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树，我又停不住了。汉中，勉县，呼啸而过，想起来好笑，在我最初的计划中，汉中市本该是这趟旅行的中心点，我计划的路线，围着它转，每个星期，都回到汉中来补给。事实上，今天我也需要去汉中一次。我一块面包也没有了，水也快喝完，昨天，又把相机的镜头盖丢了。我还需要买气罐。我还需要一只烟缸，夜里在后座上使用，扶手箱后面的烟缸太小，在黑暗中难以找到。
我飞快地擦过汉中，穿过勉县县城。我车下的公路，便是著名的108国道，十一年前的公路，十一年后的公路。我有点想顺着它一直开下去，我知道它通到哪里。
笔记本的电量还余百分之六十。晚上有闲心，再写几个字吧。我要给明天早上留一点电，我平时如果写点什么，总是在早晨的。
此刻天色离黑似乎还远得很。我对面是一堵岩壁，下面就是公路，卡车一辆辆驶过。现在我知道这一大块平地的用场了，已有若干辆卡车停到这里，从小店加水。女店主的家就在左方数十步外，是个白色的双层楼房，我看见一条黄黑相间的狗躺在院子当中。有孩子和男人经过我的车边，打量我，我在写字，没有留心。
晚上八点半，我从小店门前取过一条小板凳，坐在上面，看下面的人家，两个小男孩在玩足球，另有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穿着红袄，一个人在玩耍，她在地上掏摸着什么，然后跳过矮墙，墙外是一条尺许宽的通向水沟的小路，她在路上发现了什么，蹲下去鼓捣。在这个小女孩身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我们都曾这样起劲地捡拾碎片，以一点一点地拼凑起一个完整的世界，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即将拼凑起来的世界，同我们所曾希望的几无相似之处。
过了一会儿，我做饭。小店的男主人走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向他介绍我的家什，有点炫耀地把用具一件件摆在地上。我本想请他尝尝我的厨艺的，但在我做好饭之前，他离开了。我的晚饭是方便面，还煮进几块腊肉，仅剩的一块玫瑰饼和一块半绿豆糕。这真是一顿香甜的晚饭，我吃得舒服之极。吃过饭，我洗漱了，把垃圾收进袋中，再把东西一样样装回车厢，只留水桶和盆在外面，因为这两样是明天早上定要用到的。想了一想，我又把一只水瓶切开，在下半截里装进一点水，然后插在座椅后面，当作夜晚用的烟缸。
我如此罗嗦地记录这些事，是因为心里有点得意，觉得自己有条不紊。女主人从我旁边经过，笑呵呵地问我吃了什么。我详细地告诉了她。
“可以啊，”她说，“一会儿老头子上来，请你到屋里坐。”
我说谢谢，不用了。若在昨天或前两天，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在此刻，我内外舒泰，一点也不想有什么变动。表示谢绝后，我有点高兴地对自己说，现在可以算作一个人的旅行了，又觉得高兴得未免太早，因为这几天，我的主意变得太快了。
这会儿是七点多钟。我在车外踱步，等待天色黑下来。男主人来了，我再次谢绝邀请。我们站着聊天，两个都不健谈的人谈了二十来分钟，说的不过是些家常的大路话。他告诉我那三个孩子，是他的第三代，又告诉我他们的村子叫剪茶铺。他去过康县。
“原先都是土房子，现在净是高楼。”
我问：“他们发什么财了？”
“不清楚。”他想了想，又说：“他们也没什么矿……有个金矿，有个铜矿，别的没了。略阳矿多。铁矿。”
差几分钟八点，我钻回到车里。冥色慢慢地降下来了，天空再次呈现那种难描难述的颜色，四周的事物，一点点失去细节，回到原本的样子。我半躺在后座上，似乎在看，似乎又没在看眼前的事物，有时看几眼，有时一片澄静，身内有麻酥酥的感觉，好像浮在空中，头部有点眩晕，特别是前额，很愉快的一种感受。过往的汽车早开了车灯，一辆辆驶过，我这才注意到前方的几株树，在下午，我完全没留意它们。我看到树皮带上了青白色，而在我下一次看它们时，又褪为灰色。天快黑了，我想。
刀尔登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