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叙述存尴尬

  • 来源:投资者报
  • 关键字:东亚,地理,政治
  • 发布时间:2012-06-04 10:28

  “东亚”世界的叙述,有三个层面:民间、学界和官方。5月13日,中日韩三国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年内启动自由贸易区谈判,并签署投资协定,为三国自贸区建设,奠定了法律和制度基础。此前,历经24年,三国分别签署了双边投资协定。此次协定的签署,说明“东亚”叙述在官方层面,较之民间和学界,远远走在了前头。

  可以看出,此次协定的签署,用的是三国概念,并未出现“东亚”字样。一方面表明三国官方在“东亚”叙述上的谨慎,另一方面也说明,“东亚”叙述即使在三国官方,也存在同样的尴尬——毕竟,中日韩三国,远不能涵盖“东亚”,朝核会谈是六方而非四方,也是注脚之一。

  历史记忆不容回避

  最近二十多年,学界有关“东亚”叙述的努力,在上述三国以及台湾,不绝如缕,但学术交流的基本情形是:各自表述,鸡同鸭讲,达不成任何共识。民间叙述是通过学界完成的,——它不可能形成完整、独立叙述,可见的部分,除与“东亚”叙述没什么关系的大众娱乐外,便是与历史记忆紧密关联的相互怨怼乃至仇恨。换句话说,民间叙述成了官方往来的制约因素,也曲折地影响了学术界交流的成效——谁也不敢忽视民间历史记忆的间歇性发作。

  据知,近年有关“东亚”叙述的主力军,是韩国学界。日本知识人谈到“东亚”概念以及延伸话题时,极其小心谨慎,而中国知识人对“东亚”概念始终抱着提防心态,除个别学者专于此,另一些学者将其作为话头工具,绝大多数学者避之唯恐不及,因而成果了了。

  造成尴尬的第一个原因,是痛苦、悲怆的历史记忆。历史上,东亚各国和地区相互纠葛,征伐占领,兵戎相见的悲剧不断上演,影响所及,至今不时发作,使该地区成为世界上少有的问题中心,严重妨碍了该地区的和平与和解进程。尽管经贸关系让身处该地区的成员隐约感觉到相互团结的重要,但任何可与历史勾连上的事件,都会使双边甚至多边关系,瞬间处于猜疑乃至敌对状态。远的不说,仅当今存在于该地区的难解矛盾,就包括中日领土领海之争、日韩领土领海之争、韩朝暂时休战事实上的战争状态、中韩中朝存在的各种矛盾、海峡两岸仍未达成全面政治和解的事实,以及俄日北方四岛争端、朝美敌对、美在韩日驻军等等。

  概念模糊不清

  第二个原因,是概念的模糊不清。东亚包括哪些国家和地区?它是地理概念、政治地缘概念,还是历史文化概念?它是某些成员的一厢情愿,还是所有成员间必要的共识,甚或世界各国认同的客观事实?东亚除中日韩三国,何种意义上包括朝鲜、台湾?俄罗斯远东地区,以及蒙古是否涵盖在此概念中?已经内在化于日韩台的美国,是否注定成为东亚(事实上)的成员之一?果如一些学者所说,东亚是一个历史文化概念,儒家文化是它们共同的遗产,那么它应该包括越南吗?在推进东亚一体化进程的过程中,如何排除美俄巨大的事实存在?

  以上尴尬,无一虚构,都是真实而确切的存在,真可谓“东亚”叙述,牵一发而动全身,剪不断理还乱。

  解铃还须系铃人。且不说“东亚”概念是否成立,该地区地理-政治上的事实存在,使得人们无法避而不谈“东亚”。全球化进程,使得该地区的和平和解必须提到议事日程,——其实,这一努力,几十年来从未停止,且有不同程度的收效。

  政府层面,刚刚签署的中日韩协定,是其重要的进展之一。民间层面,5月23日至25日在东京举行的第十三届“东亚出版人会议”暨韩国Paju市东亚图书奖评选活动,亦是难得的努力之一。会议期间,“东亚”三国四地出版人、学者共同规划“东亚文化地图”,以及“走向东亚文化地图共有——如何描绘感情记忆”研讨活动,呈现了一个“东亚叙述”的视角,其中后者尤值得关注和记述。

  在《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中,学者孙歌谈了五个问题:东亚范畴、中国的亚洲论述、日韩东亚论述困境、东亚论述第一现场(在朝鲜半岛和冲绳),以及“分断体制理论”与东亚论述难题。孙歌在“难以谈论东亚,又不能不谈东亚”的质疑中展开叙述。她认为,任何意义上,“东亚都无法作为一个单一自足的范畴成立”,东亚论述的目的既非为东亚一体化进程寻求正当性,亦非静态地求证什么是东亚,而是借助此一视角进入历史。在孙歌的认识中,寻求历史和解,进而才可谈论现实中的东亚,才是东亚论述当下的第一要义。的确,东亚各社会如果不能就历史达成谅解,任何谈论它的努力,都非常可疑。

  美国“内在化于”东亚

  孙歌论述可圈可点之处,是指出美国“内在化于”东亚这一基本事实,惜之她未能全面展开此一话题。无论文化的、历史的还是地理-政治的东亚是否确实存在,也不论处于该地区的成员是否有意愿成为东亚叙述的对象,美国“内在化于”东亚这一基本事实,使得东亚-亚洲论述,都不能脱离开美国而成立。

  在通讯和交通发的今天,即使中国政府都愿意承认,美国是与中国隔洋相望的国家,中国从不反对美国“重返亚洲”(事实上,一百多年来,美国从未离开过亚洲)。东亚内部寻求和解,以及东亚各成员达成“现代化”的任何努力,都必须考虑美国因素的存在,离不开美国的参与(和介入)。仅拿中日——这一东亚内部和解需要处理的最重要的一对关系——和解进程来说,也大概只有中美首先建立互信,才是可预的。换句话说,中美建立互信机制,是中日和解互信的前提条件。

  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发行人林载爵先生的《去殖民化:台湾历史重建的复杂经验》演讲,充满历史的悲怆、痛苦和曲折。林说,从去殖民化角度看,被殖民者在摆脱殖民统治后,本该是以其自主性重新审视被殖民的经验,建立新的自我意识。但对台湾人民来说,此一过程,因新的统治者施加的统治策略和手段,而被压制,使得台湾去殖民化的历史重建任务,遭到延误,且走了一条曲折道路——这既是当代台湾最主要的经历,也是最重要的不可回避的课题。

  在演讲的最后,林载爵引用了台湾历史学家周婉窈的一段话:21世纪第一个10年,台湾社会正面临如何整合两种历史记忆的关键性时刻。由于我们无法把时光拨回1945年,为了内部的融合,为了建立一个理性沟通的社会,这两种历史记忆必须处于开发状态,向对方敞开,甚至向一个更为遥远的过去敞开。唯有如此,分裂的社会才能获致“正反合”的生成力量。

  以笔者观察,台湾“正反合”的生成力量,既离不开中国大陆,也离不开美国因素。台湾融入“东亚”社会,并非指日可待,它一方面取决于中国大陆的政策,一方面取决于中国大陆与美国互信结构的建立。

  日本学者、出版人龙泽武和韩国出版人韩性峰的演讲,都是以批判美国而展开。龙泽通过反省战后日本出版界推动和平利用核能,以及背后的促动力量美国所起作用的教训,为东亚出版人应该承担怎样的历史责任,提出示范性警告,予人启发。而韩性峰以“韩流”大行其道为例,阐述了东亚自决自立,以及消除美国对东亚影响的可能性。

  不论正面批评还是潜台词,主要演讲人的“东亚”论述,都无法抛开美国在东亚的存在。在笔者看来,这构成了东亚叙述独立成章的第三个尴尬。不仅日本成为美国地区战略伙伴,美日安保条约甚至覆盖韩国和台湾;解决朝核问题的六方会谈机制,美国是要角;朝韩南北和解进而统一,美国依然是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即使海峡两岸的和平前景,美国因素亦不可忽视。在此意义上,美国到底是东亚论述的妨碍性因素,还是积极的建设性因素?结论恐怕既不取决于感情,也非会议争论所能得到。

  还是那句老话,形势比人强。正如孙歌认为东亚论述只能采取动态策略一样,对东亚论述的美国因素,唯一的策略,恐怕也是历史-地缘政治的,以致文化-情感的。由于美国在东亚持续且深刻的存在,——它不仅已经塑造了东亚各社会的性格,未来东亚社会的各种存在方式,亦恐难剔除美国色调,这是事实,不论你喜欢不喜欢。台湾如此,韩日如此,恐怕俄罗斯、中国亦如此。

  刘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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