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温州灯火辉煌

　　想喝塑门街上的咖啡

　　想吃纱帽街的海鲜丸子

　　还想听一直没有听完整过的《琵琶记》

　　迟早要逃走的

　　我喜欢温州，是后知后觉的。温州是一座沿海城市，因为是民营经济发展地，所以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有了“南有吴川，北有温州”的美誉，因为温州人太有商业头脑，又被称为“东方犹太人”。

　　许多年前在温州的小摊小贩后来都成了各企业公司的老板，我爸显然生不逢时，他去温州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创业潮，只是在电子厂打工，累积多年后才在鹿城区东阿外楼开了间海鲜干货铺子，那一整条街都是卖海鲜干货的，一年四季都充斥着咸鱼混和海风的腥味。

　　我还记得十七岁的萧晓坐在她家门口带着海鲜味的凳子上，捧着脸说，为什么电影里那些坏人总是炸香港，怎么不来把温州给炸了。

　　她在末尾还加一句，我迟早要逃走的。

　　去哪儿？我问。

　　去哪都行，不要在温州。萧晓说，她真是厌极了温州。

　　我坐在自家的板凳上，整理新到的鱿鱼干不以为然，因为在温州住了十七年的我才更有资格说这句话。

　　萧晓和我家一样，爸爸从工厂打工存了钱，开了一家干货批发店，但她比我晚几年来，我四岁那年就来温州了，会说地道的温州话，但我们都不是温州人。

　　温州有太多像我们这样的人，父母辈早年来温州打工，安定后再接老婆孩子过来。既不能把温州当做家乡，又不能当做归宿，每年春节还要坐很久的火车，回真正的湖北老家去。每当别人问起，我故乡是哪里的时候，我总是犹豫半天说不出口。

　　萧晓本想通过考大学这个方式逃去外地，结果没考上，只得念了技术学校，而我成功逃走了，从温州考去了厦门。

　　站在厦门的海边时，我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曾经不爱吃的东西

　　在厦门上学后，每个学期回家一趟。大学头一年，寝室的姑娘们坐在一起自我介绍，轮到我，为了简单明了，我说我来自温州。不仅是因为父母在温州，还因为我在温州长大，会说温州话。

　　温州话又被称作南吴语或者瓯语，说起来拗口，外地人通常都听不懂。网上甚至有一个全国最难懂十大方言，温州话名列第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但是大二时，室友跟其他专业的妹子吵架时，拉我上阵，我一开口，那些姑娘都愣住了。

　　每个学期去学校，我就会被室友要求带特产，而温州最著名的特产莫过于鸭舌。以前在温州的时候，几乎每周饭桌上都有一盘酱鸭舌，所以没觉得特别好吃，到厦门读书之后才发现，鸭舌竟然成了我唯一怀念的美食。每个学期从温州到厦门，我的行李箱几乎都被鸭舌占领，到寝室之后还必须藏一包在背包里，最后还是难逃室友的鼻子，不得不拿出来共享。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厦门工作，回温州的机会越来越少，只能从网上买来解馋。

　　在厦门好几年也没爱上沙茶面和土笋冻，于是，我又开始怀念温州其他的美食了，比如马鲛鱼、山楂糕、矮人松糕，每一样曾经不爱吃的东西，都成了此刻的心头好。

　　故乡未必只能是出生的地方

　　工作第三年，我认识了孟小筠。他出生在厦门，但祖籍在温州，逢年过节也会回去看看。

　　他和我不同，他很喜欢温州，把温州视为故乡，他喜欢百丈靚，也喜欢丽水街，更喜欢温州南戏，他还说以后他想生活在温州。我有些错愕，也有些惭愧，在温州那么多年，他说的那些地方许多我都没有去过，因为常要帮父母看店，我的生活轨迹只在东阿外楼那一带。现在的温州人，分本地人和外来者，有些温州土著称呼外地人叫做外来猴，好听一点的叫新温州人。

　　但是不管是外来猴，还是新温州人，我从未真的了解过温州、甚至没有听完过一段南戏。

　　温州南戏是中国最早成熟的戏文形式，称为戏文，又有温州杂剧之称，居民区的巷堂里会有戏台，每周都有人穿着姹紫嫣红的戏服唱《琵琶记》，台下坐着老头老太太，而我每回路过，都匆匆跑远了。

　　也许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我跟孟小筠开始交往了。后来孟小筠才坦白说，他最初注意到我，只因为我是温州人，我跟他解释，我是湖北人，只不过在温州长大，他笑着说，故乡未必只能是出生的地方。

　　我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好久，温州两个字，在我脑海里仿佛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去年，萧晓终于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温州，原因是她交了一个上海的男友，在她妈妈的极力反对下，她还是悄悄跟男友去了上海。

　　今年夏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家里的铺子被台风吹毁了。我跟公司请假，连夜赶回温州。

　　东阿外楼那边一排干货店都受损了，铁皮屋的铁皮不知去向，地上的海带被水泡得老大。这一次店铺损失很大，我爸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叹气，我妈一筹莫展地挤掉鲍鱼的水份。晚上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

　　房东要修葺店铺，街上的店铺只能歇业，我又不忍心马上回厦门，索性请了一周的假陪爸妈。我想去孟小筠说的那些地方，于是提议带爸妈去散心。

　　我们从百丈漈开始，去了天顶湖、玉苍山和雁荡山，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温州竟然有那么多山水，我爸妈也觉得惊奇，尤其是我爸，很感慨地说，以为就要在温州过一辈子了，却还不知道温州原来是这个样子。

　　我深以为然，也对从前说厌恶温州的想法感到羞耻。

　　我在电话跟萧晓说起这件事，以为她会笑话我，没想到她出乎预料地说，其实去上海之后，她也挺想念温州的。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好久有关温州的话题，包括美食，包括她在上海说温州话觉得好时髦，因为大家都听不懂。

　　聊到最后，我忽然有些心酸，没来由的替温州感到委屈。

　　小时候初来温州的情形

　　国庆节，我带孟小筠回温州见父母。我爸妈一听说是温州人，有些惆怅。因为在温州有一个约定成俗的规矩，那就是温州姑娘只能嫁温州人，换言之，温州男人通常不被允许娶外地姑娘。

　　究其原因，不是什么习俗，而是因为温州土著大部分有钱有势，看不起外地人，如果女儿嫁了外地人，在亲戚朋友里就会抬不起头来。所以，外地人无论在温州生活多久，都没办法真的融入温州，成为一个真正的温州人，但是我们也不必融入他们，也不妨碍把温州当成故乡。孟小筠解释说，他父母很开明，不会有这些顾虑，我爸妈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其实在我来厦门后才发现温州算不上宜居城市，人口杂乱，城市建设也一般，至今还没有通地铁，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工厂。尤其是鞋厂，据有人统计，全国人穿的鞋子，有％56的鞋底下印着温州生产，再就是眼镜厂和打火机厂，简直不胜枚举。

　　大家都知道浙江人有钱，也知道最有钱的地方是温州，仅仅是温州就有2000多个亿万富翁，500多个人里就有一个千万富翁，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百万豪车，我一直觉得温州大概就是全国贫富差距最大的城市了。

　　而我这种卢瑟，从秋天开始竟然有了想回温州的想法，没其他原因，只是想回去，想喝塑门街上的咖啡，想吃纱帽街的海鲜丸子，还想听一直没有听完整过的《琵琶记》。

　　就算是大海里的一条沙丁鱼，也有自己生存的法则，所以我没什么好怕的。我还想着，帮我爸妈扩大干货铺面，然后在网上开店销售，有生之年做不了千万富豪，也要朝百万富翁努力啊。

　　我告诉孟小筠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很开心，还答应明年春天陪我一起回去。

　　萧晓在微信里告诉我，她跟男友分手了，她想回温州。

　　不想逃走啦？

　　不逃了，我想吃温州鸭舌。

　　我想起鸭舌的美味，真想明天就回去。

　　文|陈若鱼 编辑|艾叶草 设计|Stephan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