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故事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在词话本里名唤“常时节”,谐音“常时借”。崇祯本嫌它不雅,改成了“常峙节”,气节很高,性格傲气的意思,开他一个玩笑。人名是表示希望的,希望本身是个玩笑。
西门庆有结义的“十兄弟”,除了他和花子虚,剩下全是破落户,哄着西门大官人扯蛋,蹭点酒食,而常峙节尤其寒窘。他在小说里反复出现,却几乎没有自己的故事,连他的家世、谋生的行当,作者都懒得介绍。只是在第五十六回,他的大名很醒目地出现在回目上:“西门庆捐金助朋友,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事由是常峙节没自己的房子,被房主撵着,想让西门庆帮衬些银两弄间房子住。在第55回他开口说借钱,还说“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心里却虚飘飘的,“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倒是爽气:“相处中说甚利钱!”却又推事忙,手头不方便,让他等着。大官人的心思,大抵是给穷朋友帮忙,需要设置一定的难度,不能张口就有。
好些日子不得结果,常家老婆耐不住了,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还有一层埋怨,说他“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求个周济却是一场空。能听出来常峙节平时很拿这位富豪朋友当回事。一夜聒噪,常峙节有口无言,只好求“十兄弟”中的老二、口舌最为灵巧的应伯爵帮着说情。
这是第56回的故事了。那日到西门府上,正值从外面送来府中妻妾们添置的秋衣,两个僮仆抬着一口箱子累得气吁吁,都是绫绢衣服,那是吴月娘的,才一半之数。惊得常峙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应伯爵借机帮常峙节说话,道是秋凉了,常二哥的皮袄儿还当在典铺里,又被房主催逼慌了,浑家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情景实在是难熬下去。有一句话,也许是打动了西门庆的:“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也是哥的体面。”尽管只是扯蛋,可不也是号称“兄弟”了么?
西门庆不好总是推托,问明了常峙节的购房计划,答应他寻下房子之后,兑银子帮他成交,眼前呢,手头还是紧,有“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去太师府一遭,银子流水一般,那是有大用处;扯蛋自然也有扯蛋的开销,只是两者不好比拟。
十二两碎银子对常峙节来说就算一笔大钱了。他袖里藏着银子走到家来,并不明说,任浑家吵嚷开骂:“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直到老婆骂完了,才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发一通充满文学性的感叹:“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捉弄得老婆陪笑脸了,惭愧了,掉下泪来了,才心满意足,上街给老婆买了几件好衣服,还说了一通深有感情的风骚话。
“傲妻儿”的情节模仿孟子的名文“齐人有一妻一妾者”。常峙节的嘴脸好像很可笑很无耻,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男人弄不回钱来遭老婆骂,弄回钱来得老婆欢喜,是生活的实情。再说,除了老婆面前,这世上哪有他摆谱的地方?
买房子的钱还没借到手。第59回,常峙节又上西门府来说话,告诉房子寻下了。不巧西门庆儿子病重,顾不上他,只得又讪讪地回去。这样到第60回,事情才算了结:因为应伯爵领了人来交纳一笔银子,西门庆想起答应过常峙节的事来,拿出五十两为他完事:三十五两银子的房价,余下的让他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两口儿盘搅过活---说实话,西门庆这时候很够交情,也很厚道。
常峙节是个毫不起眼的人,他借钱买房是一件旁枝末节的小事,但在小说里点点滴滴延续了五六回。这是《金瓶梅》的写实风格,用一些琐屑之事,不仅描绘出常峙节的困窘、下流和不失善良,也很好地勾勒出西门庆的一个侧面。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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