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好您的敏感力

  在令人麻木的衣食住行中使用敏感,这是很重要的天赋

  尤记最初看到日本作家清少纳言说“鸭蛋是高雅的事”,从此我切开一枚咸鸭蛋时的心情都不一样了。它不对称的金黄和凝白,沙质里浮出晶油,静止里仿佛有古代的空气。

  能把身边的平常事物变成一个人的远方,清少纳言不是唯一。我在家乡C城有一个好友小落,我一直觉得她很像C城的清少纳言。

  C城的景点颇为著名,但对外地人常是走马观花,对本地人则是司空见惯,都谈不上有什么好看的。而小落不同,她说,重点在于,你去那些景点的时间点。比如开元寺,她分享她的私家经验说,要在下午五点半之后去,那时旅游团走了,整座寺院静下来,只见僧人穿梭于食堂和宿舍间,在菩提树下坐一会儿,就听到木鱼敲起,晚课开始了。

  有次和小落在国庆节出门小游,去的是乏善可陈的景区,除了人头汹涌,我心想,小落怕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了。却见小落兴致勃勃,时时露出乐在其中的微笑。问何事,她说,你看那些互相拍照的情侣,看他们互相拍照的情形,能想象他们相处的模式。你看这一对,那个男的显然耐心余额不足了,而那一对,尽管耐心很足,审美却颇为堪忧。

  从一条每个人都盲目挪动的路上,看出诸多乐趣,小落应该是得益于敏感。敏感的人,像清少纳言那样,能把身边平淡的事物变成远方,能觉察常人未能觉察的,能跳过平凡的套路,发明更多的生活。

  包括饮食。我们吃的山楂糕,一般吃法是嚼,小落建议我不要嚼,含着并用舌头顶着那柔韧滑腻的糕体——像什么感觉呢?她眨着眼睛问我:“像不像在接吻?”

  在令人麻木的衣食住行中使用敏感,这是很重要的天赋。林语堂为此中翘楚。他说嫩竹之所以受人们青睐,因为嫩竹能给我们牙齿以一种细微的抵抗。仿佛吾友小落之山楂糕论!多么性感又多么敏锐的吃法和描写。

  所以他们在最乏味的地方、在最平凡的时刻也能兴致勃勃。敏感给了他们生机,给了他们快乐。

  但敏感不是一种只带来“正能量”的事情。有很多时候,敏感的人会吃更多的苦头。我身边也有不少朋友,是天生就开放了更多的感受力,天生就获得很多表达的人,但敏感使她们更多、更早、更深地感受到因生命流逝引发的虚无和焦虑。比如俄罗斯诗人克瑞尔·马德威德夫的这首诗:

  看着窗外,/煎蔬菜,/陪孩子玩,/一切,/所有这一切,/这样你就永远不必对自己说/布考斯基小说中一个人物所说的话:/我有天赋,很有。/有时我看着自己的手,/意识到我本该是个伟大的画家。/但我的手都干了什么?手淫,写支票,系鞋带,冲马桶,等等。/我浪费了我的手。/以及我的思想。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唯一出路,是使用、而不是压抑自己的敏感。唯有去创造,去爱,把感官打磨得越发尖锐和光亮,才能将一种生命力去填补了一种空虚。

  我自己是从敏感中获益的人。孩子很小的时候,我常常记录他的只言片语,有一次稍微整理一下,竟然有十几万字。在那十几万字里,我看到很多很多有趣的表达,比如说,他把电脑打字说成“弹电脑”,把“我要妈妈抱”说成“妈妈才抱”,天下雨时他说不要出门了,免得自己淋到水要生锈了……我记得,那些只言片语发在网络上时,总是引起很多的共鸣。

  每个孩子都是语言大师,但未必都有一个敏感的妈妈。很多时候,妈妈们把孩子学习语言时,那笨拙又神奇的语序排列、定语和量词的运用,都忽略了。光注意教给他们常规化的表达,而没有注意到,被我们用得烂熟的现代语言,在孩子口中展示了奇异的陌生感。

  几年前渡边淳一所提的“钝感力”是一个很流行的词汇,假如钝感能成为一种“力”,那么敏感也能成为一种力。钝感力也许可能使我们过得容易一点,没有钝感力,我们可能过得艰难一点。但如果没有敏感力,我们的生活里,还能有艺术吗,我们的日子,会瞬间变得扁平。

  陈思呈:专栏作家,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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