-12-02 13:36
  一

  一个女孩会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好惹?

  当她有了孩子以后。

  大抵世界上的母兽都如此。猫、狗、猪、狼……当它们还是少女的时候,它们懵懵懂懂,也许只是一只普通的软蛋,很温顺,很好欺负。它们的生命里还没有出现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故而也就没有什么是一定要保护的。那时的它们,颜色是淡的,质地是稀薄的,状态是散漫的。但只要有那么一天,它有了孩子,事情就不一样了。

  别指望一只怀了小猫的母猫会对这世界服软。也别指望它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别留恋它曾经温柔的时候。它是一个母亲了,它的眼界不一样了,它的勇气也不一样了。如果像这样,你爱过一个女孩,可是后来,你知道她当了妈妈,你就忘记她吧。

  她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你了。

  真的。

  二

  大伍看着水枝垂头丧气地走出学校的大门,他马上跟过去,带着几句掂量好的玩笑话,和一脸装疯卖傻的谄笑。“下个月的工资也要扣光了吧?哈哈,嘿嘿。”他故意显得幸灾乐祸,其实真心替水枝犯愁。他推着单车走到水枝的侧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水枝,就会变成这副没骨气的样子。“别郁闷啦,你不去食堂吃饭吗?那你想去哪吃?我请你啊?”他兀自小心翼翼地热情着,可水枝根本不理他。

  这是学期以来的第四次,水枝被罚款和处分。学校做得也没什么错,作为一名老师,职责是教好你的课,怎么可以讲着讲着就带着学生往山上跑,去掏鸟、爬树、挖人家祖坟。当然,水枝的心是好的,她跟她那一班的小学生说:“我们应该在树林里,在阳光里,在鸟鸣和花香里读诗,那才是真正的语文课。”

  爬到山顶,举目远眺,风景很单调。沩水流过镇子,镇子浸在阴天里。这是个羞涩自闭的小地方,也许只有爬到山顶才能让人透口气。水枝沉醉在难得的自在当中,忘记了她的学生是群货真价实的疯狗。有一个孩子把另一个推下山坡,挂在树上下不来了。半小时后,脸气得铁青的年级主任叫来体育老师胡大伍,把那孩子像摘桃子一样摘下来。

  大伍把水枝送到家门口。很多男人年轻时候都做过这种点头哈腰的公主跟班,心中有个他甘心服侍的女孩,神圣不可亵渎。

  水枝没有径直回家,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支白沙啤酒,她决定拎着这瓶啤酒去行街。天色将晚,是故事里唐僧师徒四人西行路上的逢魔时分。头顶是浩渺星图,脚下是紫红的热沙。水枝好想去流浪,可是她没有名目。她走在路上,故意把自己搞得很颓废,很潦倒,很放纵。但是她发现她站在小城唯一的一条大马路的斑马线前,在等红灯变绿!这是一场多么守规矩的放纵啊,连红灯都不敢闯的、老老实实的放纵。水枝承认她没那种气质,那种流浪的气质若不是天生的,后天怎么培育也发不了芽,就像她打死也没弄开手里的啤酒。

  大伍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这次他说:“要么,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吧。”

  三

  他们坐了两小时的车来到长沙,来到一间水枝从没去过的酒吧。进门的时候,会有人气定神闲地塞给你一包神秘的东西,是一沓宣传品,当中还藏着一只草莓味的杜蕾丝。其实不用大惊小怪,都是商家做的广告。

  酒吧里的年轻人把杜蕾丝当气球吹,再把它们用烟头烫破,瘪下去的气球就像流星一样乱窜。水枝和大伍也跟着这么做,一边大口喝着啤酒和汽水。大伍问水枝:“你还郁闷吗?”水枝不领情,今天晚上既然是要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就要不同得彻底。领情多乖啊,多土啊。她把自己的汽水塞给大伍,抢过他手里的啤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她这种海量的样子大伍还是第一次见,她以为自己足够放肆了,可是在他看来,她的眉目更加秀雅,她的人更加甜蜜、文静、芳香。

  事隔多年,大伍会想起那个晚上。其实在那个晚上,那个场景里,他可以去揽水枝的肩膀,如果他足够大胆的话,他还可以向她求爱。他们青梅竹马了那么多年,从小学到中学到师范学校,都不需要更多的了解了,如果她接受他的求爱,他们可以马上就订婚。

  摇滚歌者唱完了一首歌,粉丝们大叫:脱!脱!脱!这是每间酒吧必有的节目,要想气氛热烈,主唱就得来个半裸。可是那摇滚歌者却正正衣领说:“不能脱,接下来我要唱一首歌,献给我最喜欢的诗人,今天是他诞辰100周年。”

  他换了一只木吉他,开始唱了。他用自编的曲子,唱了一首诗。“科尔多巴/孤悬在天涯/漆黑的小马/圆大的月亮/橄榄满袋在鞍边悬挂/这条路虽然我早认识/今生已到不了科尔多巴。”

  这是洛尔加的诗。是水枝最喜欢的诗人的一首诗。每个好诗人都短命,洛尔加年纪轻轻就被长枪党处决了。而她看着台上的人,那歌者留着胡子,长发披离,带着点脏脏的耐看,和一种界于强盗和圣人之间的神情。她心中的诗人就这样又活过来了,就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弹着吉它,忧郁而又平安。原来在灰色自闭的小镇以外,在河水,庙宇,老中医,土产店,疯子,乞丐之外,在小学校和小山坡之外,真的存在着不一样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里,却真的有跟她一样的人。

  她觉得整首歌的时间,他的目光都是投给她的,那是一种同类的惺惺相惜,逼出你心里爱情的血性。

  他好像在说:姑娘,有种就跟我来吧。

  那天散场之时大伍找不到水枝了。深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如果在西游记里,正是妖怪们开宴要吃唐僧肉的时分。

  四

  水枝跟着那支乐队走了,是的,什么都不要地走了。对于年轻的她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是非常重要的吧。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一个渺小得googleearth都探不到的小镇,或是一个怯懦保守、永远也不敢对你表白的男孩。这些都太腐朽绵软了,而水枝需要的是一些痛快的东西。

  水枝跟着乐队去到一座座她没到过的城市,在那些城市的摇滚乐酒吧里,每晚端坐前排,听歌,喝小啤酒。或者在后台帮他们数钱,擦琴,缝演出服。她变成了一个游牧民族女子,哦不,是一只羊,酒吧就是她的香草山,歌声就是她的方向,而李湁就是她的牧者。

  初识的那个晚上,那个洛尔迦的夜晚,李湁其实没有注意过台下的任何人。是在散场时才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远远地喊他。大月亮下,她向他跑过来。她的头发在风中散开,她长得真好看啊,好看得不像这尘世的人,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仙女。他的乐队知趣地离开了,有人不无猥琐地拍拍他的肩膀——这种事情乐队常遇见,为音乐着迷、甘愿奉献肉体的少女,她们往往比他们还主动、还直接。但是那个晚上,他和水枝做了什么?他们只是谈起诗。谈起洛尔迦,北岛,保罗策兰和聂鲁达。

  他最后说:“你是坐着UFO来的吧,你怎么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了,还讲了这么多有意思的话,你是我找了很多年的人,我舍不得让你走。”水枝说:“我不走。”

  天微亮,他们牵起手,去吃了个早饭。从那天起水枝就是李湁的女朋友了。李湁说,如果很喜欢一个女孩,是舍不得马上和她做爱的。所以虽然他们在一起了,却不越雷池半步,这对一个摇滚乐手来说,真是难得糊涂,或者说,这场一见钟情是真的,他是真的很爱她。

  五

  乐队往北迁徙,最后来到北京。第一千场演出之后,这支小小的乐队就宣告解散了。可是北京对于水枝来说,却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因为李湁说他不想再流浪了,他想定居在这里,他喜欢这里。

  那么好,就留在这里。“可是我们怎么生活呢?”“我可以写歌,卖给唱片公司。”“好啊,那你好好写歌。”于是生活的杂七杂八的任务交给了水枝。水枝先去找房子,再去找工作。来北京,要适应的第一件事,是一个称呼:大姐。不论你芳龄几许,总会有一个没眼色的家伙称你为大姐。

  水枝说:“我要一个单间,两个人住,但价格不要这么贵的。”中介的男子说:“大姐,这个单间是全新装修的,再低的价格承受不起啊大姐。”水枝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上至少十岁的老爷们儿,算了下钱包里的存款,她只交得起前三个月的房租。她坐下来,喝着中介公司纸杯里的水,决定怎么着也得把价讲得再低点。

  六

  自从水枝离去后,大伍一度很恨她。有时候甚至希望她是死了,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另外的一种可能性:她活着,只是跟别人走了。隔了很久他才知道水枝在北京,他也知道她真的跟别人在一起。

  什么是嫉妒的滋味?嫉妒就是一只小虫子,有毒的那种,啃你的心,使它从缺一个小角,变成缺一个大弧,慢慢心就被咬小了,人就有了心疾,受不了的时候,就一定要做点什么去止痛。

  大伍来北京找水枝,见到水枝那天恰逢她跟她工作的餐馆闹辞职。她说今天的工钱就算了,但之前的要如数给我。老板说:“那你要想好哟,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有人来顶。”

  见水枝没有反悔的意思,那个老板就让一个手下的伙计从收银机那里刨钱。全给她硬币,老板要折磨水枝的自尊,在折磨中,给水枝足够的时间把辞职的问题想明白:你有个房子要租,还有个男人要养,这周围能体体面面当个服务员的酒店没第二个,辞了我这里你会有一段相当稳定的失业,他都替水枝绝望。

  但水枝还是决意要走。路上她跟大伍说,受不了那么廉价的薪水还在其次,最受不了这老板总喜欢拍她肩膀,或者偷偷闻她头发。她没有去看大伍的眼睛,她怕泄露一丝半点的不坚强。但是大伍明白了,他拉着水枝回到店里,找到那个老板,把那一袋子硬币举起来,口袋冲下,兜头倾泻在老板的秃头上。这样快意恩仇的事情平生做得还真是屈指可数,如果没做这件事,胡大伍回南方后会更弄不明白自己这一年来北京的用意。不是来抢水枝的吗?不是要和她男朋友单挑的吗?不是对自己说好了,不论怎样也要告诉她,他爱她吗?可是最后他仅仅是听了听几千个硬币砸到地面上的响儿,他就又灰溜溜地回去了。他知道他从小到大一直没什么长进,特别是在对水枝的感情上,也许是太爱她了,所以特别窝囊。

  他不再恨水枝了,他恨自己。

  七

  水枝换了份瑜伽教练的工作,后来又成了化妆品推销员,再然后是家具城的店员,可是李湁的歌只写出三首,全没卖掉。水枝很喜欢那些歌,她练会了哼唱。每天晚上,她哼着这些歌下班回来,他们就在歌声中吃晚饭,吃西瓜,然后一起到楼下遛弯。

  有那么一天,水枝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李湁召集了好多男男女女,大家在饮酒作乐。有人说:“李湁的歌卖出去啦,卖了一万块!”李湁说:“水枝,去楼下再提一打啤酒上来!”水枝说:“我提不动,你来帮我。”一只烟灰缸就砸过来。其实一只准星偏了的烟灰缸也造不成什么重伤,造成伤害的是丢烟灰缸这个行为本身。李湁喝醉了,但是喝醉并不是可以被原谅的借口。否则酒驾就会成为被鼓励行为,满大街疯跑的汽车没一个不合法。

  水枝再上楼来的时候,那群人都散了,连李湁也不见了。只剩她自己,和杯盘狼藉的小屋子。水枝走到窗前,窗外有雾,看不到月亮。整个华北好似都掩泣在雾中,而科尔多巴城,孤悬在天涯,是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门开了,送客归来的李湁醉醺醺地抱住水枝。“对不起,让我们好好在一起。”他嘟哝着,就那么跪着睡着了。

  水枝拿一条毯子把他盖好,临出门前她想了想,她还是带走了那房间所产生的垃圾。当天亮雾散,她的恋人醒来,会发现她走了,他会认为她只是赌气,或者觉得她小心眼,都没关系,反正水枝这一走,真的没有回来。

  八

  很多年以后,水枝在一个秋天的上午醒来,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想起了过去种种的、所谓前尘往事。她这样一个简单的女生,也没有太多前尘往事,硬去想的话,就是大伍和李湁。一个是青梅竹马的,一个是一见钟情的。一个让她知道了怎样被爱,一个让她领悟了如何去爱。最后她却抛弃了他们,都不要了。就像古人千金散尽,换得一身清风。也许这是一种早慧,一种意境,人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学会浅尝辙止,是很难的。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的造化。够了,对于水枝小小的人生来说,那些经历已使她饱足。

  水枝最后当然是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她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她。水枝讨厌亦舒写的那些东西,什么我们爱的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是另外的人之类的屁话。我们与一个人结婚,一定是因为他是我们最爱的人,否则你就是混蛋。

  说起丈夫给她的感觉,怎么形容呢?他让她觉得,她是在连绵的冷雨里赶了好多天的路,忽然被有幸邀请进一间有柔软沙发和热烘烘的壁炉的大房子,里面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这个秋天的上午,或者另外的某些秋天的上午,大伍或李湁会想起他们生命中曾经有一个名叫水枝的姑娘。他们错过了她,因为他们的懦弱,或粗心。也许他们愿意有机会找到她,跟她好好剖白自己,让她重燃信心。但是他们也知道,这姑娘其实已经成了他们生命中的科尔多巴城,在远远的天涯,永不可接近,路途再熟,也无法抵达了。

  没有结局的爱情,一定是因为爱得还不够多。

  爱得足够多、足够努力的爱情,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水枝对丈夫说:“这是一个好季节,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小孩。”丈夫说好。然后,她知道,她很快就可以做一位母亲了。

  而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轻很轻,没办法和这个小孩相比。

  撰文 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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