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港片时代

  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大陆的陈凯歌、张艺谋,台湾的侯孝贤、杨德昌,香港的许鞍华、王家卫,还有美国的李安、王颖等导演陆续出道,让全世界影迷对华语电影刮目相看。

  那个年代,我本人正处于青春高峰期,从家乡东京到北京、广州,又越洋赴多伦多,再到香港,提着大皮箱每年换一次窝,屈指数一数总共搬了十次家。海外浪子的生活犹如没完没了的连续剧,充满着喜怒哀乐各种色彩的真实对白,好在那段时间里,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在银幕上看到华语新片,令我感到永不孤独。

  《黄土地》、《霸王别姬》、《红高粱》、《活着》、《恋恋风尘》、《悲情城市》、《海滩的一天》、《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倾城之恋》、《客途秋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喜宴》、《饮食男女》、《点心》、《喜福会》等经典片,我都会在公映后第一时间内在世界各地的影院里看的。也许每人都有代表自己青春期的几部电影吧,从这角度来说,我的青春期真是丰富多彩,豪华极了。

  《黄土地》我是在东京新宿的东急电影广场戏院看的,《喜福会》则在多伦多国际影展上,记得还参加了王颖导演的记者会。《倾城之恋》和《重庆森林》都在香港看了,尤其是后者于1994年问世的时候,我就住在香港湾仔皇后大道东上面的星街七号,影片和人生在澳洲奇人杜克风手持的摄影机镜头里交融一般的感觉,令人印象好深刻,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顺便说一句,流行歌曲方面,有创作歌手罗大佑唱的《皇后大道东》,那段时间担任了我个人和殖民地末期香港的主题曲。

  转眼之间,二十年过去了。其间全世界的变化,特别是中国的迅速发展,是没人能预测到的。同一时期,围绕着华语电影的情形也变化了许多。进入21世纪后,针对本土观众的中国电影大为流行起来,先有冯小刚的一系列贺岁片,后来更出现了陈可辛《投名状》等跟好莱坞媲美的大型制作。不用说,这是中国经济的发展导致了国内电影市场成熟的缘故。

  如今的华语片导演为国内观众拍戏,而不再为国际观众特别是影展裁判团拍戏了。听起来再理所当然不过吧,可是二十年以前,张艺谋的《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作品就受到“媚外”的谴责,也是有根有据的。

  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2003年,中国中央政府与香港特区政府签署《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从这时开始,港产片和国产片的区别逐渐消失。果然,政治和经济决定包括文化在内的一切。这些年,无论是许鞍华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还是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与其说是香港电影,倒不如说是香港导演拍的中国电影了。

  再想想,其实许导和王导都是中国大陆出生的人;许导生在东北鞍山,王导则在上海出生。正如曾经割让或出租的土地给拿回来,曾经出境的赤子也重新被母国拥抱,也算是顺理成章。

  只是已消灭或失去的事物总让人有怀念之情。在大学课堂上,给日本学生看着《重庆森林》,我想起尖沙嘴重庆大厦内的印度餐厅,中环户外电梯边的云吞面馆,位于兰桂坊文化界人士聚集的那家酒吧,听说店主格雷丝如今在别处经营着七一吧,有机会真想去跟她叙旧一番。

  记得王家卫的另一部作品《阿飞正传》在铜锣湾皇后饭店取景,我曾去吃过基辅式炸鸡肉。铺子里展览着影片中用过的道具,包括老式的电话亭。殖民地时期的香港多多少少继承着老上海十里洋场的氛围,而在电影界,王家卫是典型的海派代表。

  我是四大天王、梅艳芳的同代人,被他们的影片吸引而去香港生活了一段时间。当时已有150年历史的这块英国殖民地,摆脱不了电影布景般的肤浅与虚假,但东方珍珠的魅力就在那里,至少曾经如此。

  都快二十年了,恐怕很多事情不再一样,影片里却保存着昔日时光。《重庆森林》中的金城武,借用兰桂坊深夜快车快餐店的电话一直讲个不停,如今的学生不明白为何他不用自己的手机。殖民地香港属于前手机时代,那确实是跟今天相当不同的一片天地。

  新井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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