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回忆录

  前一时期的领导同志当中,对我这一年龄层的知识分子来说,交往最多,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周总理。

  早在1949年,我们就经常在北京饭店看见他,听他讲话。头一个印象就是共产党员也仍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谈吐又斯斯文文,总的印象是非常之特别,又非常之平常。这些只是小的接触而已。

  大的接触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动员报告。周总理在这个报告中讲的是立场问题。先讲民族立场,从革命的要求说,光民族立场是不够的,我们要进入人民立场。从彻底的革命说,人民立场仍不够,要进入工人阶级立场。他说他犯过错误,他的错误把他暴露在上海的大马路上。

  他的报告可能有两个多钟头。对听众说,这个报告是一个突出的经验。听众好些都是五十过头的人,我就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周总理这样地位高的人在大庭广众中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了不起的大事。

  “大人物”章士钊

  有一次我在午门碰见章士钊先生,哪一年我可不记得了。这一次简单的几句话,蛮有意思。

  我说你只比我大13岁,可是,我曾经把你看做大人物,背过你的文章。那篇文章开头几句是“为政有本,其本在容。何以为容?曰,不好同恶异……”

  他说:“这很简单。我比你大13岁,但是,在你1岁的时候,我比你大13倍。你15岁的时候,我已经28了,正是写文章的时候。要是我一直比你大13倍,那还得了,那我已经成为明朝的人了。”

  这道理的确很简单。

  最亲密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我虽然是“光棍”,我的朋友都是成家的。沈从文先生从前喜欢用“打发日子”四个字来形容生活;现在不用了,可见现在的生活早已不是“打发日子”了。但是,这里所回忆的生活是很多“打发日子”的生活。

  我当时的生活,到了下半天也是“打发日子”的生活。梁思成、林徽因的生活就从来不是“打发日子”的生活,对于他们,日子总是不够用的。

  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从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

  30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除早饭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饭、晚饭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

  抗战以后,一有机会,我就住在他们家。他们在四川时,我去他们家不止一次。有一次我的休息年是在他们李庄的家过的。抗战胜利后,他们住在新林院时,我仍然同住,后来他们搬到胜园院,我才分开。我现在的家庭仍然是梁、金同居。只不过是我虽仍无后,而(梁)从诫已失先,这一情况不同而已。

  在30年代,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研究,忽然听见天空中男低音声音叫“老金”,赶快跑出院子去看,梁思成夫妇都在他们正房的屋顶上。我早知道思成是“梁上君子”。可是,看见他们在不太结实的屋顶上,总觉得不妥当。我说你们给我赶快下来,他们大笑了一阵,不久也就下来了。

  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感觉。这二者经常是统一的。不统一的时候也不少,有人说可能还非常之多。“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比较自然的感情,他们彼此之间也许很喜欢。果然如此的话,那他们既是亲戚又是朋友。我和我的二哥与六哥就是这样。“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它是朋友之间的感情。

  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生活。我差不多不到长沙去,到上海去有一两次,住在二哥家里,但主要是在徐家或张家,他们是徐志摩的亲戚。我至少是从1914年起就脱离了亲戚的生活,进入了朋友的生活,直到现在仍然如此。

  最老的朋友张奚若

  我的最老的朋友是张奚若。我在1914年就碰见他,不过那时只是碰见而已。认识他是在1917年的下半年开始的,那时我转入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他一直在哥大学政治。从1917年下半年起我们是同学,就西方的政治思想史说,我们也是同班。他无意取学位,但是写了一篇很好的《主权论沿革》。

  张奚若家没有什么大矛盾,可是有长期的小摩擦。他同杨景任的结合是新式的结合,他有过旧式的结合。所谓“旧式的结合”是把彼此不认识的双方经媒人说合成婚。张奚若的头一次结婚是怎样了的,我不知道。杨景任在苏格兰大学毕业,他们是在苏格兰结婚的。结婚后,到了巴黎,我才看见他们。这个结合是自由式的。

  张奚若头脑里想的可能是两个人都是知识分子。他发现杨景任不是“知识分子”——假如所谓“知识分子”是用知识去办大事,像他自己那样。杨景任不是他那样的知识分子,她是英、美人所说的Womanlywoman,这实在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社会性。要看她这一方面的性格,最好是听她与宵叔玉太太的谈话,两人都争分夺秒地谈,由赵、钱、孙、李到黄焖鸡到红烧肉。杨景任这一方面的性格虽然突出,然而她总是支持张奚若的。

  张奚若这个人,王蒂徵女士(周培源夫人)曾说过,“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当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这个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同时,他既是一个外洋留学生,又是一个保存了中国风格的学者。

  张奚若的主要点是民主革命,至少开头是这样。他曾同我说过,“孙中山的演说,你听着听着就跟了他走下去了”。这大概是在上海的时候。那时候,胡适也在上海,懂得一些英文,可能帮助过张奚若学英文,胡适一直说张奚若是他的学生。而张奚若并不承认。他的英文也不是从胡适那里学的,同盟会中帮助他英文的人可能不少。他是作为革命的青年到美国去的,同去的人有王夏将军。

  陈岱孙很能办事

  哲学所从前有一位青年同事曾大声说:“我发现知识分子不能办事。”我没有多少知识,可是,早已被安排在知识分子之内,而我又什么事情都不能办,就证实了他的话。但是,还是要承认有非常之能办事的知识分子,陈岱孙先生就是这样一个。

  我最早认识他是我们都住在清华学务处的时候。梅贻琦校长南下,委托他代理校事。

  陈先生不久搬到北院7号同叶企荪先生同居。他们虽单身,可是有条件办伙食。张奚若同我都在那里包饭,这样我们也有了一个落脚点。这个办法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可能在“七七事变”以前一个时期才解散了。

  到了抗战快要胜利的时,我们五个人住在昆明北门街唐家家庭戏园的后楼上。这五个人是朱自清、李继侗、陈岱孙、陈福田、金岳霖。那时虽有教学,很少科研,经常吵吵闹闹。对陈岱孙先生,我可以说更熟了,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他能办事。可是梅校长知道,他知道陈岱孙先生能办事,所以在大家回到清华园以前,他派陈先生回北京做恢复清华园的麻烦工作。

  那时清华校园受到日本军队的破坏,糟蹋得不像样。教员的宿舍也成为养马房子。陈岱孙先生居然在短期内把清华校园收拾到原先一样,重办大学。这就说明,真的知识分子是可以做工作的,可以办事的。

  渊博正直的陈寅恪

  陈寅恪先生,我在纽约见过,没有谈什么。后来到柏林,见过好几次。看样子,他也是怕冷的。我问他是如何御寒的。他说他有件貂皮背心,冬天里从来不脱。他告诉我说,前一天有一件很特别的事,一个荷兰人找他,来了之后又不说话,坐了好一会儿才说“孔夫子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陈先生连忙说“JaJaJa”。这位先生站起来敬个礼,然后就离开了。

  寅恪先生的学问我不懂,看来确实渊博得很。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有一个学生来找他,问一个材料。他说,你到图书馆去借某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线索去找其余的材料。

  寅恪先生记忆力之强,确实少见。

  我有好几次利用了“东西、春秋”四个字在中文里的特别用法。这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是寅恪先生教给我的,当然他教时,材料丰富得多,涉及宋朝语言方面的历史。我对于历史没有什么兴趣,历史上重要的东西反而忘记了。

  抗战时,他不在昆明的时候多。有一段时期他也来了,当然也碰上了日本帝国主义的轰炸。离郊区不远的地方,有些人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上面盖上一块很厚的木板,人则进入坑内。寅恪看来也是喜欢作对联的,他作了“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对联。

  不久以后,他好像是到英国去了一次。寅恪先生不只是学问渊博而已,而且也是坚持正义、勇于斗争的人。清华那时有一个研究院,研究中国的古史。院里主要有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也有一位年轻人李济。前些时他还在台湾,现在是否也已作古,我不知道。当时校长曹云祥对梁启超有不正确的看法或想法,或不久要执行的办法。陈寅恪知道了。在一次教授会上,陈先生表示了他站在梁启超一边,反对曹云祥。他当面要求曹云祥辞职。曹不久也辞职了,好像外交部派校长的办法不久也改了。解放后,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郭老(郭沫若)曾去拜访过他。郭老回到北京后,我曾问他和寅恪先生谈了些什么学术问题。郭老说,谈了李白,也谈了巴尔喀什湖。这在当时一定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我不知道而已,也不好问。

  我不大懂胡适

  我认识的人不多,当中有些还是应该研究研究。胡适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大懂他。我想,他总是一个有很多中国历史知识的人,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在那时候的北大教中国哲学史。顾颉刚和傅斯年这样的学生,都是不大容易应付的。

  这位先生我确实不懂。我认识他很早的时候,有一天他来找我,具体的事忘了。我们谈到necessary时,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的或必然的事要做。”我说:“这才怪,有事实上的必然,有心理上的必然,有理论上的必然……”我确实认为他一定有毛病,他是搞哲学的呀!

  还有一次,是在我写了那篇《论手术论》之后,谈到我的文章,他说他不懂抽象的东西。这也是怪事,他是哲学史教授呀!

  哲学中本来是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要求曹云祥辞职。曹不久也辞职了,好像外交部派校长的办法不久也改了。

  解放后,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郭老(郭沫若)曾去拜访过他。郭老回到北京后,我曾问他和寅恪先生谈了些什么学术问题。郭老说,谈了李白,也谈了巴尔喀什湖。

  这在当时一定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我不知道而已,也不好问。

  我不大懂胡适

  我认识的人不多,当中有些还是应该研究研究。胡适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大懂他。我想,他总是一个有很多中国历史知识的人,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在那时候的北大教中国哲学史。顾颉刚和傅斯年这样的学生,都是不大容易应付的。

  这位先生我确实不懂。我认识他很早的时候,有一天他来找我,具体的事忘了。我们谈到necessary时,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必须的或必然的事要做。”我说:“这才怪,有事实上的必然,有心理上的必然,有理论上的必然……”我确实认为他一定有毛病,他是搞哲学的呀!

  还有一次,是在我写了那篇《论手术论》之后,谈到我的文章,他说他不懂抽象的东西。

  这也是怪事,他是哲学史教授呀!哲学中本来是有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我回想起来,胡适是有人生观,可是,没有什么世界观的。看来对于宇宙、时空、无极、太极……这样一些问题,他根本不去想;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

  1944年,赵元任、杨步伟、饶树人同我都在纽约胡适家里,讨论胡适到哈佛大学去讲学的事。赵元任主张胡适租住一所有设备并可找到临时厨师的房子,为期三个月。胡适说三个月不到。赵说,那就找一个人顶替房子。我说,这样一个人不好找。赵问为什么?我说,一个人总要替自己打算一番。赵问“替自己打算为什么不行”?我说:“他大概会认为太……”说到这里,我做出难说的姿态。赵追问“太”什么?我说:“太伊于胡底了呀!”我们四个人都大笑。赵笑得特别厉害,说好得很,完全是临时想出来的。胡适没有笑。

  在国外留学,写中国题目论文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胡适。在论文考试中,学校还请了一位懂中国历史的、不属于哲学系的学者参加。这位学者碰巧是懂天文的,他问胡适:“中国历史记载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准确的?”胡适答不出来。

  那位考官先生说:“《诗经》上的记载‘十月之交,率日辛卯,日有食之’,是正确的记载,从天文学上已经得到了证实。”

  这个情节是我听来的,不是胡适告诉我的。我认为很可能是真的。

  【编者有删节】

  摘自《金岳霖回忆录》

  金岳霖著

  刘培育整理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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