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 抱一颗24K足金的心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无锡,太湖,渔船
  • 发布时间:2013-05-06 14:25

  桃花笑春风

  我记得一种花,无锡开得最好的桃花在阳山,我好想带你去看看当年的盛景:清明时节的冷雨,还是春寒料峭,可是因为阳山的土比别处性温,因而那时桃花就已盛开。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放眼漫山遍野的粉红、嫣红、桃红,眼神都随之柔弱、温润。

  一年一度的“三月三”市集,学校单位一律放半天假,人人手里擎几支开得正好的桃花,提一袋香火上山祈福求一生平安,求远大前程。我觉得那时候的人,都是善良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时候,无锡是鱼米之乡。我的奶奶每天清早会去菜市场等第一趟渔船,挑出最新鲜的排鱼和白虾。老太太眼明手快,塑料袋很快装满,手指掐掉黑色尼龙袋的一小个角,水漏了出来,才拿去称重。老太太素衣布鞋,每日出门用桂花头油把头发抿得一丝不乱,长得面善,但“门槛精”,谁都占不了她的便宜。

  太湖水近处泥沙见底,芦苇在水里茂盛地长着,苇絮飘扬;远处是烟波浩渺,渔船们在夕照里越显越少,好像可以融进夕阳里一样。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就会想起一个很老的童话故事,说穷人救了一只太阳鸟,鸟儿为了报答他,带他到太阳的背后拣宝石。穷人贪心的弟弟跟去了,藏了太多宝石太阳鸟驮不动他,他后来被太阳融化吞没了。奶奶说这个故事是告诉你不要贪心,要知足常乐。

  后来,我离开家乡愈久,愈觉得这个道理是对的,我越来越不快乐,不是因为我真的缺失什么,而是我想要的太多。

  酒心巧克力

  外出工作的第六年,我动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回无锡休养。

  这段日子心无波澜,日日看外面流动的景。医院铁窗外有一围石墙,上面稀落吊着几株枯黄的藤蔓,冬日午后的阳光疏朗地印着。手背上冰冷的液体缓慢地流进去,手心覆着热热的暖水袋,柜子上的保温桶里放着妈妈煮的又软又暖的鸽子汤面。身体上仍有痛楚,可我觉得这日子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无锡一点没有变,柔山软水,还是一个可以过小日子的小城。

  过去的冬天更静美些,总有腊梅清冽的香气。近年关的时候下一层薄雪,孩子和狗儿一样欢腾。关于新年的记忆全是在奶奶家那幢又长又深的老宅子里,我们生一个红火的炉子,奶奶坐在旁边,印红半张脸,脚边是半竹篮子鸡蛋。

  没有哪个城市有比无锡更精致的吃鸡蛋的方法:新摘的冬笋细嫩的尖儿摘下来切成碎末拌在蛋液中,入油锅煎成嫩蛋,再加排骨清汤熬煮,这样做出来的鸡蛋,鹅黄色分外喜人,混着排骨和笋的鲜美和清香。这样的手艺在无锡,差不多就止于奶奶这一代了。

  记忆中的年夜饭其乐融融,那一晚总是睡得特别香甜,我们盼着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每个小孩都能领到一个20元的小红包。在无锡度过的童年,大年初一的下午永远是晴天,太阳明晃晃的,穿着新衣服,口袋里一把长生果和糖果。

  不开心的是年初三要去上海探亲,那些穿得挺括漂亮的长辈向我招手:“小无锡,过来给你巧克力吃。”他们的巧克力真好吃,里面裹着甜甜的酒,是那年头最流行的酒心巧克力。可是我讨厌他们喊我“小无锡”,讨厌他们说:“侬无锡还是乡下地方,不像阿拉上海,大城市喽,现代化伐。”

  不知道安土重迁

  那个时候无锡的老城区很小,所以无锡大部分人都是乡下人。乡下人过着桃花源的生活。每天放学做完作业,我和姐姐在家门口跳皮筋。

  波斯皂荚金灿灿的,风一吹就会落下很多小叶子,像一场黄金雨,落在两个穿着校服,梳着辫子的小女孩身上。

  我人生中第一次搬家,两层的住过四代人的小洋楼被拆了,门口两大棵可以串在一起跳皮筋的波斯皂荚被移走,再远一些的葡萄藤、丝瓜藤都被拆毁了,我刚种下的石榴树苗开了第一朵花。

  我很难过,那么小的年纪我还不知道安土重迁。但有一种伤感和沉重压在我的心上。大人们很雀跃,他们因此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费,由乡入镇,从此变成城里人。

  在新房装修好前,我在外婆家借住小半年。外婆家在南长街,那个时候的南长街是无锡最古老的一条街道,路旁是很老的梧桐树,店铺林立,有面店、米店、理发店、照相馆。阳光到这里就变缓变淡了,不断被拆迁的老城区和不断在建造的新城区,那一段时光因为这样的新旧更替而显得格外漫长。

  游荡在这条街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很开心,不用上补习班,零花钱充裕。我一半的课余时间花在文具用品店里淘好看的圆珠笔和日记本。另一半时间花在学校后门小小的“爱心书屋”,我坐在小书屋里,看滚滚红尘里的张爱玲,看把钱装在枕头里私奔的三毛。

  老板娘很酷,涂亮晶晶的口红。老板娘的男朋友后来娶了平凡黏人的小城姑娘。我给她出过馊主意,“你要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老板娘说不要,那样不酷。所以,在那个有些孤单的少女时代,我一方面对小说里的爱情充满幻想,另一方面,又被这样一个姐姐触动,一个女孩要在爱情里保留尊严与固执。

  比种子走得远

  我在无锡谈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他是我的少年恋人,我却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想得起他姓薛,古惑仔电影红遍无锡时,他自封“陈浩南”。

  我们在游戏厅打拳皇、玩跳舞机;在台球厅嚼口香糖喝汽水;开半天车去阳山看桃花,回来的路上,觉得人和车都像要开到那无边温暖的夕阳中……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太湖,比赛游泳潜水憋气,比赛摸蛤蜊和螺蛳,还从渔民布的渔网里偷出好几条鱼鳞泛着点点白光的大白鱼。我们在梅园分手,雪刚融化,梅花开得如火如荼,像一整片锦绣云烟。我们就这么肩挨肩静静地走,鲤鱼池里缓缓注着温水,红鲤成群漂亮得耀眼。我们从梅园各自走出来,从此就走散了。

  分手以后,再没人带我去太湖边游泳,我独自去过两次,在堤岸上坐着看芦苇飘荡,我仿佛能看到,夕阳下波光粼粼里陈浩南光着膀子朝我咧嘴笑出了白牙。陈浩南没有消息了好一阵,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去了更南的南方打工。

  我曾对陈浩南说:“人背离出生的城市,而热爱一座别人的城市算不算忘祖?”他少年老成地回答我:“种子还能依托鸟的粪便从南方到北方呢,人长了两条腿还不能比种子走得更远吗?”十年后我在北京再想到他的这句话,很是安慰。

  痛快的告别

  新家装修好后,我们搬进崇安区的小高层,我转进了市中心的学校。

  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麦当劳、香榭丽舍面包房、电玩城、家乐福超市、百货商场鳞次栉比。也就是在那一阵,所有的无锡人好像都富起来一样,这个城市进入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发展。大部分老建筑被拆毁大半,地皮用来改建成保利广场、阳光广场、湖滨广场和哥伦布广场,如果你往这些广场里面走一段路,就会看到繁华背后是一大片荒芜,那边还留着很多经费不够而没有动迁的老房子,水泥墙面,阴暗潮湿,大多数住着一辈子株守乡土的老人。

  有太阳的时候,这些老无锡搬张藤条椅子迷蒙着眼睛像孵小鸡一样孵着暖和的太阳。如今的景象,多像穷人家过年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穿戴出来,里子却是寒碜无法见人的。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没有容身之处的城市,他们也难过吧,“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好日子都在过去啊。

  我在新同学中人缘并不好,在他们中我是异数:我不穿耐克球鞋,不用新款手机,不改短校服裙。周杰伦出《寻找周杰伦》那盘专辑的时候,我听完《断了的弦》就把卡带都收进纸箱里。我怕他也会像这座城市一样,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我的随身听里全换成新概念英语,我内心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填上北方的城市,终于离开了无锡。

  寒暑假回来,我会发现这里又变了一点,再变了一点。说不上好或不好。复古风回来了于是造了一座崭新的惠山古镇;南长街的老宅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南禅寺卖盗版影碟、CD的铺位全被收缴了,花鸟市场被开发商买走建美食城;房产商在市中心挖了一个硕大的坑宣传铺天盖地说要建一座比上海还要豪华的恒隆广场。

  这城市,漂亮陌生得越来越像异乡。

  24K足金的心

  我离无锡越来越远,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飘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到这么远的地方,可能为了所谓的理想,可能是为了那句“人应该比种子走得更远”。但我时常还是会梦到南方无声落下的雪,梅花白茫茫地落满鲤鱼池,春日的桃花,水边碧绿的芦苇,还有那张在夕阳里的脸。可能这一切,就像那个想不起名字的人一样,忘记了情节,可是难以忘却的是情怀。就像我们都曾拥有过一颗24K足金的热爱它的心。

  而据说,你走过愈多的城市,见过愈多的人,当你重回故里时,觉得一切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撰文_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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