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皓月冷千山

　　我对它的记忆，浓缩为豆腐、牛肉汤以及八公山上的典故

　　天空灰得像哭过

　　2006年秋天，我拒绝了父母的陪同，一个人坐火车去了淮南。伴着铁轨“咣当咣当”的响声，抵达这座叫淮南的城市时，我的心情是一种极度压抑的灰色。一如我走出火车站时，抬头看到的那抹天空。而后来的时光验证了一句话：淮南的天从来就没有蓝过，灰白是这座城市的主色调。

　　我很失望。对自己，也对淮南。那天，越过黄牛党，我成功打到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师傅操着本地方言跟我吹嘘这座城市的人杰地灵。我有些怏怏地环顾窗外，在心里感叹，果真是煤城，街道还是房屋，都像染了一层灰。

　　学校位于洞山西路。当出租车停在校门口时，我差点将行李塞回车里，直接去火车站买回程的票。但下一秒我又安慰自己，也许每所大学的新校区，都有那么一点孤独与荒凉。

　　推开宿舍门，我认识的第一个女孩是肖肖。肖肖后来回忆说，你那天的脸臭得就像街上的臭豆腐。而我能想起来的细节里，肖肖说她是“哄台人”，后来才知道她是本地凤台人。我纠正她的读音，她一脸认真地说“我真的是哄台人啊”。我被她那副可爱的样子逗乐了。

　　肖肖是淮南人的一个小缩影。

　　她和我后来认识的很多本地人一样，性格粗犷豁达，心里搁不住事，容易冲动。但她做事讲原则有规矩，时常冒出一句当地俚语“打碟讲碟子，打碗讲碗”。和我们有分歧时，她会睁着无辜的眼睛分析利弊后，加上两个字“可管？”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却让人觉得霸气外露，不好意思再拒绝。

　　宿舍有个家在本地的姑娘，实在是种莫大的福气。肖肖总有办法分辨出哪家是正宗的淮南牛肉汤，哪家的地锅鸡味道好。当然，在我们抱怨淮南满是雾霾时，她马上就会跳出来，如数家珍地报出这座城市的各种第一。诸如华夏第一块豆腐，历史上第一部绝代奇书《淮南子》，黄河以南第一大整装煤田等等。可即便是这样，我也很难爱上这座城市。

　　偶尔塞着耳机漫步在校园里，抬头看一眼灰得像哭过的天空，我觉得人生没劲透了。

　　在心里达成和解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盛大的失意里。那种失意就像风湿病，遇上雨天总会发作一次。又像是淮南的天气，常常处于神经病的模式。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淮南不南不北，或者说可南可北，气候有些古怪。当地流行一个比喻，说这里的冬天爱上了这里的夏天，为了在一起，他们消灭了春天和秋天。从此淮南人民过上了胡乱穿衣服的生活。今天穿短袖，明天穿棉袄。

　　最不喜欢的，是淮南的冬天。那种冷，赤裸且刺骨。整座城市像是被装进了冰箱，冷到有种“淮南皓月冷千山”的落寞。而淮南的夏天，却又是出奇地热。好像随时都能下场雨，淅淅沥沥地永远晴不了。这样的四季轮回里，心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喊“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是的，我一度想要离开。

　　我理想中的城市，应该是凌晨一点下楼，也能在便利店买到一份暖胃的关东煮；应该是周末的下午时光里叫上闺蜜，能随时找到一家满记甜品，或者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而这座城市有什么呢？即便吃个KFC，都得绕到最繁华的中心城区。这里有他们引以为傲的避风塘。只是，去朝阳路的避风塘小坐，总觉得少了点随心所欲，有些故弄高雅。

　　直到有个周末，宿舍的姑娘们嚷着要一起去逛街，我被拉着坐上3路车。我们去苏果超市买零食，去三福买打折的裙子，去美食街从街头吃到街尾。年轻姑娘的青春，在灰色的天空下，明艳而招摇。

　　是在那个瞬间，我那颗浮躁的心，突然安静下来。有位作家说“接纳才是最好的温柔”，我真是喜欢这句话带来的蛊惑力。既然这四年我只能待在这里，那不如试着去接纳它。那时已经是2007年，我至少在心里，和这座城市渐渐达成了和解。

　　然后，我将自己大部分的空余时间都留给了图书馆。看很多很多的书，写很多很多的文字，斑驳的阳光穿过梧桐的树叶打在身上的时候，我背着双肩包将青春一点点走得明亮起来。

　　一碗牛肉汤红了眼眶

　　2008年夏天，我在淮南谈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场恋爱。陈泽问我暑假要不要做兼职时，我没来得及问具体细节，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陈泽是广播站的学长，我喜欢他很久了。因为他，这座城市像是被涂抹了一层金黄色。

　　一起留下来的，还有肖肖。

　　我和肖肖在学校门口租了一间公寓。里面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当我们将各种生活用品一点点塞满房子时，两人都异常兴奋，像是彻底告别了父母的庇护，有种赤手空拳闯天下的新鲜感。特别是我，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能见到陈泽，在梦里差点都笑出了声。

　　上班的地方，是在国庆路一家留学机构。我们的工作，有时是去街上分发传单，有时是接待前来咨询的客人。因为有陈泽和肖肖，日子变得可爱起来。下了班，陈泽和我们一起坐3路车回学校，去巷子里吃牛肉汤。

　　常去的那家店，门口支着一个大锅，锅里熬着牛骨头，浓香四溢。案板上放着牛肉，杂碎，豆皮，粉丝，葱花，香菜，看起来清清爽爽。我吃不惯香菜的味道，每次都跟老板娘强调，一定不要香菜。陈泽说，淮南牛肉汤就是要加香菜才够劲呀。有时他还会加一块饼，蘸着汤汁，吃得不亦乐乎。这时，肖肖会配上旁白，好吃得羊熊样。

　　有天，肖肖请假回了凤台，只剩下我和陈泽。一碗牛肉汤上桌时，对面的男生突然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我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浓浓的喜悦，然后红了眼眶，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也很喜欢你。

　　多年后，当有人问起初恋是什么味道时，我脱口而出的，竟是牛肉汤。对，淮南的牛肉汤，那是属于我的初恋的味道。

　　珍珠翡翠白玉汤

　　我和陈泽有过一段黄金岁月。我们去龙湖公园坐摩天轮，去八公山吃正宗的豆腐宴，甚至去隔壁的寿县看古城墙。因为陈泽，我一点点发掘这座城市的好。

　　2009年，陈泽考进淮南电视台当记者。看着他在镜头前说着淮南街头小巷的新闻时，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爱上这座城市了。我爱的人在这里前程似锦，我唯一要做的，是努力和他一样优秀，然后和这个男人并肩。

　　这一年的九月，淮南人迎来一年一度的豆腐文化节。作为文化产业管理专业的学生，我们有一次参与文化节实习的机会。开幕式那天，陈泽也在现场。当我拿着矿泉水去找他时，却看到他和漂亮的女主播坐在角落里，暧昧地耳语。

　　《天使爱美丽》里说，你永远不晓得自己有多喜欢一个人，除非你看见他和别的人在一起。我心里的不安，被无限地放大。那种状态像极了八公山上的那个成语典故：草木皆兵。而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加倍对陈泽好。但后来我才知道还有个词叫，适得其反。我们分了手。

　　再去八公山时，身边的人换成了肖肖。吃饭的时候，肖肖点了一道当地有名的菜叫“珍珠翡翠白玉汤”，然后她给我讲了这道菜的故事。故事说的是，朱元璋当年在一次败仗中逃到一个农户家，妇人用将家里仅剩的白菜、豆腐和捡来的土豆给他炖了一锅汤。朱元璋狼吞虎咽吃完，好像从来没吃得这么香过。后来他做了皇帝，吃遍天下美味，却独独怀念当年那一碗汤。

　　我在这个故事里愣住了。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朱元璋当初喝的汤不是一碗，而是一锅，日后还会这般念念不忘吗？所以爱情里也一样，限量供应就好。可惜这样的道理，我明白得有些晚。

　　因为失去了陈泽，这座城市在我眼里也失去了最后的那点光芒。我对它的记忆，浓缩为豆腐、牛肉汤以及八公山上的典故。

　　仅此而已。

　　成了身体里的一部分

　　2010年夏天，当我拖着行李离开淮南时，心里有种忽明忽暗的惆怅。即便是最后一刻，我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爱上它。甚至在上海找工作时，我都有些羞于提起这座城市，总觉得它承载着我人生里过多的不如意。学业和爱情，它都不是我的理想王国。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在上海的街头，偶遇一家挂着“淮南牛肉汤”招牌的小店时，某种情绪瞬间扑面而来。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淮南已经成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这座城市自有它的魔力，在某个时空，唤醒我的记忆。

　　以前我常说，上海是我的风水宝地。在这里，我事业顺利，爱情美满，完全不像当年在淮南时那样狼狈。后来我才逐渐明白，不论是租房的生存本领，还是恋爱的基本功课，我都是因为在那座叫淮南的城市当过实习生，才会在魔都走得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