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航班

　　如果末日真是一场航班，你想和谁坐在一排？如果我们不能实践，至少我们可以想象。

　　2012年X月X日X点X分

　　座位号：012和013

　　看时间还富裕，小川执意要带JAS到公园走一走。反正行李已经办好托运了，左右无事，JAS耸耸肩，同意了。看着小川大踏步地走在前面的样子，JAS忽然心里酸了起来，他们在一起已经纠缠了15年了，从幼儿园起，他就郑重地宣布，他，郑小川的老婆就是JAS，请别的女孩子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了。他就是这么跩。甚至即使她要去德国留学了，他依然还这么死硬到底。在德国，已经有一个开着面包店的老板在等着她呢，她是在一次旅行中认识到了那些好吃面包的主人的。他是个壮如雄狮的德国男人，穿上纳粹装，肯定非常冷血，可是他是那么细心，他为她做了那么多新式点心，最后他做了好几个漂亮的面包手镯和面包戒指。

　　她的眼圈红了。当她跟小川说起自己要去德国的时候，小川只是默默地吸烟，然后飞快地走掉了。15年了，他们走路，总是这样的格局，他在前面大踏步，她在后面猛追，可是现在她累了，她需要一个为她提供香喷喷面包的男人，她需要那烤炉的温度。

　　可是她知道小川为什么要来这个公园，小学时，他们经常到这里来看飞机。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拔地而起，就是在轰鸣中，他趁她躲在他怀里时，偷吻了她。

　　后来他们总喜欢到这里接吻。虽然接吻不会有什么声音，可是那巨大的轰鸣仿佛是一道巨大的屏障，让人无法注意到两个连中学都没上的小孩子的偷摸勾当。

　　她知道小川的心意，可是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不肯认输。小川只说他正好顺道，所以顺便送她一下。

　　其实只要他一句话，她愿意留下来，可是他就是那么骄傲。连走路都高高昂着头。

　　座位号016

　　“黎离，我嫁给你，真是倒霉死了。”茉莉生气地说。为了婚纱上的一个小洞，他居然要到北京的一家法国裁缝店去修补。黎离笑着说：“我从法国那家婚纱店千里迢迢地买回来，结果还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效果，那当然不能委屈了我的新娘了。”“可是我不介意啊！”茉莉恨自己的老公是这么一个完美主义者，如果自己老了，他还能爱不完美的她吗？

　　她不敢说。这样煞风景的话还是以后再说吧。她相信他不是那种人。可是她真不愿意离开他，即使两天。昨天，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仍然没敢告诉他，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如果听了的话一定会退了机票。然后另择时日去修婚纱的，她知道他的牛脾气。

　　女友们听了黎离的“壮举”都羡慕她有个称心如意的老公。她还能说什么？

　　黎离看着眼睛红红的茉莉，忽然出其不意地跟她来了个法式深吻。

　　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本想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软，干脆投入地吻了起来，管他呢。

　　过了一会儿，黎离忽然推开茉莉皱着眉说：“干什么呢，跟生离死别似的。”

　　座位号046/047

　　他偷眼看着她，藕荷色的套装短裙，完美的小腿，还有大波浪卷的头发，笔挺的鼻子，多像千树啊。尤其她的侧面，简直让他几乎叫出来。可是自从那次一夜缠绵后，他们再没见面，或者她就是千树，反正他已经忘却了她的容颜，事实上她是否存在过，她是否和他发生了什么，都可能是个未知数。也许只是他的一场春梦，因为当他醒来时，床上只剩下他了。她已经不见踪影，连枕边的发丝都被她小心地捡走了。

　　只有一室的空荡。

　　她发现了那双眼睛，从小到大，她应该很熟悉了这样的窥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有点不同，他的眼睛带着一种温度，照得她脸上直发烧。他就那么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你，毫不遮掩，可是却让人不讨厌。

　　那双浓眉下有一双纯真的眼睛。

　　她抬起头，看着那清澈的眼神，微微一笑。

　　2012年X月X日X点X分

　　座位号：012和013

　　小川的吻痕还留在JAS的唇边，她没有擦。但是除了在飞机轰鸣中的公园的老地方接吻外，小川没有多说什么。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投降了，在他的羽绒衣里，他的嘴唇传递出的热度，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刚出笼的豆沙包一样，躺在温暖的锅里。为什么要分离呢？只要小川说一句话，她立刻撕掉机票。

　　可是她冲口而出的是：“这是最好的告别方式了。”小川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没有听见。

　　飞机起飞了，小川忽然拉住她的手。

　　仿佛他们只是去度蜜月，仿佛他们一起去天堂。

　　我们还有时间，即使到了最后关头，我们还有机会回头。JAS忽然感到一丝安慰。

　　座位号016

　　黎离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他的脸上还留着茉莉的泪痕。领带成了她的鼻涕纸。他感到好笑，可是也觉得好甜蜜。有一个女人肯这么牵挂自己老公，有一个男人肯这么为自己老婆卖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爱情吗？他没有把婚纱办托运，而是将旅行包搁在膝盖上，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检查婚宴的贵宾名单，他们要在当地最大的教堂举办婚礼。

　　他知道这样会花掉他前半生挣来的一半积蓄，可是他公司的良好运营让他相信，他会比以前更有钱。更何况，他的钱已经足够多了。他想做一个雅皮老板，他会漫游世界，然后他们会在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住下来，一直活到老。

　　他打开世界地图的小册子，上面已经画好了他的行军路线图，像是希特勒发动的闪电战。

　　座位号046/047

　　很巧的是，他们坐在了一起。在飞机上他拿着一本杂志正在琢磨填字游戏，忽然她凑过头来说：“我们一起做吧。”她的头发撩拨着他的脸颊，靠近她肩膀的地方感到一阵柔软的压迫。

　　她不是他的梦中情人，但是她有另一种香味。就像小时候一回家打开门后扑鼻而来的米兰花香。那时母亲总会为他递过来一碗莲花银耳粥。

　　在这个局促暧昧的空间里，他们紧紧相依偎，他又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在一个被窝里，把脑袋缩到被子里，看着夜明珠在黑暗里发光。他以为是传世珍宝，其实不过是人造珍珠，上面涂了一层荧光粉。

　　他不想长大，因为长大了，他就发现了很多骗局，很多传世珍宝的破灭。他宁愿做一个被姐姐骗的小傻瓜。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被那些真相剥夺得一干二净。

　　母亲为了新的生活，最终离开了自己，姐姐为了留学，将自己留在了亲戚家。很多次招惹桃花，又很多次失败，只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怀抱一段感情。

　　如果看得到结局，我们就不要开始了吧。

　　2012年X月X日X点X分

　　座位号：012和013

　　飞机开始移动了，机身摇晃着，带着沉重的嘶鸣，万分不情愿地向前滑行。小川把头扭到窗舷处，看着飞速倒退而去的景物。JAS记得看过《时光机器》坐在机器上，就可以到古代未来任何一个地方，整个世界就像磁带一样可以向前向后倒带。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们会不会有未来？

　　不会了。我们都是太骄傲的人。

　　猛然，飞机剧烈抖动，接着猛然向左倾斜，然后向右，然后再向左。

　　这不是云霄飞车！出事了！

　　JAS紧紧抓住小川问：怎么了？小川脸色苍白地抱住JAS说：“如果出事了，你赶紧跑，你的座位是在过道，离救生通道最近，应该有机会。”

　　飞机猛然下坠，机舱里惊叫声一片，人们开始哭泣大喊。空姐拿起话筒，告诉大家注意事项。她说：“飞行员正在朝人少处开，争取能紧急迫降。我们要有秩序，这样才有活下来的可能！大家请抱头收腹，坠地后请立刻解开安全带，然后向有光亮处跑！”

　　“小川，小川，怎么办？”JAS紧紧抱着小川大喊。小川也哭了，他拼命吻着JAS说：“我真后悔，如果我肯低头，我们就不会……”“要死一起死！”

　　小川愣了愣，忽然笑了：“对，我们要珍惜这最后的时光。”

　　他紧紧抱住JAS。

　　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如果要死，就让我们死在彼此的怀抱，死于狂热的热吻之中吧。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终结篇吗？

　　我们死于相爱，死于最美的时候，死在烈火之中，现在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火浪席卷了整个世界，猛烈地碰撞，然后我们感觉自己飞了出去，仿佛愤怒的子弹，射向了天空。

　　感谢上帝，你为我们安排了最好的结局。

　　座位号016

　　黎离看着身边紧紧相拥的情侣。看着绝望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冰冷。他知道茉莉一定还在机场外等着看他的飞机消失在天际。他不能忍受茉莉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他是学航空出身的，他知道起飞和降落时的6分钟，是黑色时间。如果这个时候出了问题，那只有一个结局：死亡。

　　他知道已经无济于事了。

　　有好几个乘客惊慌失措地跑到紧急通道想打开舱门，空中小姐手忙脚乱，根本抵挡不住；如果舱门被打开，那么他们都会立刻被气流卷到外面，飞机也会在瞬间爆炸。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喊：“打开舱门，大家只有死得更快，最好的方法就是抱头缩身，把鞋首饰都脱下来，一会儿这些东西都会出危险！”

　　大家都安静下来，停止了叫喊。舱内除了压抑的哭声什么都没有了。

　　大家都能感到飞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急坠。他回到座位上，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家祈祷吧。”

　　茉莉，对不起，但愿抱在怀里的婚纱能保存下来。

　　座位号046/047

　　飞机忽然向左猛烈倾斜，她忽然倒在了他的怀里，他们忘了系安全带。但这不是海盗船，这是在高空上，这是一只钢铁的怪兽，谁也不能阻止它的陨落。

　　她扑到他怀里。

　　他低头看她，可是他可以向谁呼喊呢？曾经有那么多女人在他的床上喃喃地说如何爱他，可是最后离开的时候，甚至连口红都来不及带走。

　　到底有多少女人会怀念他呢？他呢，有没有值得回忆的女人？终日的追逐，只是为了逃避自己被追逐。他究竟被什么追逐得喘不过气来呢？

　　他究竟还想要什么呢？

　　也许只是一个可以在生命最后时刻呼喊的人。

　　女孩冲到他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嘴唇。她的泪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们的牙床在颠簸的倾斜中猛烈撞击。他的手猛然冲进她的衣服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那么柔软，那么可爱。

　　如果一切顺利，他可以在今天晚上和这个女人在酒店的床上进行上述动作。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女人，最后一次抚摩女人的身体。

　　她哭着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不，我爱你！”女人忽然醒悟，也歇斯底里地喊：“对，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尖锐的刺痛，燃烧的躯体和最后的泪水。

　　我终于拥有了爱情。

　　撰文_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