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银行百年风雨路

  近日,对民国金融史颇有嗜好的我从台湾地区同仁手中讨得一本由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于1977年列印的《陈光甫先生传略》。全书以文言文撰写、繁体字竖排,纸张泛黄,颇有古籍风范。朋友叮嘱说,当年刊印5000本,早已散尽。此书乃旧书画市场淘得,弥足珍贵。

  1881年出生于江苏镇江的陈光甫先生被誉为“中国最优秀的银行家”、中国近代旅游业创始人、“中国的摩根”,或可称之为中国民营银行之父,其独特之传奇经历至今仍为两岸金融史研究的专家们所津津乐道。

  古人云,礼失求诸野。中国大陆学者对民营金融之探讨、对民国历史人物之研究,不可不看台湾地区现存的资料。而该书作为陈光甫先生创办之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出版、刊印,对于陈光甫先生之经历叙述,当有权威地位。诚如书中序言所云刊印此书之目的:“分赠先生亲友及本行同仁,并待史家之采摘焉”。

  翻阅书本,追随光甫先生的足迹,思绪亦随历史的脚步而飞扬。

  勇于创新

  光甫先生早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此乃常青藤名校,亦为当今中国赴美留学生之首选学校。此后回国创办民营银行。亲力亲为,呕心沥血,是为百年基业打下基础。

  1915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新式经营手法于上海滩面世,仅有员工八人,资本金十万,谓之“小小银行”。但独树一帜、影响非凡。例如储蓄一元开户、付款一人临柜,开办仓库与货物抵押放款,派员进驻铁路沿线货物押送汇款,突破外资银行限制开辟国际汇兑业务等等。如今看来多为寻常之事,但在当时情况下乃金融创新之先。

  创办中国旅行社亦是光甫先生金融生涯的神来之笔。盖因当时并无经营行业的跨界限制。以至于开仓库存货、办信托办保险等等,有兴趣有能力皆可为之。如今,香港中旅集团的公司历史陈列室依旧有光甫先生照片高悬,足以佐证中旅集团之前世今生之由来。而今海峡两岸分别有两家“中国旅行社”营运,大陆地区为坐拥资产百亿计、行政级别定为副部级的国企;台湾地区则为小巧的民营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之附属机构。

  近年来,一篇有关冀朝鼎以其经济学家身份在民国政府中纵横捭阖的故事广为传播,如人民网上的一篇文章所言,“面试冀朝鼎的乃持中将军衔的陈光甫先生”,令笔者不得要领。然《陈光甫先生传略》书中所述,让笔者茅塞顿开——“政府于抗战开始,扩大军事委员会之组织为大本营,设立第一至第六部,将政府与战时有关之行政部门一律受最高统帅之节制。特任先生为贸易调整委员会主任委员,军阶为中将衔,以便利与军事机关之接洽,与出入国境之方便。”是以“银行家”与“陆军中将”并非不可同日而语。

  书中对陈光甫先生在抗战中利用在美留学之深厚同学渊源出任国民政府外交专使事例有详细描述。例如,1935年中国币制改革,受托出访美国签订“白银协定”,又促成中美两国政府之间为筹集抗战军费之“桐油借款”、“云南滇锡借款”,为便利中美经贸往来而设立的政府背景的世界贸易公司等等均有所细述。

  今天在上海设立的中国外汇交易中心之运营模式。对人民币汇率与一篮子货币挂钩来维系、掌控,亦与光甫先生当年主持“中美英平准基金委员会”有异曲同工之处。话说当年法币与白银脱钩后,其币值则与美元、英镑挂钩来维系。故在1941年4月,当时的民国政府分别与美国财政部签订了平准基金借款5000万美元,又与英国签订了平准基金借款500万英镑,加之政府出资2000万美元来设立“中英美平准基金委员会”;又于1947年设立“外汇平衡委员会”,其对汇率之操控如书中所言“此一委员会自开始至37年(1948年)5月,共九个月,前后调整汇率二十一次”。

  光甫先生经历颇丰,交友亦广,朋友圈横跨大洋两岸中美之间,或官或商或公或私。书中曾出现多位美国财政部官员的名字,他们大多与中国社会及历史事件有某种关联。如摩根索、劳海,还有艾得勒——此君在1950年代,为避“麦卡锡风潮”迫害而来华定居,1994年逝于北京。尤其令笔者在意的是,书中两次提及“美国朋友怀德先生”——即那位在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上抛出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方案而大出风头的美国财政部部长助理哈里·德克斯特·怀特(Harry Dexter White)。怀特代表美方参与了光甫先生受命赴美与美国财政部签署“白银协定”的谈判;另一方面,怀特还主导了对华的“桐油贷款”项目决策——从美国借款2500万美元,购买了大量军需及民用物资为备受煎熬的中国抗战军民输血打气。

  百年坎坷

  岁月悠悠,光甫先生创办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命运多舛,历经坎坷。从“宁汉分裂”、北伐到八年抗战,到沦陷区的苦撑,再到1965年在台湾地区复业,一路走来存续至今,恰100年整矣,令人唏嘘,百年风雨,实属不易。

  如今在台湾地区的金融机构管理机关的“金融管理委员会”(职能类似于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的名册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位列“民营银行”序列中,但是其子公司——上海商业银行,回发源地——上海,开办的一家分行,在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的名册里却位列“外国银行分行”之序列。同一银行两样身份,令人陡生时空错位之感,这也是历史之造化也。

  如书中所记载,当年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业同时,并存着数家民营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四明银行、中华商业储蓄银行、浙江兴业银行、聚兴诚银行、盐业银行、边疆银行。如今这些银行已难觅踪迹,早已作古。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却步履蹒跚、诚惶诚恐地走过这百年风雨路,这还是历史之造化也。

  与这家百年老店相得益彰的是,其主事者颇为高寿。光甫先生在1976年以96岁的高龄辞世后,继任者朱如堂董事长亦有活99岁的新纪录,而现任董事长荣鸿庆先生已届93岁,依旧精神矍铄、气定神闲。

  如今,中国的金融改革正逐步推向深入,《储蓄存款保险条例》业经国务院公布实施、五家民营银行也于年初相继开业,中国民营经济的发展正迎来一个大好时光。2015年6月3日,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百年诞辰的纪念日。陈光甫先生在一百年前的开业典礼上,向出席来宾发表之演说,读起来依旧感同身受、余味悠长:“一国工商业之发展,全恃金融机构为之枢纽。凡一国国民苟无远识大志,即无可以立足之地。我国实业今在幼稚时代,欲培植之,启发之,必当先有完善之金融机关。”

  当然,今日之中国与当年积病孱弱之旧中国不可同日而语。中国现稳居世界贸易大国、制造业大国之地位,人民币国际化蓄势待发,亚投行谋划一呼百应。然回顾民营经济发展、民营银行建设难言一帆风顺,而温故知新,常怀危机意识,谨记历史教训,是谓醍醐灌顶也。

  书末,刊载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白话文的倡导者胡适先生在光甫70岁时、抄赠其在1919年所作“新体诗”一首,寓意深远。特转抄如下,供读者评鉴:

  大树被砍作柴烧,

  树根不久也烂完了。

  砍树的人很得意,

  他觉得很平安了。

  但是树上还有许多种子,

  很小的种子裹在有刺的壳里,

  上面盖着枯叶,

  叶上堆着白雪,

  很小的东西,谁也不注意。

  雪消了,

  枯叶被春风吹跑了。

  那有刺的壳都裂开了,

  每个上面长出两瓣嫩叶,

  笑眯眯地好像是说:

  “我们又来了!”

  过了许多年,

  坝上田边都是大树了。

  辛苦的工人在树下乘凉,

  聪明的小鸟在树上歌唱,

  “那砍树的人到哪里去了?”

  王幸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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