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谈男人四十

  我一张嘴劝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着,所以我释然了。而且现在岁数也大了,也不像二十来岁三十出头的时候火气那么旺,老去解释,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让人笑笑,偶尔也笑话笑话别人

  不惑但从今日始,韬光氍毹正当年。忍忍忍,难难难。身处池畔,自浊自清自安然。若不登高看,怎知海天蓝。人到用时仁义少,事无经过不知烦。静坐思过观花谢,三省吾身饮清泉。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偷笑钓鱼船。(三十九岁生日所作,虚岁四十,年届不惑,几句残言,聊以自勉。)

  在北京仅有的一次哭

  刚到北京的时候,住在青塔,很偏僻,在河边的一间小平房。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那时候写东西就是拿一马扎坐在床边趴着写。那时候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张桌子。

  后来住过北京的很多地方,海淀、通州、大兴??哪里便宜就去哪里,经常没钱交房租。有一段时间住在通县北杨洼的一个小区,交不起房租,房东在外边咣咣砸门,连踢门带骂街,我躲在屋里不敢出声。

  那时候,在蒲黄榆有个小评剧团,剧场能坐四五十人,舞台也就两张席梦思床那么大,我去了,答应一个月给我一千块钱。唱了俩月,一分钱没给。这时候你要是不唱了,这钱就拿不回来了。

  当时,我住在大兴黄村,骑个破自行车,车胎上有个眼儿,舍不得补,这一趟打三回气才能坚持到。后来没法骑了,就坐公共汽车。终于有一天,散了夜戏之后没有公交车了,只能走着回家。路过西红门,当时没有高速路,都是大桥,桥底下漆黑一片,只好走桥上面。桥上面走大车,我只能走旁边的马路牙子,不到一尺宽。

  我扶着栏杆,借着车的光亮往前走,身边是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车呼啸而过。站在桥上,抬头一看,几点寒星,残月高悬。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坎坷和艰辛,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哗哗的,一边哭一边给自己打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在北京吃苦多年,我从来没哭过,这是仅有的一次。那时候,看不见光明,也不能回家,前途一片渺茫。

  当时我就想,郭德纲,你记住了,今天的一切是你永远的资本,你必须成功。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瓦片尚有翻身日,何况我郭德纲呢。我这个人耳朵根子硬,多少次身临险境,多少次一点儿辙都没有,我都咬牙挺过来了。所以到今天,除了我自己,谁也害不了我。

  从小茶馆到德云社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路过南城的一个茶馆,看见一帮孩子在茶馆里说相声,说着玩儿。我坐在那要了一壶茶,太感慨了。我是奔着这个来的,从小学的也是相声,现如今我因为相声困在北京了。看见他们说相声,心里不是滋味。

  总去听很快就熟悉了,聊天的时候他们问我是干吗的,我说我也是说相声的,他们就让我也说一段。说了一段,打那儿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其实那茶馆也不挣钱,在墙上贴了一张纸,听相声、听评书两块钱一位。那段时间,对我后来把相声带回剧场起到了一个决定性的作用。

  刚回到剧场的时候,观众不熟悉,我就立了一个规矩,只来一位观众也得说。有一天,能容两三百人的剧场真的只来了一位观众,开场的老先生叫邢文昭,刘宝瑞先生的亲传弟子,说一个单口相声,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说到半截,台下的观众手机响了,老先生停下来看着他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接起来说两句就挂了,继续听老先生说相声。

  到我上场的时候,我指着他说,你要好好听相声,上厕所必须跟我打招呼,今天动起手来你跑不了,我后台人比你多。他哈哈大笑。今天说这个事情挺有意思的,但那时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

  在广德楼演出,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大栅栏里连条狗都没有。下午场散了,卖了十几张票,把票钱拿过来,我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钱放到一块儿,给大伙买盒饭。吃完盒饭,一起拿着竹板站在门口,呱唧,呱唧,呱唧,听相声了。顶着风,顶着雪,站在那儿喊,拉观众。真的有一两个人进来了,赶紧有人往后台跑,穿大褂上台说相声。

  我愿意干这个,所以,我不觉得苦。我也想找别人跟我一块儿干。但是谁会跟我一块儿干呢,这是一个不赚钱的事情。这个过程当中,有人来了两天就走了,有人因为不赚钱半途退出了,但是也有人坚持了下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

  从1995年开始我就在茶馆里说相声,可称任重道远。我们的宗旨就是:相声必须先继承传统,然后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新的创作。其实传统相声没有一天不在创新,可我们的很多演员无知,觉得传统相声很陈旧,不值得一用。事实是,从清末到现在,老先生们已经把中国语言中能够构成包袱、构成笑料的技巧都提炼出来了,现在无论多新的相声,包袱也都是旧相声里有的,只不过他们不承认。所以我们先继承,再发展,两条腿走路。

  相声回剧场还是很舒服的,很火,好多节目都伸得开腰。这条路一走就是十几年,当初我不知道今天会这么火爆,当初也没有想过坚持下来会怎么怎么样,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小车不倒只管推。刚回剧场,那时候有人看就好,当然也有火爆的时候,五六十人,那就了不得了。不像现在,场场爆满。剧场里面坐六百人,外面还有二百人在等着。

  从2006年春节开始,不断有专家出来表态,郭德纲即将过气。有人说我2月份就会下去了,后来又改口说4月份,接着又说是劳动节,没几天又表态说儿童节就差不多了。北大的一位教授咬牙切齿地说:“郭德纲就是一个泡沫,没几天就完了。”听说他算出来的日子是当年的8月份。

  当年,相声界普遍认为,我应该在国庆节左右就灭亡了。他们没想到的是,我一路走来,越来越好。那年,我们搞了一个北京德云社十周年大型庆典活动,无论在电视台的收视率还是现场的卖票情况,都非常不错,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2006年春节,无数媒体的力量让更多的人知道了郭德纲。我必须承认媒体的力量,但是我想说的是,单凭媒体的力量也不能让那么多人那么长时间喜欢我的作品。因为在我的背后,其实是“传统文化”四个字支撑着我一路走来。

  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回头看,我得感谢那段岁月。想当初是真没辙啊,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穷过,苦过,受过罪,挨过饿。

  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英雄至此,未必英雄。大英雄手中枪翻江倒海,抵挡不住饥寒穷三个字。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又何况一帮说相声的呢?一步一步地苦熬苦掖,终于我们也看见了花团锦簇,我们也知道了灯彩佳话。

  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江湖规矩”

  2010年,德云社出了一点儿小小的状况,让同行们乐得都不行了。北京的同行借钱买韭菜包饺子,天津同行包苣荬菜饺子。

  其实,从德云社创办至今,大部分同行都希望我们毁掉。北京相声界曾经有人说过这么一段话:“在郭德纲之前,我们可以很安静地安乐死,可以很舒服地混到死,但是他出现之后,打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我们在台上再说十分钟的相声,观众不认可,他让观众知道了什么是相声,我们怎么办?”

  我们在2005年刚火起来的时候,相声界甚至有人希望组织一次游行,建议有关方面封杀我们。这一切只是因为我触动了某个利益集团。经过十年浩劫,我们很多老艺人都去世了,相声的传授断档了。

  我曾经统计过,我们百分之八十五的相声艺人在三十岁之前都是从事其他行业的,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转到这个行业来的。他们表演个节目、录个晚会没有问题,但和卖票演出是两回事,那个需要真东西。“演出不要超过十二分钟”本是相声界的共识,但我们的出现把这一切打破了。

  其实,我没有破坏江湖规矩,只是当初人们成批破坏的时候没有人提出来。这好比有一帮人开车在一条大路上走,这时候来了批人把司机打跑了,然后把车开到麦田里了,在里面开了三十年,我只不过又把车开回到大路上而已。

  这些年,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有这么三件事儿我印象特别深。第一件事儿是从2005年开始,相声同行们每天都听郭德纲的节目,从中找出一些可能引起麻烦的话题,抄送有关部门,一趟一趟的。第二件事儿是2006年,北京相声界部分同行,发起了一个静坐的安排,后来他们出了点儿矛盾,此事未成功。还有一件事儿就是众所周知的“反三俗”,“反三俗”没有错,低俗、庸俗、媚俗,该反。关键是不该由一帮很三俗的人来“反三俗”。

  “反三俗”大会上我很感慨,看着好多同行激昂慷慨的样子,我特别想劝他们一句话,不要以勤工俭学的身份给我讲黑社会的故事。人与人之间要想诋毁对方最好的办法是从道德方面进攻。

  一沾相声,寸土不让

  我这个人没脾气,熟悉我的人都知道。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跟谁瞪眼、着急、发火,这些我都没有过。

  谁都不容易,包括助理,包括在我们这儿干活的孩子们。比如,人家这孩子打河北农村跑到这儿来,一个月挣八百块钱,苦熬苦奔的,本来就不容易,你再天天跟他大声喊,不合适。你跟他喊的目的,无非是张扬你的个性,表现你要如何如何,把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胆战心惊上。我是读书人,虽然说外界有些人把我传得跟土匪似的,但实际上我愿意是个文人,我不齿于这样做。

  我是个很随和的人。但是沾相声,我不许别人瞎动。绝对不行!你说吃饭,穿衣服,怎么都行,都无所谓,我可以没有我自己的意见,包括写电视剧。做编剧那几年,怎么写都行,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你掏钱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明知道不好,但是我会听从你。你活该,你喜欢这个。可是,唯独到相声这儿---不可以。

  因为这是我心爱的东西。我在别处都让着你们,但是在这儿,我不让。寸土都不让。不对就是不对。为什么呢?这可能是我的脾气、秉性,也可能是我太爱相声了。所以,我不允许别人侮辱相声。

  好多人说,电视相声没法看,相声算完了。观众说什么的都有,他们心里不是滋味。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了会儿,也不是滋味。我们自己都不爱看。偶然有机会到茶馆里说,发现,观众很喜欢听啊。还有人说不能说传统节目!我们一试,发现不错啊。可为什么有人这么说呢?那不是我对就是他们对,不是我错就是他们错。我想了想,还是听观众的。只要观众认可,还瞪着眼睛评判什么啊?

  我从十年前就发现这个行业不学无术的人太多。那时候我们想把相声带回剧场。首先相声就应该在剧场演,相声不在剧场演,指望在电视上大红大紫本身就是个错误。电视是快餐,它不能炖出佛跳墙来。相声在电视上伸不开腰,我们一个节目四五十分钟,电视台哪个栏目能给我四五十分钟啊?而且电视要求快,我们为了适应电视,要剪裁一下,四十分钟的节目,要求三分半搞定,这本身就是违反相声艺术规律的。

  当然这种事情也不是不能做,最起码它普及一下还是有好处的,但是你单指着它活下去就是你演员的不对了。电视是可以抬人的,但以后走的路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怨观众、不怨社会、不怨网络、不怨外来文化的入侵,都不怨,就怨你自己。

  人生在世就是让人笑笑

  德云社的十几年,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高能高到顶峰,低能低到谷底,但好就好在,它一直在运动着,没有停下来。2005年,很多人开始知道郭德纲,也有很多人开始骂郭德纲,官司、诽谤、污蔑,谣言满天飞,打开报纸都是骂郭德纲的。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在铺天盖地的诽谤面前是多么软弱,无法还嘴。后来,我慢慢想通了。

  我养了一只蝈蝈,蝈蝈装在葫芦里,叫得很开心。有人指责我,这么狭小的空间,把它放到广阔天地多好。但是放出去它又会被冻死,到底是冻死还是关在葫芦里好呢?

  人活一世很难,我不做这些事会有人骂我,做这些事也有人骂我。这些都是别人的事,和我无关。我一张嘴劝解不了所有的人,小人也要活着,所以我释然了。而且现在岁数也大了,也不像二十来岁三十出头的时候火气那么旺,老去解释,大可不必。人生在世就是让人笑笑,偶尔也笑话笑话别人。

  世上没有一个人和一种艺术形式被所有人都认可。你演完了大伙都夸你,那就离死不远了。有夸有骂才正常,夸和骂那是人家的事,你知道你该干什么就得了。人家一捧你,你就天下第一了?就疯了?不是。人家一骂你祖宗十八代,你就真往心里去,那还不得别扭死。骂不骂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有人从来没听过相声,没看过你的戏,骂你是因为刻板偏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作为公众人物,站的位置越高越容易招致骂名,关注你的人越多越容易招来闲话。人往往是骂人骂着玩儿,纯属发泄,不骂你也要骂别人,他不是恨你。往往在微博上骂你的这些人,都是在见到你之后第一个上来合影要签名的。谁人人前不被骂,谁人背后不骂人呢?

  我说过很多书,唱过很多戏,唱过很多大鼓,写过很多电视剧??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各种故事我说了很多。帝王将相、风流才子也好,家私万贯也好,清官也罢赃官也罢,千百年来这些故事到头来几乎都是不停地反复,宋朝的故事跟明朝的故事是一样的。

  我不敢说把世事看多透,毕竟岁数还小,但经历的事很多。人是不会变化的,无非就是朝代不一样,年代不一样。都看开了,也就这点儿事。别跟自个儿较真儿。

  摘自

  《过得刚好》

  郭德纲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6月版

  文|郭德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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