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做“绣郎”

  “学习苏绣这门技艺,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性格是否合适,而不在于性别”

  “随缘幽阁里,刺绣度朝昏。”作为旧时“女红”的一种,刺绣曾经是女性专属的手艺,“绣房”“绣阁”等词语,也多用来指称年轻女子的居室。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观念的更新,刺绣这门传统艺术,也在慢慢淡化原有的性别标签,在绷架前飞针走线,不再只是女子的职业选择。

  2017年10月,短视频平台“二更·更苏州”上一条不到六分钟的短视频,让“姑苏绣郎”张雪被更多的人知晓。

  2011年,这位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在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放弃了留学英国的机会,回到家乡拿起绣花针,决心将苏绣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让张雪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八千绣娘”已寥寥

  1988年,张雪出生于苏州镇湖。

  镇湖街道是苏绣的主要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刺绣文化。在世代传承下,这里形成了“家家有绣绷,户户有绣娘”的景象,而张雪就生长在这样的苏绣世家中。

  “从太奶奶那一辈起,我家就开始做苏绣了,后来我的奶奶、外婆、母亲、舅妈、小姑都从事苏绣行业。”张雪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张雪的母亲薛金娣如今已是高级工艺美术师、当地的刺绣名家。她以仿古文人画绣见长,由她“以针代笔”制作的《韩熙载夜宴图》《捣练图》《月曼清游图》等绣品,屡获大奖;她自创的“捻丝盘线刺绣法”,也得到了国家专利认证。

  薛金娣年轻时,由于当地刺绣厂派发的绣品有限,而等待“放活”的绣娘却为数众多,为拿到绣品,她只能天天半夜起床赶到发放站门口排队,才能在早晨五点时接到工作。

  在张雪的儿时回忆里,自己的家人、亲戚、邻居也都是以接做绣品来维持生计的。这些绣品通常由当地刺绣厂通过街道发放站发放,“我们管这个叫‘放生活’,大人们接到的大多是和服上的腰带、韩服,或者是桌布一类,用来出口做外贸,做好一件可以得到几块钱。”

  为了贴补家用,张雪的家人从早到晚都要忙着制作绣品。从八九岁起,张雪便在大人身旁帮忙分线、穿针。耳濡目染中,他对苏绣也有了最初的了解。

  但是,张雪的家人并未打算让他继续学习苏绣。

  “那时大人们都把苏绣看作是女孩谋生的手段,如果家里生了女儿,就传给她们手艺,儿子的话就不传了,所以家里生了男孩会比较失望,很有意思。”张雪笑着说。

  出于“刺绣是女儿家的事”的观念,薛金娣并未向儿子传授苏绣技艺,而是让他按部就班地读书进学。

  2011年,张雪从南京财经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毕业,又拿到了英国利兹大学管理学硕士的录取通知书。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离开故乡到异国求学的时候,张雪却作出了令人意外的决定:回到镇湖做一名刺绣师。

  “我应该算是最早回到镇湖的那一批大学毕业生,当时亲戚、邻居都不太理解我,他们觉得,只有成绩不够好或实在没有选择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苏绣,有本事的人都出去闯荡了。”张雪说。

  “镇湖在鼎盛时曾有‘八千绣娘’,我回到镇湖时,发现年轻人从事刺绣行业的已经特别少了,许多世代从事刺绣的人家,孩子都转行做别的去了。”

  自小,张雪便生活在苏绣的世界中,“放眼看去都是绣品”。而当镇湖苏绣行业面临萎缩的危机时,出于对苏绣的热爱,他愿意为传承这项技艺而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

  半路出家,另辟蹊径

  张雪常常形容自己“比较喜欢折腾”,在决定做一名刺绣师之前,为了了解苏绣绣品的出路问题,他先去上海考取了拍卖从业资格证,“艺术拍卖是苏绣绣品未来可能的一种出路”。

  回到镇湖,在母亲薛金娣的悉心指导下,张雪开始系统学习苏绣的针法,并跟随当地的美术教师学习素描。

  但是,“半路出家”的张雪并不打算完全沿袭母亲的刺绣道路,而是要以更年轻的心态、视野,走出属于自己的新路。

  2012年,张雪的好友向他发来结婚请柬。受到好友婚纱照的启发,张雪尝试将素描与苏绣相融合,先依照照片的样子画出素描图,再以此为底稿进行刺绣。在美术老师的协助下,这幅《素描绣》在一个月内顺利完成,并在婚礼当天大放异彩。

  《素描绣》是一次成功的试水,此后,张雪还为乒乓球运动员马琳绣过一幅表现其夺冠时刻的素描刺绣,并陆续接到一些订单。此外,张雪还曾以“脸萌”表情为蓝本,制作过漫画风格的绣品。

  一次,一位清华大学的设计师来到薛金娣的工作室订做双面绣屏风,工作人员在试过所有能够找到的传统纹饰后,还是不能令对方满意。这时,在工作室帮忙的张雪灵机一动,从网上找出青铜器的凤鸟纹饰,并在此基础上对纹饰作了更具现代感的抽象处理。

  经过创新设计的图案,终于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这件事让张雪意识到,现代设计对苏绣这一传统行业能够起到激活作用。2014年,他考取了苏州大学的艺术设计专业硕士,希望在系统了解工艺美术历史的同时,吸收更为前沿的艺术观念,为自己的苏绣设计寻找新的灵感。

  在《佛》《四季之韵》等作品中,张雪就采用了有别于传统苏绣图样的极简风格。

  几案、香炉、一炷香,以及香烟缭绕出的“佛”字,构成了《佛》的全部内容。而《四季之韵》的创作则受到相识画家作品的启发,四时风景被简化为春之燕归来、夏之鸣蝉、秋之残荷、冬之枯叶,一只莲蓬、一尾小鱼,便勾勒出《秋》的意境。

  另外,在设计《四季之韵》的绣框时,张雪没有选择苏绣常用的圆形、方形,而是别出心裁地选取了三角形的框架。

  “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把几个三角形的绣框一起摆在桌上,会有一种山峰起伏的动感,挂在墙上也可以有很多种组合方式,这样的设计是比较时尚的,也更符合现代家居的装修风格。”张雪说。

  在创新设计之初,母亲对张雪的作品并不完全认同。“她觉得这些作品都太简单了,人们怎么会喜欢呢?”张雪回忆。

  然而,出乎薛金娣意料的是,《佛》《四季之韵》分别获得了第八届、第九届江苏省艺博银针杯刺绣作品大赛金奖,甚至在比赛现场便有不少人前来订货。张雪的设计理念得到了评委与市场的双重肯定。

  创新就是一种传统

  薛金娣自小学习苏绣,数十年的绣功让她十分看重每一件绣品背后所展现出的技巧与针法。

  由她绣制的《韩熙载夜宴图》,曾获得2010年“天工艺苑·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在参展时这幅作品并没有进行装裱,甚至至今尚未封针,就是为了在技艺上精益求精、不留遗憾。

  与母亲相比,张雪则更为注重绣品的创意,而不拘泥于针法本身。

  在学习刺绣的过程中,张雪曾对苏绣的针法作过一番研究和整理。他发现,传统苏绣的针法共有九大类、四十余种,而目前刺绣师常用的针法却只有十种左右,如何才能让那些不常被使用的针法焕发出新的生机,成为埋在张雪心中的一个设计难题。

  传统的苏绣题材经过数代人的锤炼,早已拥有各自固定的针法路数,因此,张雪只有另辟蹊径,到传统苏绣尚未涉及的领域中寻找素材。

  “有一天,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与星系相关的纪录片,我发现星球的轨道很像一圈圈银线,就立刻想到可以用‘盘金绣’的针法来表现;而画面中太阳散发光芒的图示,正像集针套法的效果,于是思路一下就清晰起来了。”张雪这样回忆灵感迸发的瞬间。

  《星空》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被绣制出来的。这幅以苏绣的针法技艺展现出宇宙星河的绣品,堪称苏绣的“针法展示教科书”,共采用了锁针、打籽针、滚针、接针等二十余种针法,作品中的每一个星球,都对应着不同的苏绣针法。

  值得一提的是,张雪的微信头像便是《星空》的局部图,这幅绣品对他的意义不言而喻。

  刺绣之余,张雪还在苏州博物馆担任志愿讲解员。从2015年起,苏州博物馆将苏绣纳入常规讲解内容,这也为张雪提供了更多与苏绣爱好者交流的机会。

  苏州博物馆的主庭院中,有一处“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的片石假山,由建筑大师贝聿铭汲取米芾“米氏云山”的笔意而建造,是苏州博物馆中别具一格的创意山水。

  受此启发,张雪设计出了一款名为《见山》的立体装置:在墙面上用针与线来表现出立体感的山,将苏绣的概念从二维平面引入三维世界。

  除此之外,他还与捷克艺术家合作了《源》,用苏绣表达更具现代感的命题。

  不过,这些将现代审美融入苏绣艺术的尝试,也曾遭到外界的质疑。有人认为,张雪的作品已脱离了传承苏绣的范畴,是对苏绣传统的一种颠覆和伤害。

  对此,张雪认为,创新本身,便是苏绣两千多年发展历史中的传统。

  “从最早的锁绣到仿真绣、乱针绣,苏绣发展的每个时代,都有新的针法出现,苏绣这门艺术本身便是技艺、思路不断创新、演进的过程。现在我的作品或许还很新鲜,可能十几年后,大家也就司空见惯了。”张雪说。

  让苏绣回归生活

  2018年年初,张雪推出了新的绣品系列——《江南风物》。该系列延续了《四季之韵》的极简风格,在内容上则截取了春柳、夏荷、秋桂、冬苇四种江南地区最为常见的景物,与脱胎于画作的《四季之韵》相较,多了几分现实的味道。

  “春柳在飘燕在笑,都是自然的情调”,张雪在微博上写下这句话,用来描述《江南风物·春柳》这幅绣品。

  值得注意的是,《春柳》不仅是张雪的创意作品,也是他为初学者体验苏绣魅力而绣制的教学模板。

  张雪认为,苏绣技艺的传承需要一个庞大的基础群体,“只有辐射人群广了,才可能有优秀的人才涌现出来。”

  2016年夏天,张雪和三个朋友成立了“弥惟刺绣研习所”,“弥惟”是英文Me和We的谐音,意即“大家一起学刺绣”。

  张雪和朋友创办这间研习所的目的,是希望通过讲座与现场体验的形式,让更多人接触到简单别致的苏绣技艺,并进而对苏绣文化产生兴趣。此外,研习所还提供了相应的材料制作包,连同丝线和绷子一起,方便体验者在家中亲手尝试。

  《春柳》就是被张雪从众多作品中选出的样板,体验者们可以按照图例演示的针法技巧,在一幅幅喷绘有《春柳》图案的绣布上起针、落针,绣制属于自己的“春柳”。

  自创办以来,研习所吸引了不同年龄阶段的体验者,有不到十岁的孩子,也有年轻的白领,还有年纪偏大的苏绣爱好者。

  “苏绣常被看作是女孩子从事的行业,但是现在很多男性也会来研习所体验苏绣。有时一对父女一起来做手工,女儿还不如父亲对苏绣感兴趣,很有意思。学习苏绣这门技艺,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性格是否合适,而不在于性别。”张雪说。

  同时,张雪还注意到,不少服装设计专业的大学生,也会来学习苏绣,以便在实践作品中融入刺绣元素。

  将刺绣引入生活日常,也是张雪在探索苏绣传承方式过程中萌发的想法。“传统苏绣的实用范围其实是很窄的,除了被装裱起来作为装饰品,就是在棉被、衣物、荷包、团扇等用品上作为点缀出现。如果能从跨界的角度拓展苏绣的内涵,就有机会做大整个行业,为苏绣的发展提供更多可能性。”

  在张雪的努力下,张雪与母亲已将苏绣元素运用到手表、耳机、首饰的外观设计中,让苏绣得以出现在更多的生活场景里。

  “只要能克服技术难题,苏绣的行业前景是无限的。”张雪说。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李璇/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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