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

  爱一个人,不就是图他觉得你最珍贵么

  清晨沾着露水的松片叶子

  在孟诘的记忆中,2011年冬天冷得彻骨,天总是阴沉着,云冻欲雪未雪,寒意分外钻进骨头。一向抗冻的她也穿了一件羽绒服,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羽绒服是从王楠姐的店里拿的,灰粉色,大毛领,很衬她。

  20岁时的孟诘,眉毛长得格外好,像小重山。但也清贫,贫穷像咳嗽一样掩盖不住。

  王楠在大学旁的巷子里开了一家衣服店,孟诘在这里兼职一年多,开始不肯拿,一定要付钱,被王楠一手拍了回去。三十出头的王楠不会再为钱发愁,她有一位年长的神秘男友,总是来去匆匆,怕她闷,给她买了一条狗,又给她开了这家服装店。王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开着好车,抱着狗来店里。风铃响,在一堆衣服里忙着挂烫的孟诘冲她笑,“楠姐,来啦。”她喜欢这个女孩,漂亮,聪慧,有野心,想过上好日子。

  这天店里来了位客人,同系的风云女生沈青,她见孟诘,有些吃惊。倒是孟诘坦然,“我在这兼职,看中了给你打折。”沈青莞尔,开始挑衣服,不过半小时已经试了六套,略一踌躇,道:“都要了,帮我包起来吧。”四千块相当于普通大学生半年的生活费,孟诘有些吃惊,收了钱,打包好衣服,送她至门口,“要不要我帮你拎回宿舍,有点儿沉。”

  “不用啦,有人来接我。”

  孟诘这才注意到巷子口停了辆红色跑车,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白色麻料衬衫,浅色破洞仔裤,鼻梁上架一副彩片墨镜。

  “呵,就进去半小时,斩获这么多。”

  他的声音底子是温润的,像清晨沾着露水的松片叶子,然而不知缘何,浸了一股子玩世不恭,因而显得油腔滑调。

  沈青道:“我给你们介绍下,孟诘,我同学。宋微橖,算是我们学长,10级编导专业的。”

  那是孟诘第一次见到宋微橖,她望着他被墨镜遮了大半的脸,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他则明目张胆地挑了挑眉。

  辣是一种轻微的痛感

  一个星期后,沈青来找她,开门见山,“你要不要做别的兼职,提成比卖衣服高多了。”

  沈青是来帮宋微橖做说客的,其实是去宋的公司当公关,接待投资商这类重要客人。宋有一家影视小公司,公司开在大学边,孟诘也偶尔看到宋微橖的跑车载着美女招摇过市,模样狷介,但不知为何让人讨厌不起来。大概有副好皮囊,又是白手起家,难免有些得意忘形。

  宋微橖在公司见到沈青领来孟诘,嘴角咧了咧。孟诘则在心里想:“不偷不抢不卖身,这钱凭啥不赚。”

  当晚就有饭局,山西来的几个煤老板,听说电影赚钱,想投两部试试。宋微橖定了个雅致包厢,好酒好菜招待。孟诘留意听着,这一晚的生意谈得应该是很顺利的,散场的时候宋微橖脚步有些虚浮,递给她们两个信封,就独自打车走了。

  孟诘打开来一看,两千块,咂了咂舌。沈青揽过她的肩膀,“今天晚了,宿舍早锁门了,去我那将就一晚。”沈青租了个干净的一居室,没有女生宿舍的拥挤,嘈杂,孟诘躺在这张香软的床上,心中感慨,好日子是会上瘾的。

  那年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孟诘从宿舍里搬出来,宋微橖在楼下等她,冷得直跳脚,却见她只拖出来两个行李箱,撇了撇嘴,“杀鸡焉用牛刀。”却还是尽心做车夫,到了小区里两手拎上五楼,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有点滑稽。孟诘想起沈青说的,“他呀,对每个认识的女孩儿都很好。不过,对谁都好,也挺令人失望的。爱一个人,不就是图他觉得你最珍贵么?”

  孟诘望着认真给一株快死的植物浇水的宋微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天怪冷的,我请你吃火锅吧。”

  他们之间的情谊,就是从那一顿天寒地冻里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的。宋微橖带她去一家叫“老地瓜”的重庆火锅,隐在一幢老房子里,带个敞亮破旧的院子。满院的白雾,混着牛羊的肉香和辣椒花椒热烈的香味,像如梦境一般。他们都是无辣不欢的人,在这口味清淡甜腻的城市,能结伴饕餮辣椒的人像遇知音。孟诘被辣得满脸通红,仍是一杯杯喝着冰水,把筷子伸进牛油辣锅里。

  宋微橖好奇,“你是重庆来的还是四川来的?”

  “我苏州人。吃过一次辣就上瘾,没办法。”

  “维基百科上说,辣其实不是味觉,而是一种轻微的痛感,所以让人迷恋。”

  孟诘看着宋煞有介事的样子,蓦地笑了。

  对蔓延的爱意束手无策

  孟诘不去王楠那了,王楠没多说什么,只是关照她:“不要学我,爱情和男人都不是长久的依靠。”

  孟诘心里是向着好的,她的功课优秀,努力一把保研不成问题。她不愿意用“利用”这样的词语形容她和宋微橖之间的关系,说是帮助更恰当些,他们对彼此都是有价值的。只是时间久了,心中难免生出失望来,宋对她,对沈青,或别的漂亮女生都是一样的,不偏不倚。而她心里对他有些不一样了:见他深夜喝酒会心疼,恨不得把酒全倒进自己喉咙;他给她信封的时候也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了,脸红一阵白一阵,要命的尴尬。而宋微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揽着她的肩膀,语气狎昵,“你应得的,拿着。”

  这年寒假回家过年,孟诘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火车,宋微橖却在此时出现。他把孟诘送到车站,又从后备箱拎出一大袋零食,让她路上吃。孟诘的心就在一瞬暖了,车站外天气冷得肃杀,她只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春暖花开里。这个男人有帅气的面容,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体贴,也有一点薄情,一点见异思迁。可是他现在深情地望着自己,灿烂地笑着,“孟诘,来抱一抱,新年快乐。”抱着,他偷偷往她衣兜里放了一个红包。

  孟诘在火车上才发现,里面一张簇新的一百元,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孟诘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孟诘想哭。只是孟诘的心,很快也就冷了下来。她知道不是独有她有这样的待遇,他给每个女孩包了红包,至于是不是都有一张纸条,她已经不在意了。她长长嘘了口气,对蔓延的爱意束手无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为力。

  只有躲。躲是侧着半个身子藏在几棵树后,心里见不得光。

  就是想给你讨个好彩头

  新年过后再回到学校,孟诘不愿意去宋微橖那里了,她躲在租来的小居室。宋微橖打电话过来,她挂了;沈青喊她出去玩,她也拒了。

  门铃响了,宋微橖站在门口,手中大包小包的吃的,“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车里还有电磁炉和锅。”这是宋微橖帮她搬家后第二次来这里,和那时的四壁萧然相比,眼前的景象温柔很多,也多了很多暖融融的烟火气。他望向在厨房里低头洗菜的孟诘,居家的打扮,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侧身去拿盘子,头顶有一盏小吊灯,照见她侧面的轮廓,脸上的小绒毛,淡淡的。他们面对着面涮火锅吃,白雾从中间蒸腾起,看人都有几分不真切。孟诘低头,淡淡地:“我喜欢上你了,你以后不要来了。”

  宋微橖沉默了会,说道:“孟诘,过年的时候我给你发的短信你都没有回。你要知道,只有给你的红包里,有我自己亲手写的纸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给你讨个好彩头。我对你和旁人有一些不一样,但是我并没有准备好,孟诘,我可能不会结婚。”

  孟诘垂下眼,神情恹恹的,“我懂了。”

  宋微橖诚意挽留,“或许你毕业以后可以来我的公司,你学传媒也算专业对口,我们给彼此一些时间相处,也许到时候想法就变了。”

  就这样,孟诘留了下来。母亲在家乡得知她没有读研,也不准备回来,而是进了这么一家小公司,气得一个月没有给她打电话。

  只是她和宋微橖,仍是恋人未满的境地,那天是她生日,他一定要带她去商场买一样礼物。她也没有挑奢侈品,而是选了一个金镯子。

  宋微橖嫌弃道:“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金子。”

  “但是保值啊,以后你缺钱了,可以拿去换钱。”

  宋微橖一怔,“傻丫头。”

  孟诘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你才知道我傻么?”

  他的大手覆盖上来,遮住她的眼,“孟诘,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孟诘以为,只要自己硬住心肠,不放弃,她和宋微橖是会有很多时间的。直到那一晚,她应酬的客户乘醉轻薄,宋微橖赶来的时候,孟诘已是衣衫不整。客户在一瞬间清醒了,连声道歉,并表示为了补偿,愿意签下他们一直在谈的合同。宋微橖看着孟诘,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她的眼眶也红了。心里觉得万分羞辱,也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活该。

  孟诘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三天,宋微橖锲而不舍地在门口守着。开门见他的时候,地上一地的香烟屁股,他衣服皱着,喉咙哑着,“孟诘,我也有我的难处,我可以补偿你。不然,我给你买辆车,你驾照也考到了,正好练练手。”

  孟诘看着他:“我要的,只是一句对不起。”

  他吁了一口气,去握她的手,“孟诘,对不起。”

  她却低头笑了,“车钥匙呢。”

  他讨好似的递上自己的车钥匙,“先拿我的去开,回头带你去挑。”

  宋微橖的那辆车,当晚就被孟诘撞毁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人也重伤,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宋微橖来看他,只字不提车子,哀哀的眼神,好像是心疼她的。

  只是孟诘的心,冷了,败了。

  宋微橖走后,沈青也来看她,立在她面前一脸愧疚,“早知道我就不喊你来了,还害了你。”孟诘轻轻提了提嘴角,“不来也就不会认识他了,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

  她好了以后就自己出院了,什么人也没通知,换掉了手机号码,从此杳无音讯。

  碰着触着的都是荆棘的花

  人们是怎么去形容故乡呢,有一个日本人说:故乡啊,碰着触着的都是荆棘的花。

  回到故乡的第三年,孟诘深深体会到这种荆棘的花,心里是暖的,有着落的,只是也有些微的疼,放弃过往的疼,平庸日子的疼,过密亲人的疼。

  只是人生确实是会到这样一个阶段,觉得自己不会再有大的变数了,就此停了下来,像一艘搁浅了的船。也有人说这是尘埃落定。

  在这几年里,孟诘和旧人唯一的联系是沈青的婚礼。新郎外表并不出众,举止的细枝末节处却是很温暖。在化妆室的后台,沈青拉着她的手,“你走了以后,宋找了你很久。”

  孟诘的心里微微动了动,“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沈青摇头,“好久不见了。孟诘,我戴哪个头纱好看。”

  沈青的婚礼后不久,孟诘接到一个陌生来电,那人在那头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孟诘吁了口气,“是你啊……”

  去寻他的路程,要乘一辆火车,再换一辆长途车,到达这个边陲小镇的时候,天微明,春日的气息,并不寒冷。孟诘看到站台上站着一个朴素打扮的男人,他有结实的肌肉,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张久违的面孔。倒是宋微橖,好像他们只是一阵没见面的老朋友,云淡风轻地抱了抱她,接过她小小的行囊,带她往回走。

  “去我的农场吃个早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刚挤好的牛奶,刚下的鸡蛋,刚摘的蔬菜,时间都刚刚好。”他的语气很雀跃。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镇,被一条很老很老的铁轨一分为二,每天都会有数次短暂的封锁。孟诘遇到了,她和宋微橖并肩站着,看着运煤的黑漆漆的老式火车不快不慢地经过,发出铛铛铛的声音,阳光也一点点从天边溢出来,宋向她描述的那个温暖的农场就在铁轨的对面。封锁快要结束了,身边多了几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当地村民,一只小黄狗蹭了一下她的裤脚,欢快地跑了,这个清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平静而美好的。

  孟诘却在这一刻,特别想哭。

  文|陆小寒 编辑|艾叶草 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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