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我们用尽一生力气,也不过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首《珍重》罢

  同岁的小胖子

  任小雯小时候,住在乡下,隔壁住着祝明亮,一个跟她同岁的小胖子。

  搬来的第一天,祝明亮就乐颠颠跑过来,身子躲在屋子外面,只露出一个头,半咧着嘴,看。扶住门框子的小胖手黑黢黢,时不时抹一把要流出来的鼻涕。

  小雯坐在大皮箱上,摆弄一只陀螺,她皮肤黝黑,神色睥睨,紧闭的嘴角天然向下弯。这副样子的小雯,尽管留着刘海,仍然自带一股大哥气场,不怒自威。

  小胖子祝明亮一眼就被征服,仿佛维斯特洛大陆的臣民见到丹妮莉丝骑龙,连下跪都被惊忘了,一缓过神来,心里就只剩下一个词:“女王!”

  他当然没有真的喊出来,他只是抽鼻涕的声音太响,引起了女王的注意。任小雯抬起头,看了小胖子几秒钟,面无表情地说:“窗台上有个弹弓,帮我拿过来。”祝明亮得了令,飞一般窜向窗台。

  那便是他们友情的起始——一开始,就奠定了双方悬殊的地位。那个下午,任晓雯没有再把注意力从弹弓和陀螺之上转移,而祝明亮,仿若一只忠心耿耿的柴犬,趴在任晓雯家的麻袋上,等待被传唤。

  白云像棉花一样柔软

  夏秋之交,东北平原上青黄相接,初秋傍晚的风漫过田野和灶间,停在小姑娘的发梢。任晓雯的刘海迎风舞动,她坐在院子中央,面前撒一把小米,手里支着弹弓,扎马步一般纹丝不动,一射一个准。

  麻雀接二连三毙掉,每倒下一个,一边歪着吹口哨的祝明亮就一个猛子蹿起来,把麻雀尸丢进随身的布袋子里。

  很多年之后,任小雯想到这一幕,仍然会忍不住纳闷:一个一身肥肉的胖子,是如何做到灵动如斯的呢?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敏捷,他只是在某种强大的气场之中,被倒逼出了某种本能。

  因为任晓雯的到来,祝明亮再也不被任何其他人欺负,当他们联手赢了方圆五公里之内所有小孩的弹珠之后,祝明亮基本奠定了他在该区域的二当家地位。

  胖子拎着满满一布袋子弹珠跟在女王身后,田野里齐腰的大豆,饱满的玉米棒子鼓胀得像婴儿手臂,却偏偏结出了枯黄的须子,仿佛一个胖老头留着山羊胡。

  天空瓦蓝,白云像棉花一样柔软,说不清是谁成全了谁的自信,有对方在身侧的两个人,都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

  不对,祝明亮还是怕的,他怕任小雯。

  你们家的向日葵不要冲着我们家开

  再宽厚的胖子,也都有一块脆弱的自留地,这块自留地偶尔被任小雯挤兑得播不了种,祝明亮就会赌气不理人。尽管撅着嘴背过身子去,却忍不住斜眼瞟一眼,若是还不理,就要闹出点动静,扔一盒扑克牌,或者碰翻青蛙缸。

  多半情况下,小雯在他肩膀上打一拳,吼一声:“有完没完!”俩人必定和好如初。也有那么几次,直接捉住胖子衣襟,甩出去,砰一声关上家门,外面怎么号叫都不理。

  小雯爹从外面回来,看见隔壁小子撅着嘴满院找石子儿,池塘边上垒起一个小山,小雯爹一脸纳闷走进门,却见闺女冷哼一声:“他生气我揍他,要把咱家池塘填满。”

  说着,放下手里刀片,推门大步走过去,雄赳赳如天神下凡,一脚踢飞了石子山。

  又一次,胖子站在两家共用的院墙之上,踮起脚,伸着胳膊,拼尽全力够那一个个向日葵花盘,小雯爹看见了,远远的喊了句:“小心着点,别跌下来摔着!”却见他脸上还带着泪珠,没人理也只是默默啜泣,听见有人关心,一下子就变成号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正午的墙头,跌进泥巴里去。

  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喊,嘴里像含着块糖:“你们家的向日葵!不要冲着我们家开!不要冲着我们家开!”

  小雯爹还没有听清说的是啥,就见任小雯斜冲出来,红色小毛衣化成一团火焰,仿佛哪吒踏着风火轮,风驰电掣,转瞬之间飞到墙头,一把把祝明亮推倒在地。

  多年后任小雯仍然记得那个秋天的正午,凄惨的哭声、胖子满嘴血泥的样子、明亮妈差点手撕小雯爹的壮观场面。

  饶是如此,任永义仍没舍得打她半个巴掌,七岁的男孩摔掉了三颗待换之牙,邻里之间冷战了个把月。

  但第二天傍晚,祝明亮就彻底原谅了任小雯。

  青春期之所以称之为青春期

  小雯没有妈,语文教师任永义缅怀亡妻的方式也并不特别,就是没有再找——多少也怕跟小雯合不来。任小雯脾气古怪,学习成绩却好,同样疯玩疯闹的两个人,名次所差悬殊,这个“微小”的不同最终成了一个蝴蝶效应:没人重视八岁小孩的成绩,但它却是十四岁初中生安身立命的资本。

  小雯爹严肃且认真的找女儿谈了一次话,发挥他语文老师的特长,吐字清晰、主题明了:“隔壁的胖子不能每天骑自行车载你上学了,长大之后,女生跟男生要保持距离。”

  书生任永义内心非常紧张,为了有理有据甚至找出了一本久远读物,搬出了“青春期”这种新锐词汇,妄图让一贯意志强悍的女儿折服。

  然而他忘了,青春期之所以被称之为青春期,就是因为它谁的话也不听,叛逆才是青春的终极底色。

  跟许多年以前一样,任小雯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爸的教育,然后该干吗干吗。

  焦虑的任永义只能曲线救国,他在一个晚霞如火的黄昏拦住了祝明亮,放学铃声刚刚响过,胖子敏捷的推出自行车,脸上带着即将接驾女王的激动神色,一抬头,却看见女王她爹站在门口。

  “任……任老师。”

  任永义先是递了半包花生牛轧糖给胖子,施施然坐在水泥台阶上,祝明亮剥开第一颗牛轧糖欢乐的开嚼,他瞄了一眼,两排牙齿雪白整齐,没有一颗不对劲。这才偷偷吐一口气,手放上膝头,开始语重心长地劝服。

  然而,演说刚刚开了一个头,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声音:“爸,你干啥呢?”

  那天晚上,任永义接受了批评教育之后,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许诺:“胖子没有朋友,我欺负他这么多年,不能不管他,等上了高中,自然没办法一块走了。”

  那之后的光阴,流逝得异常快

  果然,如她所料,任小雯顺利升上省重点,祝明亮在鞭策之下,最后一学期发愤图强,勉强过了普高及格线。明亮妈久违地对任家有了笑脸,任永义也终于偷偷松了一口气。

  那之后的时光,流逝得异常快,如火如荼的三年高中,紧绷如弦的备战,每个夜晚九点,晚自习结束之后,任晓雯都要自学到深夜。

  十一点半,胖子房间准时闪灯三下,窗口的任小雯正好能看到,那是一个没有手机的年代,闪三下灯是唯一的沟通方式。没什么特别含义,无非是想说“我也在这儿”吧。

  高中三年,男生身高猛窜,祝明亮彻底摆脱“胖子”这个绰号,两家共用那堵院墙也只及他腰,偶尔周末借练习册或讲几道习题,任小雯眼见祝明亮越来越高,由平视到仰视,对面那张脸,由圆鼓鼓变成棱角分明,仿佛只是一朝之事。

  三年,小胖子祝明亮成为翩翩少年,考取了本地的三本,任小雯如愿以偿去北京读书。

  时光带走什么,又带来什么,无从计划。时间这条线,一直前行,无法后退,所以彼时那端,就显得弥足珍贵。

  没有归人,都是过客

  2015年,律师任小雯陪做电影营销的男朋友看一部文艺片,贾樟柯的《山河故人》,里面说:“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电影里,赵涛送幼年的儿子回上海,儿子问:“我们为什么不坐高铁?”赵涛说:“慢车可以让妈妈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知道母子终将渐行渐远,一擦肩就是两岸,所以人为地延长了相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与儿子共享了一首叶倩文的《珍重》。

  爱人终将远离,父母终将过世,子女终将长大,所有关系都会结束,人类生来孤独,死后亦然。没有归人,都是过客。

  而陪伴的意义,就是十几年之后,大洋彼岸的儿子听到《珍重》时的悸动。

  我们用尽一生力气,也不过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首《珍重》罢。

  任小雯在电影院哭得肝肠寸断。

  她想起她上大学前的火车上,背着家长,他送了一程又一程,每次到站赶他都不下。他不是真蠢,他只是用宽厚给聪明放了个假。从五岁到十九岁,十四年光阴呼啸而过,月月年年之后,终于走到了分岔路口。

  他心里明白的啊,小雯不会回来了,而他也不会离开,北京和东北老家,隔开的不再是一堵随时可以翻越的墙头,更不是简单的一千多公里。他们终究会成为两个世界里的生活样本。

  她想起八岁那年的黄昏,祝明亮趴在墙头朝她笑,袖子上沾满泥土,一咧嘴,就露出空了三颗门牙的牙床,他说话含糊不清,嘴里像含了一块糖,他说:

  “嘿,我都不生气了,你还哭啥?”

  文|于美天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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