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的“芬尼根”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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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1-16 17:07
2012年岁末,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詹姆斯·乔伊斯的绝唱《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第一卷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该书问世73年来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
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乔伊斯一生作品很少,仅有的三部长篇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以下简称《守灵夜》)全部入围美国兰登书屋评选的“20世纪一百本优秀英文小说”。
《守灵夜》是乔伊斯耗时17年写就的一部长篇小说,因其晦涩难懂成为著名的“天书”。小说融合了神话、民谣与写实情节。乔伊斯在其中大玩语言、文字游戏,甚至发明了一种在世界语言史上绝无仅有的“梦语”。
作品完成之际,乔伊斯曾告诫读者,阅读《守灵夜》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过程,“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书出版后,乔伊斯说自己现在除了死便没什么好做的了。
自1939年出版以来,文学界关于《守灵夜》的争议一直不断,对于该书的解码热潮也在全世界范围内形成,许多学者投身其中,戴从容就是其中之一。
戴从容现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是中国为数不多的通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人。她曾著有《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试图破解乔伊斯留下的谜局。在此基础上,她用8年时间翻译了《守灵夜》的第一卷。
“如果说《尤利西斯》再现了乔伊斯的故乡都柏林的历史,那么《芬尼根的守灵夜》则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戴从容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在乔伊斯看来,宇宙性正是《守灵夜》的一个突出特点,他在书中写尽了全人类的历史。”
HCE
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书中缩写为HCE)是都柏林一个小酒馆的老板,他和妻子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书中缩写为ALP)、儿子山姆、肖恩以及女儿伊茜住在酒馆里。
一天晚饭后,肖恩、山姆和伊茜在酒馆外玩游戏,兄弟俩争相讨好妹妹。夜幕降临,他们被叫回家中,兄弟俩一起做功课,妹妹伊茜则在旁边织毛衣。山姆借着几何题,给肖恩画了一幅母亲的子宫,于是两兄弟大打出手。楼下,他们的父亲接待着酒客们,并把他们剩下的酒都喝了,醉倒在地。半夜,孩子的哭声将睡梦中的父母唤醒,夫妻俩上楼查看,没有发现异样,于是回到卧室,在半梦半醒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是戴从容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从《守灵夜》中还原出的最简单也是最完整的一个故事。
“但这远不是《守灵夜》的全部。”戴从容说,“《守灵夜》虽然有一部分内容写的是20世纪都柏林的酒吧老板壹耳微蚵,但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HCE,壹耳微蚵只是HCE的一个变体。HCE可以是众多词组的缩写,比如‘子孙遍地’(Havth Childels Everywhere)、‘霍斯堡和郊外’(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等等。”
而按照乔伊斯本人的解释,HCE即“人人如此”(Here Comes Everybody )。乔伊斯试图通过壹耳微蚵梦幻中一家人的活动来表现整个人类的历史活动,表达作者所认为的所有人、所有地方和所有时间都相互雷同和相似的主题。
据说,乔伊斯最初想写的是一部关于爱尔兰的史诗。“他最初的创作笔记中记下了许多与爱尔兰的历史及宗教相关的人物和故事。”戴从容告诉本刊记者。
但雄心勃勃的乔伊斯最终把《守灵夜》写成了一部“世界史”。巧合的是,与乔伊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写了一本《世界简史》。
“威尔斯的《世界简史》基本上是一本简化历史教材,而乔伊斯却要把世界史写成一部高度包容的文学作品……被历史教材梳理后的世界史是干巴巴的事件的罗列,感受不到人类的爱恨、冲突、欲望、动荡,而乔伊斯要抓住人类历史的活生生的脉搏,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制造一个文学的万花筒。”戴从容在《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中分析道。
《守灵夜》确实有些像万花筒:读者可以从中读到爱尔兰民谣中泥瓦匠芬尼根的醉酒和坠落,中世纪骑士传奇特里斯丹和伊瑟的故事,《圣经》中雅各和以扫的兄弟之争,《伊索寓言》里蚂蚱和蚂蚁的竞争……
“《守灵夜》本身就是人类历史、现实社会、时间空间、自然世界等的同时且平行的存在,每句话都在同时讲述着这些不同层面。”戴从容说。
自造词
即使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翻开《守灵夜》的第一页,也会因满眼生词而错愕。这是乔伊斯为读者准备的文字游戏。
“单词狡猾地藏在令人困惑的外表迷宫之中……使人们不必要地注意那些错误、疏漏、重复和错位”,乔伊斯在《守灵夜》中写下这样一段,并乐此不疲地在全书中制造各种字词谜题。他甚至在书中直接称自己为“印出字的游戏者”。在与朋友的通信中,他谈得最多的,也是他在这本书的词语和符号中放入了怎样的内容以使其变成一个谜。
有人做过统计,《守灵夜》中一共使用了63924个不同的单词,其中乔伊斯的自造词不少于3万个,这些自造词来源于50多种语言。
在书中,乔伊斯尝试用100个字母拼成“雷击”一词,模拟雷声不断,由十多种不同语言中的“雷”字组成,每一种雷声都有其时代背景。
书名“Finnegans Wake”本身也是全书造字游戏的典型例子。
这个书名首先取自19世纪中期爱尔兰流行的民谣《守灵夜》,与民谣的标题“Finnegan’s Wake” 在读音上完全相同。民谣讲述了泥瓦匠蒂姆·芬尼根因醉酒从墙上摔下死去,又在自己的守灵夜上因泼到嘴里的威士忌而复活。“这样的标题既代表了爱尔兰民族的复兴,也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隐喻。”戴从容说。
另一方面,乔伊斯把Finnegan’s Wake改写为Finnegans Wake,可以直译为“芬尼根们苏醒”,又呼应着爱尔兰历史上一系列争取独立的政治运动。
根据乔伊斯的拆字法,Finnegans还可以解读为fine again(复原、恢复)和phoenix(凤凰),指凤凰的浴火重生。
《守灵夜》出版后,许多人热衷于破解其中的自造词。词语索引、注释类的专著层出不穷。即便如此,仍有至少一半的自造词没有被解开。
当然,有人对乔伊斯的这种文字谜局并不买账。比如他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他在给乔伊斯的一封信中说,这本书“令人厌倦到了不可名状的程度……是文学走上绝路之前漫无目的的瞎闯……如果我不认识你,我看这东西绝不会超过一段”。
作家威尔斯认为,普通读者不会从这本书里获得乐趣,也不会从中获得启发。 “这个乔伊斯是什么玩意儿,能要求我从我还能活着的几千小时清醒时间中拿出那么多小时去琢磨他,去弄清他那些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和表达方法?”他说。
20世纪另一位文学家纳博科夫曾经毫不掩饰自己对《守灵夜》的厌恶:“在这部小说中,像肿瘤般堆积增长的想入非非的语言编织,丝毫挽救不了民间传说,以及那种太过浅显的隐喻,令人讨厌的轻佻。”
历史的循环
《守灵夜》以一个小写字母起始的单词“riverrun”开场,结尾则结束在一个定冠词“the”上,这与正常的英文书写习惯完全不同。结尾与开头连成一句,构成了小说的循环,用以表示“生生不息”的轮回。
“乔伊斯这种历史循环的思想是受了18世纪初意大利哲学家维科的历史循环论的影响。”戴从容介绍。
乔伊斯认为个人的沉浮、生与死、日月星辰升降与潮汐涨退、大自然的变迁都是不断循环的。同样,这本书涉及的每一个人也经历了这个过程。
与《尤利西斯》中选择《奥德修纪》作为“作品的脚手架”一样,《守灵夜》中,乔伊斯选择了维科在《新科学》中划分的人类历史4个阶段作为全书的框架。
乔伊斯曾在谈到小说构思时说,他在制造一个正方形的轮子。这意味着小说分成四部分,但这四部分将构成一个循环整体。
《守灵夜》共4部。第一部从各个角度讲述了主人公HCE与他的妻子ALP的身份和传说,呼应着维科模式中 “神的时代”;第二部则是壹耳微蚵故事的真正开始,呼应着维科模式中“英雄的时代”;第三部以对话为主,对应着民主时代的议政模式;最后一部呼应着维科所说的历史的“回归”,也对应着本书重要的复活主题。
在这最后一部中,太阳出来了,酒店的门被打开了,然而HCE依然在沉睡,一个声音在呼唤他醒来。
源自爱尔兰民间文化的喜剧
与威尔斯和纳博科夫对《守灵夜》的厌恶相反,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称《守灵夜》是“世界上少有的能使我们几乎在每一页都捧腹大笑的小说”。
“乔伊斯还在这本书里放入了大量的童话、民谣、寓言、笑话,要把它变成‘所有人的开心事’,就算严肃的历史诸如拿破仑的战争,也被他打趣成了笑剧。搞怪在这里被乔伊斯发挥到了极致。”戴从容告诉本刊记者。
乔伊斯认为,喜剧是艺术的最高形式。他曾在《巴黎笔记》中写道:“悲剧是不完美的艺术风格,喜剧才是完美的艺术风格。”因此,他将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写成了狂欢式的喜剧。
乔伊斯在《守灵夜》中使用了一种类似传统说故事人的唠唠叨叨的饶舌叙述。
“读《为芬尼根守灵》,不免令人想到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一路欧洲文学传统。这路传统洋溢着人本主义精神,破坏偶像,亵渎神圣,把昔日理想化的帝王将相牛鬼蛇神拉下神坛,代之以市井小民流氓无产者的狂欢式想象,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把原本严肃崇高的题材演化成一场闹剧。”曾翻译过乔伊斯全部诗集、部分剧作和随笔的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傅浩在“《为芬尼根守灵》印象点滴”一文中认为。
乔伊斯的喜剧细胞源自爱尔兰人独特的民间诙谐文化。作为《守灵夜》故事重要场景的酒吧,正是爱尔兰人最喜欢的聚会场所,人们除了在这里传播各种传说轶闻外,还会滔滔不绝地讲笑话,玩文字游戏。
“乔伊斯早年曾对民间文化、社会群体文化非常鄙视,但到写作《守灵夜》时,他的态度已发生转变,逐渐认识到了这种民间文化的开放性和生命力。”戴从容说。
“在《守灵夜》中,乔伊斯选择了都柏林一个酒馆老板的一家五口的关系来概括人类生活,用酒馆的景象和酒客来代表人类社会。很显然,乔伊斯的这个选择来自他对都柏林生活的理解。在他的心目中,都柏林酒馆的聚饮狂欢代表着爱尔兰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民众文化。”
(本文写作时参考了戴从容著《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天|上海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