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过旧天台

  如今,她已走得高而远,足够让金钱是金钱,爱情归爱情

  走在夜里的年轻人

  余美心第三次见到乔纳森的时候,大半颗心就随着那杯冻柠茶一起,摇摇晃晃地递了过去。

  在头顶掠过的启德机场飞机的轰鸣声里,乔纳森用蹩脚的粤语对她说:“唔该。”

  余美心一直讨厌这机场,整日有飞机起落,贴着居民楼发出巨响,有时带起的风还会将晾在天台的衣服吹到地上。但现在,余美心看一眼乔纳森身上的机师服,觉得贴近机场也是有好处的。

  打烊时,前来结数的老板翻来覆去地数着钞票,总短一杯冻柠茶的数。来接余美心放工的赵振豪在一旁仰头叼着汽水管子说:“算啦老板,别数啦,一杯的数而已,我替她补上,让美心回家啦。”

  赵振豪最知道她,一家妇孺等着余美心的工钱吃饭,对他只是一杯冰柠茶的钱,对余美心则是两餐的大米或是一天的青菜。但余美心说:“我自己出。”

  在九龙城寨里长大的余美心每一分钱都不会白花,只是原因却不能明明白白告诉赵振豪。

  赵振豪看着她掏出她那奉若珍宝的小布包,将钱投进钱匣子里,赶紧跟着站直身子,熟练地帮她关灯,拉下卷闸门。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两条街道,走进城寨。城寨里光线昏暗,道路交错,但他俩轻车熟路。赵振豪看着余美心关门落锁,才隔着门大声同她招呼说:“那我也回去了。”

  他家在城寨另一头,全家自内地来,父亲没有香港的行医执照,只能在无人管得到的城寨里安家做无牌牙医。牙科挂牌第一天,头一个客人就是八岁时的余美心,她烂了一颗牙,痛得直哭,但死活不愿意躺上治疗椅。赵振豪钻出来,去帮余美心的母亲按住她,他大声说:“病要治才能好得快,拖下去要越来越痛的。”

  余美心听不懂他的普通话,她的粤语赵振豪也听不懂,他任由她骂完了肚子里的全部脏话,才松开手问:“现在拔掉是不是舒服很多?我爸讲过,我们这个年纪牙还会再长,你那颗也会再长出来的。”

  牙不痛了的余美心才比较容易分出好歹,为表谢意,她教赵振豪学粤语,从那一肚子脏话学起,她告诉赵振豪,在城寨里会骂人才会有天下,才不会有人欺负你。

  赵振豪跟着余美心学会了骂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粤语,也学成了余美心的跟班,从前等余美心放学,如今等余美心放工,城寨十二点的夜里,总是他跟在余美心旁边走。

  请一杯冻柠茶

  乔纳森再出现,还是下午两点,又一班飞机到港。他站在柜台外问:“对不起,我上次是不是忘了付钱?”余美心冲他笑:“没关系,就当我请你一杯茶。”乔纳森也笑:“谢谢你,那么今天请让我回请你一杯。”

  他不知道这是余美心小小的试探,在城寨众多靠笑容吃饭的女人中长起来的余美心已经明白,乔纳森对她起码有一点点好感,否则,他只会打开钱包说谢谢你,多少钱我还给你。

  这一杯冻柠茶换了余美心整个下午的好心情,赵振豪来等她放工时,她仍面露微笑。“搭到话了?”余美心被赵振豪的问话吓得一哆嗦,原来他看出来了,她的那点心思他看得透极了。

  “是,他约我后天晚上出去走一走。”“他除了还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内里早就是不折不扣的英国人了,你同他有什么可聊?”余美心被人看穿的火烧了起来,她将他推出店外,问:“有什么不可以聊?拍拖嘛,最多讲你好帅,你好棒,他跟我讲你真可爱,你好漂亮,我也都听得懂。”

  赵振豪看她一眼:“这样拍拖有什么意思?两个人要聊得来才好玩,你跟那个洋佬不会聊得同我们俩一样开心。”“只开心有什么用?”余美心翻出空口袋给他看,“我赚不到半毛钱,你也考不上医科。”

  赵振豪第二次考医学院没考上,他父亲拿出半套新仪器的钱替他请了全科的补习老师,但赵振豪耸耸肩,说他根本不想念,他跟着父亲学的那一手足够在城寨里把牙科诊所继续开下去了,“城寨里的人不认牌,只认效果,我治得好,谁管我有没有那张执照?”

  余美心突然生出了一点抗拒,她想赵振豪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城寨了,放任自己继续蜷缩在那一块黑压压、宛如城市创口的地方。

  而她,她是要离开城寨的。

  穿拖鞋的人走不出去

  余美心从小就计划了离开城寨的十几种方法,但一一夭折。她本来想靠读书,但家境不允许她一直读下去;捞偏门,又过不去自己那关,城寨里被溃烂成泥的女性们都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只能先去做一份工,攒一点钱,到时候自己也开一间铺子卖饮品,但她的店要开到中环去,客人都是斯斯文文的白领,里面也许有一个大好青年。

  现在这一步要提前实现了,不必等她的铺子开起来,乔纳森就出现了。运气好的是,乔纳森不是个不堪的中老年人,付出一点真心并不太难,这让余美心觉得自己不那么可鄙。

  有很长一段时间,余美心和乔纳森交往得颇为不错,乔纳森对香港这一爿地很感兴趣,让余美心带他去看唐楼、拜庙宇、吃全世界独这里有的豉油西餐、向余美心学讲粤语,虽然学来学去都一直讲得蹩脚。但再往下去,唐楼探完,豉油吃腻,两人就有些无话可说。

  余美心能说的,不过是昨日有醉客闹事,还好被人拦下,今天有顽劣街童不付账就想跑,被她追出半条街捉住。而乔纳森有意要与余美心分享他的蓝天白云,异国风土,但他的粤语不够用,英文余美心又跟不上,他们只得在静默地对视片刻后用拥抱亲吻来扫除这一丝尴尬。但余美心知道,拥吻不可能永世用下去,说到底,是她的世界太小。

  余美心去找赵振豪,问能不能跟着一起听他的英文课,赵振豪不客气地说:“来了你也跟不上进度。”不等余美心发脾气,他又说,“还是我来教你吧,从前你教我粤语,如今当还你。”

  赵振豪也从脏话教起,他说:“要是以后那个乔纳森骂你,你就骂回去。”余美心瞪他一眼,骂:“痴线。”

  赵振豪自己的书念得不算好,教人倒很有一套。等乔纳森飞过十几趟香港到伦敦的航程,余美心已经会应付基本的会话和书信。她壮着胆辞了饮品店的工,去应征了一份要求英文流利的地产经纪的工作。

  头一天下班,她穿着细跟和黑色小窄裙,在城寨的入口处见到等在那里的赵振豪。赵振豪看着她,吹一声口哨。

  余美心揉着脚跟笑,说以后不用再等她下班,听说现在世道很好,买楼买地的人多,常要加班,不比从前卖饮料,一到点就可以关档口。

  赵振豪说“好”,但隔天,他仍站在街口,手里还拎一双拖鞋,见到余美心,他“啪”一声将拖鞋扔下,再拎起她那双高跟鞋。余美心的心一软,但她不会接受他,两个城寨长大的年轻人,再一起挣扎在城寨里,生下成长在城寨里的下一代,永不见天日。

  她不能任由她的心软下去,她从赵振豪手里夺过鞋,绕过他,远远地走到前面。

  小玩意儿和都市女郎

  乔纳森看到余美心的改变时,脸上一点也没有惊喜,甚至隐隐有点失望,他说:“美心,你看上去很像我的同事们。”他脸上的表情让余美心不知是否该将这句话当作是夸奖。

  他请余美心换回以前穿的宽身旗袍再同他上街,余美心照做了。一路上,她终于能用流利英文问他这一趟飞得如何,有什么新见闻,但乔纳森没有如她所愿地那样夸奖她英语进步,再与她畅聊,他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要和我讲英文?我们说粤语不好吗,我还想再多学几句。”

  这不是余美心想象中的场景,她和乔纳森的交流没有像她以为的变得顺畅无碍,从前乔纳森的粤语虽烂却很爱说,但现在他的话却开始变少。

  那日,他们去太平山顶,半途上,余美心指着很远一个方向说:“前天我刚刚卖出去那边一块地皮,虽然很小一块,但我很开心。”乔纳森惆怅地看着她,说:“美心,你从前都几得意,现在不了,你现在就是个都市女郎。”

  余美心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都市女郎有什么不好,她想乔纳森大概是为她在约会时谈起工作生气。

  “不可爱了,你不是从前那个美心。”乔纳森摇摇头,满腔遗憾。

  从前的美心是什么样?瘦小可爱,留妹妹头,穿宽身白布旗袍,带着大视野上的蒙昧和事俗小事上的聪明,像个小玩意儿。是的,小玩意儿,和唐楼、豆豉西餐一样,是散发着香港这中西结合、新旧交替的地方浓郁地域色彩的东西。

  时间如果倒转几个月,余美心会做回那个小玩意儿,重新讨得乔纳森的喜欢,但现在余美心已经体会到做都市女郎的好处,就像走出城寨的人通常不会再回来一样,她也不会走回头路。

  总有人飞走

  乔纳森离开时,余美心昂着头送他。他还是会随着飞机起落重新回到这个城市,但和余美心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余美心的楼卖得很好,她从家中搬了出去,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住。有时间她会回城寨去看母亲妹妹,有时也会去赵振豪家的诊所。

  赵振豪第三次又没有考上,他向父亲宣布他放弃了。余美心去探他,他一把扯下口罩冲余美心笑。赵父挥挥手,让赵振豪赶紧带余美心出去玩,他说:“吵死了,整天放歌,你滚出去,让我清静清净。”

  赵振豪播的是许冠杰的《半斤八两》,火爆每条街。余美心不喜欢,惨兮兮地唱着打工仔们“仲惨过滚水渌猪肠”,她说:“努把力什么做不到,成日抱怨就只能烂在城寨里。”

  “城寨有什么不好?”赵振豪停下来,“余美心,回来做我牙科的老板娘不好吗?”赵振豪一激动,粤语忘到脑后,蹦出来是许多年不用的普通话,又是当年初来香港时那个无措的小男孩。

  余美心看着他,看了很久,轻声说:“赵振豪,你不肯出来,而我不愿意再回去了。”

  赵振豪看着余美心的黑套装慢慢走成一个小黑点,他不是不肯,但得承认有些人就是没有天分的,他怕余美心笑话,只得做出一副懒得尽力的样子。

  勇气只陡然生出了一小会儿,他大声喊余美心,但飞机从两幢楼的夹缝上空飞过,只能听到满天噪声。

  旧机场的最后一班机

  卖了六年楼后,余美心终于也替自己买下了一间。她升了职,从以前打算开饮品铺头的中环街市走过,去高楼里的办公室。也跌下来过,1987年全港大股灾,她的票子全赔了进去,那间房子也几乎抵转出去,付不出带母亲去看牙的钱。母亲说:“那还是去赵家的诊所好了,收费低,看了许多年,也信得过。”

  余美心犹豫许久,说:“叫小妹陪你去吧,我走不开。”

  她知道去了一定会碰见赵振豪,他是这脏乱、廉价、拥挤的城寨里的一点好,叫人留恋,叫人心软,叫人害怕在这艰难时刻会忍不住走回头去。

  1998年7月5日,余美心载客户去机场。这是启德机场搬迁前的最后一日,停车场顶楼挤满前来观看并同机场告别的人们。在人群里,她看到了37岁的赵振豪,隔着二十年时间,隔着城寨的彻底拆迁,赵振豪问她:“这些年辛不辛苦?”

  当然辛苦,且寂寞,余美心的生命里没再出现第二个拎着拖鞋在夜晚的街上等她下班的人。可也有甜,薪水落袋的时候,大落之后再挣扎起来的时候,替自己的欲望付每一笔钱的时候,这点甜让她觉得值得。

  “去饮杯茶?”赵振豪问。

  余美心想起年轻时她和赵振豪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站在楼房天台上各喝一支汽水,头顶上飞机带来的烈风刮过,赵振豪在轰鸣声里做着最后一次努力:“余美心,我们一起去饮杯茶,慢慢谈?”

  那时的余美心害怕自己心软,假装没听到。而如今,她已走得高而远,足够让金钱是金钱,爱情归爱情。

  在最后一班机离开的风里,余美心点头:“好。”

  文|章青定 编辑|简洁 设计|Stephan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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