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使人懒惰

　　卫生间狭路相逢

　　许佳音从鲁总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两张薄薄的A4打印纸。纸上密密麻麻地爬着小蚂蚁似的字，因为过分整齐而显得隐忍无力。于是，那两个手写体的大字便像怪兽一样狰狞了。那是用红笔写就的“机密”。不明就里的人，看到此刻的许佳音，会误以为她是某个戒备森严的保密单位的重要人物。

　　坐在旁边的孟小妞探头看了一眼许佳音手上的东西，捂着嘴巴笑起来。

　　鲁总的上任，改变了许佳音的生活，或者说，改变了公司许多人的生活。他姓郝，因为是山东人，大家不约而同地称他为鲁总。孟小妞说，那就是因为谁都受不了把那么坏的一个人称之为郝（好）总。

　　此话，以前许佳音听了不过一笑。她刚来公司半年，属于最基层员工，做一些类似打杂的事情。高层的变动或者哪位高层有什么样的脾性，几乎与她无关。权力争斗轮不到她，甚至她一个星期都没有几次跟老总们说话的机会，除了在卫生间门口狭路相逢。

　　一个太阳会温暖每一个人，一块冰也能寒冷每一个角落。

　　许佳音很快便意识到这句话千真万确。

　　作为公司副总兼活动总监，鲁总负责公司大大小小的活动。权利谈不上特别大，但基本上每一位员工都有落到他手里的时候。因为逢较大活动，公司皆是上下齐动员，无论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都会被安排在会务组。作为一家公关企划公司，活动就是生命，活动效果不好，文案天花乱坠都没用。

　　你写得很“机密”

　　许佳音第一次在鲁总手下干活，是公司接了一家珠宝公司的展示活动。许佳音负责迎宾，递送资料及名片。按照孟小妞的说法，她只需要穿戴漂亮，面带微笑，眼不斜手不抖就够了。所以，当鲁总命令每人上交一份书面材料，详解对自身职位的理解，以及如何在活动中更好地发挥优势时，许佳音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她不是第一次做“活动迎宾员”了，对于这样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打酱油角色，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写的。

　　那是鲁总第一次发脾气。他白皙的、刚剃过胡须的脸上呈现出铁青色，仿佛胡楂并不是长在他的下巴上，而是布满了整张脸。他重重地将一沓纸摔在桌上，目光像鬼子营房前的探照灯，缓慢却又锐利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会议室里的气氛尴尬得仿佛每个人都憋着一个屁，生怕它悄悄溜出来，扰了这场静默。

　　没交活动报告的要补交，字数没有超过一千的，要重写。这样一来，几乎每个人都要在当晚挑灯夜战了。许佳音一筹莫展。两千字对于她这个打酱油的来说，相当于让一个七十岁还在捡破烂的人谈论幸福人生。

　　拖到晚上十点，她终于灵机一动地翻出大学时学过的中外礼仪教材，整段地抄写了接待外宾时的礼仪要点。从着装要求到递送名片时弯腰的角度，直至微笑时，露几颗牙齿。一不小心，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千字。

　　第二天下午，许佳音从鲁总办公室拿回自己的那份活动报告，那两个“机密”的大红字令她无比忐忑。

　　后来大家渐渐明白，但凡鲁总认为写得好、有价值的文字材料，都会在上面写上“机密”的字样，以表达自己“如获至宝”的心情。

　　今天带妆彩排

　　鲁总还别出心裁地发明了“带妆彩排”。

　　第一次彩排，许佳音纠结半天，还是自己化了妆。通常重大活动，她会去专门的化妆店请别人化妆，费用自己掏腰包。掏一次她觉得没问题，掏两次，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乐意的。

　　彩排那天，展馆里的空调像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因为场地上有其他活动，他们只能很早到达，与展馆工作人员说尽好话，抓紧时间排练。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被拉去了，并且因为展馆里的忙碌，而显得这群“闲人”的数量格外庞大。保安不断地前来催促，负责外联的孟小妞说尽好话，只差没给他们跪下。

　　鲁总这边却丝毫没有速战速决的意思，并且在百忙之中，发现了许佳音潦草的妆容，以及她微笑时，抿住的嘴唇。

　　“你的报告中写着微笑时，要露出八颗牙齿，以显示真诚与亲切。”许佳音暗暗叫苦，她该如何向这位记忆力超强的上司解释，自己的牙齿现状不适合过于暴露？或者告诉他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回到办公室，没有人说话。大家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人把MSN签名改成了“春晚也不过如此”，又很快删除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鲁总所到之处，连预备第二年春天冒出来的草都给烧焦了。

　　下面怨声载道，上面却十分满意。每次开会，总经理都把鲁总单独拎出来表扬一番，或者对哪一个活动进行浓墨重彩的赞美，说来说去，还是在表扬鲁总。

　　许佳音被折磨得小脸蜡黄，更别提那些需要直接向鲁总汇报的主任与课长。

　　孟小妞说，活动总监是最难坐的职位，她来公司三年，没见哪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坐满一年。于是，大家像盼股市重上六千点一样盼着鲁总拍屁股走人。结果，股票指数直奔《一九四二》了，鲁总这边却依然《王的盛宴》。

　　小皮鞭抽得正欢

　　在《一九四二》与《王的盛宴》上映的冬季，鲁总已经做了一年半的副总兼活动总监。孟小妞于半年前辞职了。临走前，她对许佳音说，我熬不下去了，他不走我走。

　　此前，因为不小心把鲁总签了“机密”字样的活动报告随便扔进垃圾筒，孟小妞已经在大大小小的会上被点名批评了三次。

　　幸运的是，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在许佳音身上。那些报告，她都小心地密封在一只文件袋里，确信无用后，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碎纸机。倒不是许佳音多么珍视那些文件，而是她讨厌看到那大红色的“机密”，只想将它们埋得越深越好。

　　老员工批量离职，新员工自然多了上位的机会。许佳音从一名打酱油的“迎宾员”接替孟小妞，做了活动统筹，偶尔还在一些小活动中客串主持人。

　　每一次的活动报告，无论活动前还是活动后，她都能毫不费力地洋洋洒洒写出几千字。最终，难免有些东西无法落实。每次被鲁总发现，许佳音都一阵小碎步地奔到他面前，嘴里说着，好的好的，马上去办，转头又去忙自己的事。有时候，事情不知怎么就过去了，有时候，鲁总会再次暴跳如雷地呼叫她的名字，她也再一次飞奔过去，脸上带着小媳妇似的微笑。究竟会不会真的去办，要看鲁总是不是第三次在同一件事上呼叫她的名字。

　　通常，对于鲁总提过三次以上的问题，无论许佳音认为它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按照他的意思，将它们安排妥当。

　　好在，能够让他锲而不舍地一再叮嘱的事情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他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享受的不过是看到下属像陀螺一样被他嘴里那根无形的小皮鞭抽得乱转，还发出类似叫床的欢快的声音。

　　不好也一定有它的好处

　　临近岁末，工作压得人透不过气。好不容易挪出一个周末，许佳音约孟小妞去SHOPPING。两人走在燕南路上，鲁总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跟来。每一个电话，许佳音都轻声细语地说，好的，马上去办。放下电话，继续试她的裤子鞋子文胸。只有一次，许佳音放掉了拿在手里要试的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去走廊打电话。

　　“幸亏他提醒，要不我都忘记了。有个啰嗦的老大也不错哦。”许佳音打完电话，喜滋滋地继续试衣服。

　　“你还真如鱼得水啦！”孟小妞不无嫉妒地说。

　　许佳音撒娇似的搂起孟小妞的肩膀，说：“那是。对付控制欲很强的领导，要温顺又坚持，如果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事都做不好。还有，就是一定不能被他坏了好心情。”

　　说完，许佳音拉着孟小妞，兴致勃勃地冲向另一家店铺。

　　晚饭的时候，两个姑娘人手一只大大的购物袋，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装备。

　　“新工作怎么样？”许佳音问孟小妞。

　　“在极品上司手下锻炼过的最大好处是，很容易找到一家满意的公司与满意的上司。”

　　许佳音打趣道：“恐怕不止这些，你一定比别人认真细致。”

　　“哪里，我只是比别人胆小。”

　　两人大笑。

　　结账的时候，孟小妞仔细核对菜单。抬头正遇到许佳音含笑的眼睛。她瞪了许佳音一眼，想赶走那句盘旋在她脑海中的话：“在活动现场，要仔细查看拿到手里的任何带字的东西。”那浓重的山东口音曾经噩梦般追逐着她，如今，当它成为过去式，成为她过往生命的一部分，她才发现，不好的东西也会带来好处，正如太好的东西往往让我们懒惰。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