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想被纷扰,所以,埋得很深。丹麦画家哈莫修依没留下任何日记之类的东西,死前销毁了所有的信件,他试图抹去所有关于自己的痕迹。
只要埋得够深,就看不见,当然不会提起,也不会记忆。但恐怕他自己也始料未及,那些很私人的作品,像是深埋的种子,在他死后几十年破土而出,人们惊讶地发现,世间竟会有如此绝美的背影。
安静的有点过分,一切声响凝结在发丝中、衣褶间、家具缝里,被哈莫修依击中的人,会坠入一种没有情绪的情绪里。而这就是哈莫修依想要的生活,厮守两个人的世界,妻子或忙于日常琐碎,或偶尔小憩,或即兴弹一首钢琴曲,而自己只需望着她的背影,坐在那里,发呆、思考、作画,整个气氛沉谧,祥和。
在如今什么都可以拿出来晒的年代里,埋藏或多或少显得不合时宜。然而没有风霜历练,又如何懂得埋藏。读毛尖的《非常罪非常美》,希特勒最欣赏的女导演蕾妮的故事,非常悲催。她很美,拍的纪录片也很美,作为第三帝国最才华横溢的女人,注定她的不幸。希特勒倒台后,她是第一个被送进监狱的电影人。虽然没关几年,但舆论的监牢追随她整个后半生。尽管她的电影依然放在大学的经典架子上,而她的名字总是被忽略掉。她晚年嘲讽而心酸地说:“女人是不允许犯错误的。”
记得上学时,最爱芦荻教授的课。不仅因为她楚辞讲得厚重,也不仅因为她曾是毛泽东的历史陪读,还因为她极别致的个性。她可以讲课讲到忘情时,突然停下来望着窗外说:杨树花开了。她上课从没穿过重样的衣服,与她私下聊天时,会语出惊人:这个世界最不要相信女人间的友谊。我曾试图挖掘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她刻意回避了,只是淡然地说:与主席讨论《水浒》的谈话记录,被人利用,成为一场政治运动的发端,还相信什么。
被时光埋藏的秘密,不知有多少无奈、纠结、情感,以及永远说不清的真相。2001年西安事变的主角张学良将军去世,生前多少人希望能亲耳听到张论述自己的功过,他却选择缄默。其实90年代初,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邀请,张曾秘密整理数十小时的口述历史,不过他规定,2002年才能公诸于世。撰写《张学良口述历史》的唐德刚后来披露的内情,不禁让我对张学良将军肃然起敬:“生性厚道的他,还是怕一些内幕伤了宋美龄。”
不留一字的隐匿,是一种是非成败转头空的从容。就像一代女皇武则天,在位时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为大搞个人崇拜甚至不惜以举国之力,临死却下遗诏,去帝号,自愿做回“则天大圣皇后”,并立下一块无字碑,被人争议揣测上千年。
其实不在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史实被永久的尘封,我更感兴趣一同被埋藏的心情。11年前,我采访时任中粮集团的董事长周明臣时,他对我说,当好国企领导人最重要的素质是心理素质。周上任之初,就被两位副总理点名,批评中粮官商作风严重。借此契机,中粮大刀阔斧的改革,最终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1997年,周被紧急调查。有人以“一爱国者”名义举报周在境外有经济问题,题目相当吓人:上千万美金流进周明臣自己的口袋。后经过组织上的认真调查核实,周没有问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力,他都说得轻描淡写,但你还是能触碰到他内心深处的伤痕。
有则禅,徒弟问禅师“禅心何处?”禅师说“在广大虚空中。”徒弟说“我怎看不见?”禅师说“拿一些盐和一杯清水。”徒弟拿来,禅师取一匙盐放入杯中。禅师让徒弟尝,问味道如何,徒弟答“咸苦”。禅师又说“再取一盆清水。”徒弟端来。禅师取一匙盐放入盆中,再让徒弟尝,徒弟答“感觉不到咸苦了”。禅师解“同样一匙盐放入一杯水中和放入一盆水中变化这么大,如果放在更广阔的空间呢。”拥有博大的胸怀,才能包容更多的苦难。
在更广阔的时空里,埋藏何尝不是另一种包容?
文|姜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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