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培明:关于肖像的多重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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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7-08 13:02
严培明这个名字对于喜爱当代艺术的人来说,可能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大多数国内观众对他只是有所耳闻,而少见其作品,甚至在大部头的中国当代艺术论述中也难寻其踪。归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的艺术历程与国内艺术家有些脱节,甚至孤立——他既不属于八五美术新潮中的一份子,也比九十年代出国潮的艺术家先行一步,作为赵无极、陈箴之后在法国立足的华人艺术家,他独特的肖像画创作难以被归类,学装置出身,却始终坚持绘画的纯粹手段,在停滞的记忆和嫁接的成长中一画三十年。今年五月,继在广东美术馆、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个展之后,严培明的新展《这样死,这样活》在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开幕。
反肖像的肖像
1960年出生于上海闸北的严培明,14岁开始画画,去法国之前,严培明从未接受过正统的学院美术教育,但受益于中学老师开办的画室,他得以在一个较为纯粹的氛围下磨练绘画技艺——严培明在后来的采访中甚至提到,自己当时在中国学到的技法出国已经够用。受当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影响,他的表现形式多集中于肖像,内容则多为农民、工人之类。文化大革命的阶段,出身于工人家庭(父亲是屠夫,母亲是工人)的他并没有经历多少复杂波动,所学所见也都是自然而然地接受。高中毕业后,严培明考上海工艺美校落榜,落榜的原因据说是口吃导致面试结果不佳,随后就出国了。所以像反思文革这样的时期严培明并不在场,他缺席了中国三十年的社会变革,所受的思想上的真正冲击都是在出国以后。
因为舅舅在法国开皮具店,19岁的严培明赤手空拳地去了巴黎,为了远离巴黎华人圈学法语,他又前往林风眠曾就读的第戎美术学院。八十年代经历过观念艺术洗礼的第戎美院里,已经鲜有人采用传统的油画形式创作,严培明带着一手好功夫,却面临着无处施展的局面——如果他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的话。为应对这样的问题,当时的他“机灵”地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西方已经没有人再敢对着模特画肖像(因为肖像画多数指为定制者服务的复制性写实绘画),那么他要进行一次再颠覆,即重新对着模特画像,并且改革肖像画的艺术。去了法国的严培明虽然没有随着大流玩观念、搞装置,但好像很快就领悟到观念艺术的精髓以及前卫艺术的发展逻辑,即颠覆、再颠覆。
在不断的革新中,回到过去进行再审视也是一种颠覆的途径。无论是具象的画法还是肖像的主体,严培明决定坚持到底。“为了展示我的作品,让人接受我,我有了一个念头:既然当时人们都不喜爱‘具象’绘画,我就在画布上画反肖像。”这样的方式在法国第戎无疑是可行的,因为尽管在画面效果上,此类绘画可能无法与表现主义甚至抽象绘画、苏联写实绘画完全一刀两断,但观念上的阐释却十分合理。然而,初到法国的严培明其实也遭受过老师的质疑,老师曾觉得他在艺术上“不说实话”、“不说自己的话”,画笔一提起来不是苏派的影子就是法国大师的风格。面对这种质疑,喜爱肖像、善于画肖像的严培明在坚持自我的同时进行了对自我的反思。
观念是提出来了,可如何具体地进行“反肖像”?从小喜爱黑白电影的严培明决定取消色彩,这种策略或许是一种逃避、懒惰的伎俩,却也情有可原,因为对他来说绘画书写性的表达完全可以独立呈现一番风貌。由此,反肖像的肖像与反色彩的单色画为他的“反肖像”观念定性,这与安迪·沃霍尔为代表的波普艺术家以及查克·克洛斯为代表的照相写实艺术家反传统肖像的观念一脉相承。但与消费时代产物以及放大镜般走向极致的反讽术不同的是,严培明还是延续了一种带有现代主义风格的绘画性——继表现的、抽象的绘画方式之后,他表现的是一种类抽象又类表现的画面格局,继承的是西方观念艺术的老路,通过这种观念艺术领域之中的类反模式,实则达成了一次合谋,这种巧妙的策略使得他的艺术处处开花。
身份象征的建立与解体
“不清楚我作品的人,看到的就只有毛泽东、李小龙、维尔潘,看不到其他人。”尽管严培明这样说,不可否认如果没有“毛泽东”,他的故事也不会走到今天。“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选一个不出名的题材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断然选择了一个出名的题材。作为一个中国画家,画毛泽东也是一种身份认同——我需要一小段自己的历史,一个画家需要一段历史,他需要把他的过去和未来连接起来。”严培明借着毛泽东在西方的影响,叩开了西方艺术界的大门,通过毛的历史,开始了他自己的故事。
由于严培明八十年代初就离开中国,未经历文革反思的阶段,“我对毛的印象固定在了那个时刻,我刻画的毛总是正面的,展现巨大力量的。”他以毛为主题的绘画与当时中国政治波普对毛形象的修正甚至戏谑呈现两种不同的面貌,更倾向于描绘偶像的普通人性。不过在这一层面,严培明似乎还是暗合了1994年黄专等人掀起的关于“中国当代艺术如何获取国际身份”的讨论——在这个议题下,某些中国当代艺术走出海外被称为“打中国牌”,力求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道路,于是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及文革便成为主要的资源。
当代艺术在中国发展的这一阶段的确有尹吉男所说的“细腰国际主义”的嫌疑,以及河清所批判的“政治中国牌”的可能性。但仔细一想,这又的的确确是中国艺术家本能之下可以接触的资源,甚至就是个人历史。与同时期有着严重身份危机的中国艺术家不同的是,严培明艺术作品发生的场域本来就是从法国开始——早年求学法国的他完全有理由遗忘自己中国人的身份,而作为一个华裔法国艺术家纳入西方主流叙述。但当时20出头的严培明并没有逃避这一问题,因为政治、文化、社会生活的烙印已然打在他身上,于是他选择延续自己在中国的肖像画创作,但处理的方式有所改变。
90年代张晓刚那些艺术家表达的“加入西方人的游乐场”将导致丧失价值的忧虑在严培明这里似乎并不存在,因为他并不用背负“中国形象”的重担,他的故事就是从“西方人的游乐场”中发生的。严曾经表示中国的水墨等传统绘画并不是他创作的基础,他的思考似乎恰巧处于夹缝之中——一个既不从法国身份出发的,也不从强烈的中国身份出发的角度,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法国生活了这么久,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这与黄永砯参展1989年“大地魔术师”展览时所说的“我不代表中国人”是两种动机,但他们都更加注重个人历史。于是,严培明在叩开西方艺术界大门之后,绘画中的人又回到了自己,回到了身边的人,回到匿名者(匿名肖像几乎与毛泽东肖像同时出现)。
全球肖像与国际风景
严培明今天的美名总是离不开法国总理等名人对他的赞誉之词,过分强调被西方人认可由此推向国内艺术界的介绍方式无疑是值得警惕的。严培明在第戎美院的西班牙老师曾忠告他:“你这个人可以变成两种人,你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艺术家,也可能成为一个很差的艺术家。”对于他来说,每一个选择都必须大胆而谨慎,因为他选择了一条不太好走的路。严培明将毛时代的写实手法以及肖像主题初步转换成属于他个人的视觉经验与风格之后,他继续追溯这种父权时代下的图像表征,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父亲。作为第一位在卢浮宫举办个展的在世艺术家,他将已逝父亲的肖像置于灰色的哭泣的蒙娜丽莎肖像对面,两侧则是自己垂死的形象,严培明对于展览空间巧妙的应对方式以及类似装置的肖像组合仿佛给了那些所谓的装置艺术家一记耳光,因为作为画家,他比那些人更善于处理现场,他其实只是有意选取古老的语言,拾起狡猾的观念艺术家所丢弃的东西,来深入执行一种观念。
通过卢浮宫的展览,严培明将个人历史和整个艺术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饶有逻辑的“国际化”面貌。实际上,严培明的反肖像绘画一直还蕴含另一层涵义,即取消身份,“既像所有人又像每个人”。这类与毛泽东像同时出现的命名为“头”的匿名者肖像呈现了严培明另一种思想维度,这条线索更隐性,更不容易被标题党捕获,也不常出现在报道中。严培明曾说:“作画,就是同时埋葬与新生。”这类似像非像的匿名肖像就符合这种“二律背反”——无论是匿名者、自己、父亲还是蒙娜丽莎,好似都潜藏在“生与死”的脉络之中,不经意地体现出他的这种生命态度。
取消身份的“全球肖像”除了可以通过取消具体所指来达到,还可以通过对特殊人物主体反复描绘来消解传统肖像的再现性,以父亲和儿童为主题的肖像即属于此类。保罗·克利曾说:“艺术并非显像的再现,而是将其显形。”严培明反复描绘“最疯狂的”、“最骄傲的”、“最奇怪的”、“最深沉的”父亲,反复描绘混血儿童、上海民工家庭的孩子、医院孤儿等,呈现另一种形态的“全球肖像”,在此“全球”不仅意味着地域上的多元,更意味着一种普遍性,一种让不可见之物突显的力量。可以说相对于描绘毛泽东、李小龙等世界名人,严培明对于匿名者、父亲、母亲、儿童及身边人的描绘更应当被纳入“全球肖像”的范畴,而艺术家本人则成为诸众的策动者。
从时间顺序上提纲挈领地纵观严培明的肖像序列将非常有意思:毛主席、匿名者、父亲、叔叔、母亲、佛、水浒传人物、女犯人、非洲小孩、培根画中的英诺森十世、李小龙、流氓、作为“受害人”的女孩、连环杀手、被凌迟者、新娘、遗体、死去的玛丽莲·梦露、妓女、骷髅、戈雅与马奈画中的死刑犯、蒙娜丽莎、贾科梅蒂、毕加索、奥利维埃·莫塞、镇压学生运动的法国总理、杀手的女友和同谋、迈克尔·杰克逊、喜剧演员、大卫画中的马拉、自杀者、肯尼迪、马丁·路德·金、刺杀肯尼迪的嫌犯、萨达姆、阿拉伯众名人等等,当然这其中时不时还有他自己。在这些题材中,严培明从生活、文学、艺术史、电影、具体事件或事故中抽取形象,如此细数这些肖像,或许我们就能理解为何他会说:“我们对时代负有责任,并且应当书写我们的历史。”这是孤立地看严培明的单幅肖像所不能得到的感受。艺术世家伯纳德·马尔卡德曾评价严培明的作品“同时是历史的图像和图像的历史”,对于国内观众来说,我们所能看到的严培明只是冰山一角。
其实除了肖像,严培明也常画风景,我们暂且称之为“国际风景”,与“全球肖像”的说法如出一辙。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他以夜上海、上海机场为题的“国际风景”以及以犯罪现场(父亲的出生地)为题的“国际风景”在此并不仅仅指美的理想之地而已。今年5月的严培明个展“这样死,这样活”中也出现风景,甚至着有不常见的颜色。据说严培明还在新作展中说了一个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大概只有很懂他的人才能领悟。
文Article>段子迎 图Pictures>严培明 、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 编辑:曾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